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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第十九章 惊雷 ...

  •   翌日。

      玉子悦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阳光温暖而干净,一扫昨日阴霾。

      迟蓝依然尽职地护院,红莲忙乎着调理爷身子的药,翠幕依然不知何在。

      而梅清骨,于昨夜突兀告辞。

      紫鸢立于廊下,静静地凝视着院中央的玉子悦,已将近一个时辰。

      大红木椅上,玉子悦已经懒懒地坐了好几个时辰,几近于躺。那样的坐法是紫鸢从所未见的,似乎她身体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放松到了极点。那样子,仿佛她真的在享受着太阳的温暖。

      她不可能只是在晒太阳的。紫鸢移步向她,起脚时无意踩断了地上的落枝。

      “喀吱”微响,足以惊动晒太阳的人。

      玉子悦转过头来,看到是紫鸢,便轻轻地笑。

      阳光下,她一身轻便的白袍似闪耀着淡金的光辉。

      阳光很温暖,可她的笑容更温暖。

      她向她伸出手。

      紫鸢趋步,把自己的手放进她的手里。

      玉子悦的笑容里透着一种神思疲惫。虽然不易察觉,然而,她却一眼便看了出来。

      从何时起,她已经可以轻易看出子悦神色里的细微变化?

      这几个时辰里,她似一直沉浸于殚精竭虑的思考,而且似乎做出了什么决定,因为她看得出,玉子悦现在的身子才是真真正正地在晒太阳,有着一种做了决定后的放松。

      她依然躺坐着,却把紫鸢的手抱在了胸前,声音温柔地说:“坐。”

      一手被抱,紫鸢只好欠着身子,闻言不由脸红。

      院中只一把椅子,这让她往哪里坐呢?难道坐她怀里不成?

      玉子悦也不好意思起来,忙收拾了懒散的两腿,让出一块椅面。

      饶是如此,两人坐着还是有点挤。

      两人自觉地调整着坐姿,紫鸢最终还是偎在了玉子悦的怀里。

      阳光似乎更加明媚了,明明已是暮春,春光却为何更加灿烂了呢!

      玉子悦舒适地叹出一口气。

      若能如此一生,叫她拿什么换她都甘愿。

      紫鸢轻轻咬着唇,她还是有些羞色。脸上强烈得感觉到阳光的照射,难道夏天提早来临了么?

      玉子悦的声音温暖而干净,温热的气息扑在她耳畔。

      “你知道皇上为什么叫我‘无双’吗?”她闭着眼睛,嘴角含笑地问道。

      紫鸢却听得心头微震。

      “无双……”只听玉子悦幽幽地轻唤一声,语气隐藏着某种复杂莫名的情绪。

      紫鸢情不自禁地紧了紧互握的两手,侧头看向她。玉子悦与女皇之间难道真的如柳恨风所言吗?

      却见玉子悦闭着双目,只把互握着的手拖到胸前如至宝一般轻轻抱着,轻喃低语地继续说道:“无双是皇上的女儿。”

      “嗯?”紫鸢听得睁大了眼睛。

      玉子悦睁开双目,见状不由轻轻笑起来。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很生动,而那轻勾的唇角令人、令人……

      紫鸢不好意思地移开目光,为自己突如其来的联想微微羞红了双颊,嘴里便问道:“可是,听说皇上现在没有儿女啊。”

      玉子悦点点头,目光转向悠远的天空。天上淡墨的云朵在天际悄悄会聚着。

      玉子悦道:“是的。皇上只生过一个女儿,这唯一的女儿刚生出没多久便死于后宫阴谋里,为南皇后所害了。”

      紫鸢震动地听着。帝王家事,后宫凶险,这样的事情她也听过不少。帝女夭折的故事已不能令她动容,令她震动的东西,含在她的问话里:“那,皇上唤你‘无双’,其意是……”

      却听玉子悦深深地叹息了一声,目中流过回忆的光彩,轻声叙道:“对于皇上,我一直是心存芥蒂的。不,应该说,那个时期里我对谁都保持着距离。我微笑,可我其实冷淡,而内心煎熬着。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着,直到那一天,在萧府后园,我遇见了软红……”

      紫鸢凝望着她,清晰地看到她谈及软红时眼底的痛,虽然是淡淡的,但依然不可磨灭。可是,她能如此谈及软红,已令人安心。

      紫鸢轻轻躲进她怀里,专心听起故事。

      玉子悦环着她,神情越复温柔,声音如水般道:“是软红改变了我,令我感受到了生命的美好与喜悦。那一年,也是这样的春天。桃都山上的桃花千树万树地盛开着,风景明媚如画,犹如仙境。我与软红满山嬉闹着。长那么大,那是我第一次出来玩耍,而且玩得那么开心。玩着闹着,软红莽撞,在山路上不小心就撞到了人。你猜那个人是谁?”

      “是谁?”紫鸢看着她,在心底浅笑着,这样子说话的子悦无由地令人安心,令她忘记了昨天的惊险和昨夜今早潜在心底的不安。

      玉子悦笑起来,揭了谜底:“那个人,竟是皇上!”

      “啊?”紫鸢也不由惊奇。

      玉子悦含笑道:“是啊,我当时也很惊奇。因为皇上登基后一直励精图治,一日不曾松懈,谁料她竟会易装出宫春游,而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那人,是林宛。”

      “林宛?”紫鸢更加惊奇。

      紫鸢的惊奇反应令讲故事的人十分开心,于是她含笑继续说道:“那天,皇上与林宛打扮得很普通,然而饶是如此,还是掩不住她们一身的气势与气质。软红撞到她们后,很为两人所散发出来的迥异俗流的气质所打动,道歉之后便邀人同游。呵呵,她从未见过皇上,可是她是那样的天真娇憨,对人一见心喜之后又岂肯轻易擦肩而过。我近前欲行大礼时,皇上含笑摇了摇头,意会我不要扫兴。我紧张过后也只能苦笑耳。就这样,四人结伴游玩了半天,于山下分手。第二天,皇上御笔亲题,命此山为‘桃都山’。”

      玉子悦讲到这里,停了下来。

      紫鸢望着她,她的眼底有着一种深沉的光彩,内里沉淀着某种感情。

      玉子悦嘴角复含笑意,说道:“就在那半天里,我对皇上这个人有了新的认识。她亲切起来,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误的感觉。”

      “错误的感觉?”紫鸢迷茫不解地问。

      是的。错误的感觉,感觉皇上那时对她的亲切犹如母亲对着女儿一般。

      察觉到今天的紫鸢有点像鹦鹉,玉子悦不由轻笑出声,口中却依然平缓地继续说道:“再说那个林宛也是个喜玩闹的人,一时与软红相见恨晚。我与皇上随后,半近不远的跟随着。也许是那天春光明媚,皇上的心情很不错。她眉宇含笑,望着林宛背影的眼神很温柔。林宛的身份一直很神秘,在宫里是一个奇特的存在,无名无职却极为皇上重视,一时颇引人猜测。我秘密查探,也不过查知她是作为人质身份才进的宫。至于作为何方的人质,却总是查之不得,只知是一股强大到需要有她押为人质才能让帝王放心的势力。当时若细查反倒会泄露我自己的身份,一时只好作罢,”

      “人质?”紫鸢听到此时,不由得插了一句。

      玉子悦抬手将她垂落的发丝别于耳后,动作轻柔,语气却转沉重,:“不错。她是人质,然而又远非人质那么简单。就像她的人,面上清浅,底下深沉几许,十分难测。”

      “林宛么?”紫鸢低头凝思。林宛其人,她是见过的。那日初入无双侯府,与她品茗慢谈的那位如夏日白花般清丽的女子,在她面前,她竟放松了一贯的警惕而曼声吟出了她父亲的诗词。“南来北往,不知乡关何处;东奔西走,惟寻心安吾乡。”这辞句虽不流传,却是她父亲一直在家吟诵的,被有心的人听去追根究底,她的身世便有泄露的危险,而留她于府的玉子悦怕也难逃干系。无论如何,林宛有本事令人放松一贯的警惕,已是一种可怕的才能。

      “林宛的字,很漂亮。”玉子悦依旧絮絮地说着。

      紫鸢此时才惊觉,其实玉子悦从开始到现在一直在说林宛这个人。

      玉子悦继续说着,声音平稳温和:“她是整个王朝公认的第一书法家。琴棋书画茶,几乎无所不能的样子。因了那天桃都山的相遇共游,我和软红便与她熟悉起来。她在宫中显然并不自由,深宫郁闷想是憋坏了她,因此皇上特许她出入无双侯府,于她显然是一个出乎意外的欣喜。她每月总会出宫一两次,每次来便与软红嬉闹一气。看起来似那般清灵乐天、言笑无忌的一个人。有时候,我感觉她看着我和软红的目光是了然与理解的,有时又觉得其实她并没有看出我和软红的什么。

      有一天,她未事先知会,就突然临府,她来的时候目光几乎是愤怒的。我自忖从未有怠慢得罪她的地方,令人奉了茶便喝退了下人。她的目光终于软和下来,神色却有些悲凄。她低低地说了一句什么,似乎在说担心自己会变成一个深宫怨妇。她就那样颓肩站着,身影里透着前所未见的孤单与脆弱。我想如果不是远处传来软红兴奋的呼唤声,她说不定早已克制不住地要捂嘴饮泣。然而,她到底不是一般女子,等软红奔到她跟前,已回复往日的一派纯净温婉,双眸明亮清澈。

      说到这里,玉子悦深吸了一口气。

      紫鸢看到她的眼睛微红,竟是欲泣之状,一时手足无措。

      然而玉子悦的目光是安慰地看着她,意示她细看自己的双眼。于是,紫鸢得以清楚地看到玉子悦的眼睛回复到一片明澈,真是奇异。

      只听玉子悦闭目叹道:“后来我才知道,要将一双泪眼瞬间收拾成明眸,是需要很深厚的功力的。林宛,她是一个武林高手。”

      说到这里,玉子悦轻轻抿着唇,双眉深锁。

      院子里静了下来,天际滚动着隐隐的雷声。

      紫鸢的目光不由从院墙上望开去,天边淡淡的云朵已经凝聚成深浓的水墨,天地间迷漫着风雨欲来的潮湿而危险的气息。

      回转头来时,紫鸢看见玉子悦的耳根轻微一动,似听到什么响动,深锁的眉峰便轻展开来,转头朝着院墙之间,轻声令道:“翠幕,出来!”

      这一声轻唤,声音低沉且悦耳,藉着些许内力,清晰地传递至院墙上,然后如风般消散。

      一抹翠影如幽魂般从不可思议的角度以不可置信的速度出现在距玉子悦与紫鸢七尺之远的地方。

      紫鸢但觉眼前光影一闪,然后就看见了翠幕单薄的单膝跪地的身影。

      玉子悦见状,轻笑了起来,对翠幕道:“你的‘浮光掠影’越发精湛了!”

      翠幕垂首不语。

      紫鸢却感受到了一股目光般的压力,从翠幕低垂的眉目间传来,冰冷而阴郁的感觉,一如景安王府里来自乔装成葛青衣的红莲的目光。

      只听玉子悦的声音满含不悦地在身边响起:“翠幕,你怎么总爱离我那么远?”隐含笑意的抱怨里透着一股信任的亲切感。

      片刻压抑的沉默之后,是翠幕清冷的声音,和她出人意料的回答。

      “我……有口臭。”

      “胡说八道!”玉子悦扑哧笑出声,站起身来,展臂扩胸,向北远望着皇宫的方向。

      北天一片暗沉沉,好像暴风雨来临前的阴沉与宁静。

      “情况如何?”玉子悦遥望着隐隐滚雷的天际,淡淡从容地如例行询问。

      紫鸢识趣地想退返屋内,尚未转身,垂在身侧的左手已被轻轻牵起,转眸见到的是玉子悦要她留下来的温柔笑眼。

      子悦,子悦,你缘何如此信任我?迎着那温柔目光,紫鸢一时酸涩涨满胸臆。

      面对此景,翠幕的气息却越发的冷了,低垂的手默默揪紧了衣襟。

      于是,生平第一次,玉子悦看到离她总是很远的翠幕迟缓地从怀里取出一叠笺纸,奉至她手上后,又默默地退开。

      米黄色的笺纸上是满页的蝇头小楷,在这暗沉的天色下看起来颇有些吃力。

      玉子悦一页页翻阅过去,看完之后,那脸色凝重得就如同现时的天色一般,目光更是随着一目十行里得知的讯息而变了又变。

      蓄谋已久的霹雳闪电终于打将下来,闪在玉子悦苍白如纸的面上。

      风跟着猖狂起来,吹得她一袍风劲。

      紧紧捏着这数张薄纸,玉子悦重整呼吸,慢慢细细地又看了一遍,然后将纸团起,化成粉屑于风里,狂旋,俄顷消失不见踪影。

      是吗?皇上怀疑她蓄意谋反?

      她为什么会怀疑?

      而她,又能凭籍什么力量来谋反?

      呵呵,呵呵……

      翠幕在七尺之外抬头望着呆看着纸屑消失的爷,眸中闪着一片晶莹:“爷!请爷当机立断!”

      她哽咽的语气里透着隐忍的激动,跟着单膝跪地,右手握拳贴胸行礼,拜倒下去:“爷,翠幕愿倾家族之力,誓死效力!”

      家族?

      早已惊立在一旁替玉子悦担着惊的紫鸢目光锁定在翠幕右手腕上看似十分古旧的金属护腕。那玄铁铸就的护腕上,雕镂着精致的风信子花朵图案。

      风信家族?

      古老的传说中,能够从风中闻出他所要寻找的信息的风信族人,永远只对在任帝王誓约忠诚的神秘古族竟真的存在于世?

      一直行踪神秘的翠幕竟是风信族人的后裔,而她的身上还戴着相传是族长信物的玄铁护腕……

      想着博学杂记的父亲曾经告诉过她的话,紫鸢盯着那玄铁护腕,对翠幕的身份惊疑不定。

      玉子悦清楚翠幕的真正底细么?

      只见一只苍白纤长的手握在了玄铁铸就的风信子图案上,玉子悦轻轻扶起翠幕,凝视着翠幕抬起的湿亮的泪眸,轻轻地说:“这话,你应该跟皇上去说。”

      那般冷淡镇定的口气,让翠幕一时只觉血气直涌喉头。爷不接受她的倾族效力。因为不爱,所以不能接受,是么?

      勉力吞咽下喉间这口悲苦已极之血,悲伤的翠幕也看清了爷眸底的悲哀之色,似自怜,又似无限怜惜地看着她:“你想违背家族千年的誓约么?翠幕,我并不值得你这么做!”

      “值得与否,翠幕心里知道。”翠幕含泪而坚定地道,“爷,请爷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皇上已然下诏,要召你进宫。一旦入宫,恐有钟室之祸。爷--”(钟室之祸意指功臣遭忌被害,盖出淮阴侯韩信受骗入宫被诛于长乐宫钟室一史。)

      眼见玉子悦但立不动,翠幕心急如焚,连声催促。

      玉子悦暗攥双拳,眼睛依然望着皇宫方向,不无悲哀地道:“翠幕,你的情报从来确凿无误。可是,我依然有所相信,有所坚持。”

      翠幕闻言一震,嘴唇竟有些颤抖,她颤唇问道:“那么,爷依然相信着什么,又坚持着什么?”

      玉子悦道:“我相信我非韩信,而皇上绝非吕后。我坚持我一直所坚持着的--坚持以为皇上她……不会杀我。”

      翠幕跪在那里,指节因为紧攥成拳而变得十分苍白,那苍白的拳面紧紧地按在地面,只是轻微地一拧,便渗出鲜血来。她低着头,语调似哭似笑:“爷……翠幕原以为爷并不是那种愚忠的人。”

      玉子悦道:“这不是愚忠。”她淡淡地,淡淡地道。

      翠幕一时只觉可笑。这不是愚忠是什么?她想问,可到底没有问出声。

      然而,有人代她问了出来。

      “这不是愚忠是什么?”一个低沉的,温柔的,同时又饱含冷冷讥讽的声音从院门处传来。

      玉子悦浑身一震,转过身来。

      只见来人一袭白袍,长发飞扬,俊美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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