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宫的周日》崖夏

7、第 7 章

　　王老太叹了口气：“那会我就看出来了，姓江的不是个好东西，不过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孟晓梅这女人也够狠心的。”

　　“姓江的跑了之后，孟晓梅就到处找人哭，说钱都被姓江的拿走了，她们母女俩要断粮了，那会谁家都不宽裕，孟晓梅又是那么个性子，没谁想借她。她就打发江昙家家户户去借，如果借不来，就在楼道里打孩子。”

　　“那真是下死手！”王老太现在回忆起来还唏嘘呢，跟两人比划着，“那么粗的棍子，就生生往孩子身上打，孩子身上青青紫紫的，没一块好肉。”

　　“大家也是怕了，所以各家都凑了点吃的给她，到了月底，孟晓梅说要回娘家去借粮，竟然把孩子锁在家里，三天啊，她就给孩子留了一个馒头……”

　　随着王老太的讲述，秦紘和张烨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场景。

　　7岁的小姑娘趴在厨房的水池边上，吞咽着自来水。
　　可是喝水并不能让她填饱肚子，反而越来越饿。

　　孟晓梅把她锁在家里，去亲爹妈家里借粮了。
　　可是两天了，她还没有回来，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

　　孟晓梅给她留下的那个馒头已经吃完了。

　　她很饿，胃里好像被腐蚀除了一个大洞，需要不断地塞东西进去，她不断喝水，但依然填不满那个大洞，它被腐蚀得越来越大，像是要把她整个人都吞噬掉。

　　江昙翻遍了家里所有的柜子，找到一包过期的板蓝根，她小心翼翼地吃了下去。
　　苦涩中泛出一丝丝的甜味，顺着她的食管一路滑到了胃里，可是这一点点甜味在那个大洞面前太微不足道，甚至还加剧了那个大洞腐蚀的速度。

　　江昙躺在地板上，眼前都仿佛出现了重影。

　　她快要被大洞吞噬了。

　　7岁的小女孩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亡，但她已经感觉到了恐惧。

　　江昙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去孟晓梅的梳妆台上拿了一根发卡。

　　她用发卡将门捅开。
　　慢慢地朝家属区外的那家小卖部走去。

　　小卖部也是棉纱厂的家属开的，是一对夫妻，不过大多数时候都是妻子在干活，做丈夫的要么躺在门口的躺椅上睡觉，要么跟一群人在树荫下玩牌。

　　江昙躲在一棵大树后，偷偷看着小卖部的门。

　　王婶把菜折好，去小卖部后面的厨房去做饭了，走之前她招呼丈夫好好看店。
　　但忙于打牌的丈夫只是随意敷衍了一句，并让她把那瓶冰好的啤酒拿出来，一会他中饭时要喝。

　　王婶骂骂咧咧地进了厨房。

　　没过多久，只听见“刺啦”一声，菜被油爆香的味道冲了出来。

　　江昙不禁咽了口口水。
　　但她很快便垂下眉眼，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朝小卖部走去。

　　王婶把小卖部打理得很整洁，门口是个玻璃柜，边框是木头做的，上面的绿漆已经掉的差不多了，露出下面被摩挲得发亮的木头底色。玻璃柜上面摆着一台公用电话，旁边还竖着一块纸板，上面写着“打电话5毛”。

　　玻璃柜旁边是一个大冰柜，绕过冰柜，里面就是两排货架。

　　货架最前端满满当当地挂着一些小零食和小玩具，一排货架放着调料和日化商品，另一排则是饼干面包方便面之类的食品——这就是江昙的目标。

　　她目不斜视地走进小卖部，直接来到货架前，迅速地拿了两个面包和一盒饼干，塞进自己的裙子下面，她多穿了一条裤子，正好藏在里面。
　　接着，她还冷静地将货架后方的面包和饼干往前移，挡住了被拿走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才神色不变地朝外走去，只是因为太久没有吃饭，腿软了一下，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货架，发出声响。

　　然而，江昙却并没有慌乱。

　　她镇定地走出小卖部，镇定地越过男人们打牌的桌子。
　　男人们忙着打牌，丝毫没有在意身旁走过的小姑娘。

　　直到远离小卖部，江昙才突然加快脚步，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了楼，又用发卡打开了门。

　　楼道里的风将她推进了房间，又猛地将门关上。

　　江昙跪坐在地上，将已经被焐热的面包和饼干拿出来。

　　她撕开面包的包装纸，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面包伴随着唾液滑下食道，淹没在那个深不见底的大洞里。

　　……

　　王老太叹息一声：“当时我看到了，但我以为是孟晓梅唆使孩子来偷的，就找上了门，这才知道孟晓梅干的那些事情，造孽啊！”

　　她怒不可遏，本想把这事告诉妇联，却被江昙拉住了，江昙求她不要把这事说出去。
　　王老太愤怒过后，也冷静下来。

　　妇联只能管一时，归根结底，江昙还是要跟孟晓梅生活在一起。
　　如果孟晓梅知道是江昙告的密，她的日子肯定不会好过。

　　王老太只能放弃这个想法，给江昙拿了些吃的过来。

　　秦紘两人听完，心里都有些不舒服。

　　张烨问：“那后来呢？”

　　“后来……”王老太冷笑一声，“我就知道，这两口子做那么多缺德事，迟早要遭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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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第三天，孟晓梅才回来。

　　她提回了一袋粮还有一些新鲜的蔬菜，打开门看到江昙的瞬间，她露出一丝慌乱，随即垂下了头，越过江昙匆匆进了厨房。

　　她没有问江昙，这三天靠着一个馒头怎么活下来。
　　江昙也没有问她，为什么会去了三天这么久。

　　母女俩默契地遗忘了这件事。

　　有了这袋粮，她们终于艰难地捱到了孟晓梅下次发工资的时候。

　　不知道是愧疚还是什么心理，这段时间孟晓梅对江昙态度好了很多，甚至还主动去接送江昙上下学。

　　直到江彦文杀了人，从外地仓皇逃回来。

　　他一回到家就直奔放钱的抽屉翻找，却一无所获。

　　他揪住孟晓梅的衣领，表情狰狞：“钱呢！你把钱藏哪了！”

　　孟晓梅哭喊道：“家里的钱都被你拿走了，哪还有啊！”

　　“小声点！”江彦文捂住孟晓梅的嘴，凶恶的外表下却藏着几分慌乱，“家里没钱就去借，找你爸妈借！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之前偷偷往你娘家送了多少东西……”

　　孟晓梅哭得更厉害：“我往娘家送了什么！你说！你说呀！你这天杀的，你之前把钱都拿走了，害我们娘儿俩没东西吃，还是我回娘家拿了些粮食回来，不然我们早饿死了……”

　　江彦文见状，放软了表情：“是我错了，晓梅，是我太着急了，我混蛋，但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在外面犯了点事，除了你，没人可以救我了……”

　　听他这么说，孟晓梅也顾不得擦眼泪了，急忙问：“你犯了什么事啊？”

　　江彦文支支吾吾，最后才在孟晓梅的追问下，遮遮掩掩地说他撞死了人。

　　“那也不怪我，那人突然跑出来的，我当时吓傻了，我不是故意的……”

　　孟晓梅被他的话惊住，瘫软在地，随即又反应过来：“你……自首吧。”

　　“自什么首！”江彦文神情一变，“你想害老子坐牢是不是！”

　　孟晓梅的神情顿时变得犹豫起来。

　　江彦文压低声音：“我警告你，别想着报警，否则我不活了你们也别想好过……”

　　在他的软硬兼施下，孟晓梅最终答应去父母家借钱。

　　江彦文等在房间里，又焦虑又恐惧，一会站起来，一会又坐下去。

　　江昙隔着门，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
　　她面无表情地思索了一会，然后下定决心。

　　她推开门，江彦文吓得跳起来，转身发现是她，才松了口气，随即又怒骂道：“你在那干什么！”

　　江昙怯弱地垂下头：“爸爸。”

　　江彦文紧张地问：“你刚刚有没有听见什么？”

　　江昙摇摇头。

　　江彦文嫌弃地瞪了她一眼：“傻站在那里干什么！去给老子倒杯水！”

　　江昙受惊似的跑进厨房。
　　她看了眼客厅，发现江彦文没有注意这边，才摊开掌心，那里紧紧地攥着一个纸包，她小心翼翼将纸包打开，将纸包里的白色粉末倒进杯子里。

　　随后提着水壶将水倒进去，只是她没想到，那些白色粉末并没有轻易融化，有几颗大一点的，已经沉到了杯底，非常明显。

　　就在此时，江彦文不耐烦的声音从客厅传来：“水拿来没？”

　　“马上！”江昙面不改色，踮起脚从柜子里拿出糖罐，往里面倒了一点白糖，这才将杯子端出去。

　　江彦文一边接过杯子，一边嫌弃道：“倒个水也磨磨蹭蹭，跟你妈一样没用……这水怎么甜的？！”

　　江昙带着讨好对他说道：“我怕水不好喝，往里面加了糖。”

　　江彦文没有怀疑她，砸吧了一下嘴，将一整杯水都喝了下去。

　　喝完水，江彦文见她还站在一旁，没好气道：“杵这干嘛！自从生了你这个赔钱货，老子就一直走背字！还嫌老子不够烦！滚滚滚！”

　　江昙跑回房间，坐在门边等着。

　　过了没多久，她就听见门外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她将门悄悄拉开一条缝，发现江彦文躺在地上。

　　她隔着门试探性地叫了声“爸爸”，江彦文没有反应。

　　她这才大胆地走出来，尝试推了推他，也没有反应。

　　确认江彦文真的睡了，江昙迅速跑到门口，掏出发卡，三下五除二就把门打开，然后匆匆跑下楼。

　　秋风凛冽，江昙只穿了一件毛衣，冷意穿透她的身体，呼呼地刮进了她胃里的那个大洞。

　　但她并不觉得寒冷或者痛苦。
　　而是兴奋。

　　那是她第一次主动选择自己命运的走向。

　　风吹进了那个大洞，也吹进了她的身体里，令她的身体仿佛轻盈起来。

　　她一直跑到两条街外的派出所。

　　幼小而瘦弱的女孩，嘴唇被风吹得发青，眼睛却格外明亮。
　　她捏紧了拳头，声音坚定而清晰。

　　“我要举报！我爸是杀人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