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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堕月(一) ...

  •   藏山镇一如其名,在凌灼山脉里藏着。

      它位于山脉中难得的盆地上,靠着广阔的堕月湖。分汊极多的凉河自其中流过,竟也使它有了几分烟雨水乡的意韵。
      那青石板铺出的路延伸到每户人家屋前,迷濛的雾俯身亲吻,更是清清润润了。
      青铜风铃与朱红灯笼悬在檐下,自湖面而来的温风弹一弹它们,又去纠缠如瀑的紫藤萝。

      沐晚照栽在庭院里的木香也被逗弄过多次。
      木香又名锦棚儿,沐晚照栽的多,架的高,浩荡荡垂下的藤花,阔大得足以与镇民先祖种下的紫藤萝媲美。
      这是好景色,因而她常在花架下糊灯笼、做纸鸢,边上放一盏漱涧雪。
      只是每次想起来要饮上一口时,青瓷中的茶水早已凉透,白白浪费了这等好茶。
      而她那把好剑,名为折此春,在那时总会被她放成斜斜倚着石桌的姿态,它在这里的六年间从未出过鞘。

      折此春的鞘上刻有横斜疏瘦的红梅,朱砂点染,凌厉萧肃地冷傲着,但剑主却并非孤高狷介之辈。
      沐晚照自觉是为五斗米折腰的俗人,灯笼纸鸢赚不够,她还要拿笔杆子代那些字丑的人写信,实在没法子了就去镇子西头的戏园子里登台唱两嗓子,总归得捏点孔方兄在手中才安心。

      藏山镇的镇民们却不这样想。

      “俗人哪有姑娘这样的。俗人喝漱涧雪?俗人写含灵体?俗人在家中栽一庭院木香,还往湖岸种下十里的杏林?俗人元宵在湖上乘筏钓鱼不带篙,还睡在筏上任波来去?再说姑娘玉骨天成,真真是悬阳峰顶的神女也不堪比的绝色。姑娘分明是天外的仙人,哪里是俗人呢?”
      镇上考了三次科举都没中目前正在准备第四次的张公子把沐晚照夸的都不知如何回应了。
      张公子风度翩翩,写诗也很擅长,他给沐晚照写了不下十八首诗,每首都在夸她如何如何好。镇上小部分人有意无意撮合两人,但大多数都觉得…张公子纯纯不识好歹,肖想下凡的仙子。

      沐晚照对张公子实在无感,可那部分人在她眼前晃悠的紧,还向她谈起各种日久生情的故事,她只得说自己已有心上人。
      沐晚照低估了镇民对她的好奇程度。促婚已不成,八卦怎可失?
      镇上的徐公子周小姐许爷爷余奶奶以及他们的兄弟姐妹大舅二叔七姑八姨全都来打听她那心上人,说句不好听的,活像饿的眼睛发绿的猫儿见了砧板上刚宰的鱼。

      今日,孟春,寒梅未谢,故人登门。
      青珏带了上好的梨花酿,她眉宇间清朗疏阔的意气令不少镇民肯定她就是沐晚照那个心上人。

      沐晚照给她开门时,街上一圈都是偷窥的人和光明正大观看的人,八卦的光在他们眼里亮的让沐晚照心里有些发毛。
      青珏对身后如狼似虎的目光浑然不觉,浅笑道:“师姐,近来可好?”

      “甚好,劳烦师妹关心。不若进屋一叙?”沐晚照顶着镇民们“噢——”的视线的洗礼,接过她手中的梨花酿,坦荡一笑,“家里还有漱涧雪,应当能抵酒钱。”
      “师姐是主人,同我不必这般客气。这酒只是一点心意。”
      青珏进了屋。沐晚照合上门,把八卦的视线阻隔在门外。

      “师姐家中的木香长的真好。”青珏仰头,欣赏着垂下的藤条上细密的花朵,“一定花了很多时间照料吧。”
      “稍微用了灵力。”沐晚照将梨花酿搁在石桌上,从屋内拿了两个小方凳,置于石桌边,“坐。”
      青珏于是便坐下了。

      沐晚照又拿了茶具和茶叶:“我用的水都是凌嵫峰顶的雪化来的,漱涧雪的本味应当能出九分。这茶本该用篯余山上的歧泱泉水来沏,可惜那里太远,现下只能将就了。”
      青珏摇头:”我对这类风雅之事一窍不通,哪谈将就?倒是师姐通晓,莫要笑话出丑的我。”
      “怎会?”沐晚照哑然失笑,将少量热水倒入盏中,浸没茶叶,再加满至七八成,“师妹来此只为叙旧?”

      青珏变得严肃起来,道:“有邪修自七川狱中逃出,进到了凌灼山脉,我奉命追捕。师姐熟悉此地,还望出手相助。”
      “何人?”
      “血煞魔刀,贺济。此人嗜杀,修习禁法,可炼化他人骨血以疗自身,凌灼山脉中人烟稀少,他身受重伤,恢复不了多少。虽说山口处有一城,百姓数十万,但有亓师姐和步师兄镇守,他不会敢去。”

      青珏从储物戒中取出缉捕令,注入灵力,一个男子的样貌被投影到了墙上。沐晚照将贺济阴郁的长相记住,唇边漾出温润的笑意:“澜痕如今也能独当一面了呀。”

      澜痕是修真界对青珏的称号,全称为澜痕仙君。
      修真界对于负有盛名的修士都会赠予一个称号,性质和“人送外号”差不多,既有美称也有恶名。
      贺济的血煞魔刀便是称号。

      沐晚照的称号是云绪剑仙,也有人因此直接叫她云绪,或者叫她沐云绪。

      青珏听沐晚照这么说,抿了抿唇,抬手揉揉充血的耳朵,别过脸,略显羞涩地道:“不如师姐。”
      沐晚照将一盏温度降的恰到好处的漱涧雪放在她面前:“在我面前尚且如此,你见到隐雾还能说的出话来吗?”

      隐雾是指青珏口中的亓师姐,隐雾封喉,亓璇。
      在以前,褒义的称号一般都是什么什么君、什么什么仙、什么什么尊。
      大部分人修剑、修药、修琴,叫剑仙琴仙药仙都说的过去,可另一些人嘛……使鞭子的叫鞭君,耍刀的叫刀仙,拿弓的叫弓尊?听起来怎么都不如剑仙琴仙药仙有格调。
      还有一位用枪的,听见别人叫他枪仙就冲上去打,一边打一边骂“你才枪仙,你全家枪仙”。
      于是称号也开始以被称呼对象的擅用武器、最强杀招、行事作风等为参考了。

      亓璇曾用她的本命武器幽蚺弓一箭射杀了五个邪修,因此得了隐雾封喉这个称号。
      青珏那时也在场,亲眼见到了亓师姐的风采。沐晚照估计她喜欢亓璇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
      除开亓璇本人,灵栖宗所有人都知道青珏喜欢她。

      青珏听沐晚照这么调侃,连脖子都红了。
      她磕磕绊绊地争辨道:“不、不是的。我能…我能说上几句的。”
      “好啦,不逗你了。”沐晚照笑笑,“我做了梅花汤饼,来尝尝吧。”

      青珏踌躇了一下,说道:“等我把贺济抓获,再来陪师姐一酌。”
      “澜痕,我来这里六年,总不能什么准备都不做。”沐晚照握住她放在石桌上的手,“信我这次可好?”

      青珏好不容易变回白色的耳朵又红了。

      澜痕仙君就这样,表面上光风霁月、沉稳可靠,实际上心思纯善还特害羞,这样的性子其实在修真界很容易被骗——不过说真的,沐晚照觉得自己也挺好骗的,五十步还是莫要笑百步了。

      她说的梅花汤饼的风雅程度不比拿凌嵫峰顶的雪沏茶逊色。
      白梅要浸在檀香末水里泡透,再和面擀成馄饨皮,用模具凿成梅花模样,煮熟后放进鸡汤里。
      沐晚照的厨艺在灵栖宗内是公认的最好,做出好吃到让人差点咬掉舌的梅花汤饼不在活下。

      青珏吃得慢条厮理,但可以看出她在尽力克制狼吞虎咽的欲望。
      沐晚照有些想笑,她打开了青珏拿来的梨花酿,喝了一杯。

      味道清冽,虽不及极品的关河三渡,但也算上乘了。
      她的酒量在一众师弟师妹中算中等偏下,而且平昔多是饮茶,青珏没见她醉过,今日见了,倒把青珏吓一跳。
      无他,那梨花酿的后劲极大,沐晚照连饮三杯才开始有点晕乎,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地了。

      她醉了不像亓璇那样会耍酒疯,只会安安静静掉眼泪,师尊说她酒品好全是因为肚子里的酒都能从眼睛里流出来。
      醉酒而出的泪水不含什么情绪,自然而然地下来,一直如此。

      “师姐?没事吧?”青珏担忧地望着她。
      沐晚照吸吸鼻子,摆手:“无碍,只是醉了。”
      她拿了折此春,向剑中注入灵力,掐了一个诀。
      折此春颤动一下,倏地腾空,直往堕月湖而去,瞬间没了踪影。

      “我在堕月湖岸边的杏林里设了阵。”她眨了一下眼,一滴清泪从长睫上跌落。

      张公子想岔了,沐晚照种下十里的杏林,并非因她是个风雅之人,要一览别致的美景。
      她在湖边设下七个阵,杏林只负责掩盖。至于张公子口中的“睡在筏上任波来去”的那种随性潇洒,实际上是她用神识探查湖底太累了想躺一躺。
      要是他知晓真相,大概会很幻灭吧。

      身为灵栖宗弦澈道尊的唯一弟子,沐晚照自觉地接过了除魔卫道的职责,六年前主动要求来凌灼山脉便是为了诛杀在堕月湖中沉睡的魔将忻参,现在顺带帮一帮小师妹也不影响。
      折此春去的快,回的也快。
      沐晚照捏了捏太阳穴,道:“寻迹、锢囚、千幻和护灵四阵现已全部开启,贺济逃不了,但把他逼急了也不好。剩下三个阵目前不能开,他若是鱼死网破,只怕得费些功夫。”
      以她的实力拿下贺济是很轻松的,可追捕贺济是青珏的历练任务,她总不能一口气帮人家做完吧。

      青珏自然也明白这点,莞尔一笑,朝她行了一礼:“多谢师姐相助。”
      沐晚照抬手折下一片叶,施了灵力,它便自动浮起来,指向群山之中。
      “去吧。它会指引你。”绿叶倏地飞走,青珏微微颔首,施展身法飘忽而去。

      “九莲步…已学到这么多了么。”沐晚照轻声嘟囔一句,实在挨不过头晕,趴在石桌上睡了。

      澜痕仙君很难缠,贺济十分清楚这一点。他逃了两个月,对方仍然穷追不舍,要不是他有点底牌,那几次她追上时砍他身上的几剑够他死上七八回了。
      本以为来追捕的人是先前大义灭亲把他送进七川狱的桃花剑仙贺回,他针对贺回的招数精心准备了不少,结果,呵。

      贺回忙着和师妹谈情说爱,根本没空抓他。

      他的配剑叫绮宵,他师妹的琴叫辰良,瞧瞧,多般配。
      贺济逃跑途中曾撞见他在一片桃林里编花环,当时还纳闷这小子怎的一脸春心荡漾,不来帮澜痕搭把手擒了自己,然后他就听见贺回十分欠打地喊道:“好久不见啊三哥哥,小弟还要哄师妹欢心,就不寒暄了嗷,三哥哥就放心大胆地去吧!”

      贺济差点没被他这个族弟气死。

      总有一天,他要把贺回这混账东西剐了,拿肉片下酒!
      贺济愤恨地想着,在山林里逮了一只兔子,动用禁法吸干了它。
      他腰背上的伤口仍是钻心地疼,想尽快恢复只能杀掉起码十个人。堕月湖边倒有一个小镇,可澜痕肯定也知道这点,估计她现在正守在镇上等他自投罗网。

      山间要是有樵夫猎人出来就好了。
      贺济烦燥地在林中穿行,紧握着刀柄的手上青筋炸起又平复。

      等到日薄西山,天地昏暗,贺济才如愿发现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看打扮是个书生,在林间一处清扫出的空地里,空地里有一座简陋的坟,男人就跪在坟前,背对贺济。
      贺济看不见他的神情,但感受到了他身上散出的哀伤。

      贺济舔舔牙,拔刀。

      男人毫无觉察,口中喃喃着。
      他声音小,贺济听不清,勉强辨几个词:“孩儿不孝…未得…”
      他懒得再去细听,跨出一步向男人砍去。

      “叮——”一把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剑打在刀背上,刃偏了,砍在木制的墓碑上,削去了三分之一,断口下方的第一个字看的他微微一愣。

      这一恍神在战斗中是致命的。

      青珏在出剑的瞬间就抓着男人的衣襟往旁边一带,让他堪堪脱离了那凶蛮的一刀所能攻击到的范围,紧接着她一脚踢在贺济胸口,把人踹出老远。

      她的力道很足,贺济后背撞在一棵树上,一口血喷了出来。
      他眼前一阵阵地发黑,感觉肋骨断完了。

      给自己母亲上坟的男人被这变故吓傻了,呆呆地望着青珏。
      青珏松开他的衣领,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提剑向贺济走去。

      贺济忽然一笑,沾满血的牙齿衬得他狰狞如恶鬼。
      青珏警觉起来,立即注意到有什么东西正向她冲来,带了狠戾的杀意。
      于是抬腕,她的佩剑弥浪上霎时激荡起水蓝色的明光,然后她持剑向上一挑,将那团飞矢般冲来的不明物体切成两半。

      再看过去时,贺济早已消失,只留淡淡的黑烟在树下徘徊。
      青珏又将目光转向被她切成两半的东西,发现那是一只被吸的干瘪的兔子,只有一层薄薄的皮紧裹着骨,血肉与内脏都不见踪影,眼珠也凹陷。

      贺济学习的禁术,还有类似“驯伥”的能力么?

      青珏微微蹙眉,正欲往一直悬浮在身侧的叶子中注入灵力,又想起那个劫后余生的男人。
      她转回去,走到怔然望向坟茔的男人身边,道:“我奉命追捕邪修,打斗可能伤及无辜。此地不宜久留,若是无事,便回镇上,护灵大阵可保公子平安。”

      男人才终于反应过来似的,向她俯身一拜:“多谢仙君搭救,救命之恩赵某没齿难忘…只是,只是赵某……”

      男人哽咽了。

      “赵公子有何难处不妨直言,澜痕若有此能力,必定出手相助。”青珏认真地说。
      “赵某之母葬于此处,今日本是母亲忌日,却让其受损,已是不孝,若再…”赵公子顿了一下,抬手擦擦眼泪,“赵某恳求仙君,可否动用仙术,护一护它?”

      青珏点点头,掐了个诀,一个超小型的防御罩覆在坟墓上,赵公子激动的当场就要下跪,青珏眼疾手快,一把把他捞了起来。

      她从那片叶子中分了一缕灵力,注入到地上的一根枯枝中。
      “赵公子,”青珏把枯枝递去,“等会儿会有幻境,跟着它走,它会带公子回到镇上。”

      赵公子连连道谢,接过枯枝离开了。

      青珏抓过那片叶子,手中光芒大盛,汹涌的灵力灌入叶片。

      整个凌灼山脉的景色陡然变化起来,最终定格成了连州甘冯最繁华的城市缇郁。

      南斗阵列第三十一阵,千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堕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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