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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藤蛇(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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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蔓迎着落日余晖,越跑越快。
廷玉刚离开时,为了不让叔叔婶婶们担心,她白日里笑脸盈盈,一如往常。
可夜深人静之时,一念起廷玉,心口总会伴随着轻微的刺痛,让她在无边夜色中,越发觉得孤寂。
她独自在思念中挣扎了五十年。
第一个十年,她想,等廷玉回来,她定不会理他,需得让她给她赔十年的罪,才能让她消了心中怨气。
第二个十年,她夜夜哭着唤着廷玉的名字,无数次想出去寻他,质问他为何还不回来。
第三个十年,开在心里,名为廷玉的花逐渐被冰封存。
第四个十年,某次为村里的小孩摘果子做糕点,迎着温暖的阳光与舒适的风,她恍然间发觉,自己已经许久不曾忆起过廷玉了。
第五个十年,她性子越发沉静,岁月带走的,不止她对廷玉的记忆,还有曾经浓烈的期盼与爱意。
可在得知他的归来时,辛蔓心中仍止不住地泛起喜悦。
仿佛一缕炽热的阳光照射而下,冰雪消融,获得生机的花儿重换光彩,迎着日光绽放。
清爽的凉风打在脸上,身影掠过草丛,水珠沾湿了裙摆。
辛蔓笑容明媚,匆匆向前奔去。
终于,她见到了那道身影。
眼中也只能看见那道身影。
她停下,用尽全身力气喊他的名字。
仿佛要将五十年的心酸与委屈一并喊出来。
“廷玉!”
那人逆光而站,转过身时夕阳落了满身,整个人好似都在发光。
他变了不少。
曾经青涩的脸部线条变得硬朗流畅,岁月在他身上沉淀,化为沉着冷静。
面容清隽,身姿如松。
一举一动,皆有着别样的风采。
辛蔓目光贪婪地落在他身上,步履踯躅,竟不敢相认。
他扬起笑,笑意如往昔温暖和煦。
他张开双手,语调清润含笑,“小蔓儿,过来。”
辛蔓一瞬湿了眼眶,向他飞奔而去,投入他怀中。
二人紧紧相拥,投射下的影子密不可分。
将眼泪擦在廷玉衣襟上,辛蔓喃喃,“廷玉,我好想你。”
廷玉双臂收紧,“我也是。”
辛蔓展颜,正好开口,一道轻轻柔柔的女声插了进来。
“廷玉,这位便是你的未婚妻?”
辛蔓一怔,顺着视线看去。
女子一袭素衫,腰封绣着丛丛花草,勾勒出不盈一握的腰身。
满头青丝用白色发带扎起,清爽又不失素雅。
五官小巧精致,不施粉黛,却别有一番韵味。
杏眼盈波,扶风弱柳,楚楚可怜。
廷玉已经将她松开,熟稔地与一旁的女子打招呼,“不错。”
他笑看辛蔓,“小蔓儿,这是我的朋友,嫣雪。”
辛蔓望着他们。
二人之间有一种独特的氛围,仿佛谁也挤不进去。
那一刹那,辛蔓心中盛开的花朵,光华就此散去。
……
“你说什么?”轩辕祎不可置信,“廷玉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居然还带了一个女妖精?”
“可不是,那女妖精跟狐狸变的似的,缠着廷玉问这问那,毫不顾及他有未婚妻。我呸!”马妖大叔神色愤怒。
轩辕祎气炸了,拉着姚烨就走。
“去看看,廷玉要是做出对不起辛蔓的事,本世子不弄死他!”
“诶……”
纪迭君刚来得及发出一个音节,忽然间风云巨变,眼前一道白光闪过,激得她闭上眼。
再一睁眼,已经不在村子里。
封闭的空间内,无形结界将几人困住,轩辕祎和姚烨目露迷茫,云逝下意识护住纪迭君,一动,却落了空。
他猛地侧目。
身着碧衣的少女在他身侧静立,发髻上簪着朵朵小花,侧脸白皙柔美,眼尾一抹浅绿,闪烁着晶芒,更显清丽绝伦。
似是注意到她的视线,纪迭君扬起下巴,示意他看前方。
云逝移开视线。
前方上空浓雾汇聚。
风吹雾散,露出辛蔓的身影。
还有廷玉与他身旁的女子。
“这是怎么回事?”轩辕祎问,“我们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
他拍了拍结界,丧气道:“出不去。”
纪迭君也很是疑惑。
她虽是这幻术的发起者,但说来惭愧,她至今不能掌握此间幻境。
无奈之下,只能道:“那就看着吧。”
……
村里的妖对廷玉和他带回来的女妖十分不满。
他刚回来,小妖们自发来到廷玉家门前,叽叽喳喳地表达自己的不悦。
辛蔓一遍遍与他们解释。
“嫣雪姑娘的父亲对廷玉有知遇之恩与救命之恩,如今嫣雪姑娘的父亲身死,廷玉将无处可去的她带回来,也在情理之中。”
“各位叔叔婶婶哥哥姐姐,还请看在辛蔓的面子上,留下嫣雪姑娘吧。”
村里的妖对“外来”妖十分介怀,可看着从小备受宠爱的辛蔓如此低声下气,怒其不争的同时,却也心疼得紧。
只好就此作罢。
送走了他们,辛蔓舒了口气,一回头,却见嫣雪站在门前,不知看了多久。
见她回眸,嫣雪柔柔一笑,“多谢辛蔓姐姐了。”
辛蔓勉强一笑。
嘴上劝着众妖,但她心中对于嫣雪,实则十分介怀。
可一个“救命恩人之女”的名头落下来,她什么也不能说,只能将所有苦涩咽下去,吞进肚子里封存。
“嫣雪姑娘舟车劳顿,想必累了,不如我去准备饭菜?”
嫣雪眉梢一动,面色不变,唇边的笑更显得动人。
“劳烦姐姐,只我与廷玉已多年不曾食用凡食,辜负了姑娘的好意。”
她口中歉意真挚,那一个“与”字,却令辛蔓如鲠在喉。
恰在这时,廷玉从屋内缓步走出,笑问:“在说什么?”
辛蔓张了张嘴,嫣雪已然开口,与廷玉亲昵道:“辛蔓姐姐说要为我亲自下厨,可惜我不用凡食,不然怎么也得尝尝。”
廷玉眼前一亮,“小蔓儿,我许久不曾吃过你做的饭菜,想得紧,也不知今晚可有这个口福?”
阳光照亮晦暗,辛蔓眼中熄灭的光被一点点点亮,她露出笑,“好啊。”
两人一道往辛蔓家走去,不曾注意到身后嫣雪刹那阴沉的目光。
……
廷玉回来后,辛蔓好似回到了他离去之前的日子。
脸上的笑越发明媚,性子恢复了以往的活泼。
沉浸在幸福中的她,不曾注意到,有些东西在悄然改变。
直到颜娘来寻她。
“蔓儿,不是我爱嚼舌根,可那嫣雪住在廷玉家,与他朝夕相处,日夜相伴,着实越过了与恩人之女相处的界限。”
颜娘语带担忧,“你可长点心,当心被她给阴了。”
辛蔓惊讶,“怎么会?”
颜娘恨铁不成钢地戳了下她的额头,“蔓儿,她是只喋血兔,我与她同属兔类,最是知晓这种兔子的阴险狡诈。她绝对不是面上表现出的那般简单。”
颜娘的话戳中了辛蔓的心。
不谈嫣雪的心性,她一直与廷玉同住,就足够让人介怀。
辛蔓去寻廷玉,说出了自己的意见。
嫣雪不能再与他同住了。
同时提出,嫣雪可在她家住下。
廷玉沉默许久,同意了。
出乎意料的是,搬出廷玉家,嫣雪十分痛快地应下了。
可她却提出自己再寻住处。
无法,廷玉只好亲自为她建一处住所。
大到屋子,小到桌椅,他一律亲力亲为。
辛蔓曾撞见一次,廷玉一边施法砍树,一边专注地为嫣雪做木梳。
嫣雪坐在他身侧,拿出帕子,一点一点为他擦去额角的汗珠。
辛蔓面无表情地站了许久。
她并未掩饰身形,那二人却始终不曾发现她的身影。
从日落站到黑夜,辛蔓拾起自己满目疮痍的心,迈着仿佛灌了铅的步子,缓慢地往回走。
她觉得自己应该伤心到崩溃大哭。
可事实上,她没有流一滴泪。
或许是在那五十年的等待中,该流的泪已经流尽。
她不想再为廷玉流泪了。
……
许是发觉辛蔓许久不来寻自己,廷玉慌了。
他多次去见辛蔓,得到的却是她冷淡的神情。
廷玉问她为什么。
辛蔓偏过头去,“你心中既已有了嫣雪姑娘,何必再回来?”
未料,廷玉听了此话,眼中焕发光亮,无奈道:“小蔓儿,我和嫣雪只是普通朋友,将军战死前托我护她平安,仅此而已。我心里一直唯有你。”
他将那片蓝紫色的蛇鳞从脖子上扯出,紧盯着辛蔓不放。
“我曾经无数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但有这片蛇鳞在,想到你还在等我,我便不敢死了。”
廷玉语气郑重,“小蔓儿,廷玉此生唯你一人。”
辛蔓眼眶微红,抿了抿红唇,“我再信你一次。”
从那日起,辛蔓与廷玉和好如初。
她努力去接纳嫣雪,努力将她当做妹妹般疼爱。
可辛蔓很快发现,她做不到。
没有哪个妹妹,会事事依赖姐姐的未婚夫,做饭被烫伤了手,第一件事便是扑进他的怀中,委屈地红了眼。
可辛蔓清楚地记得,嫣雪来的第一日,亲口说过不用凡食。
她问出了自己的疑惑,谁知嫣雪更加委屈,“如果没有廷玉,我早就死了。我只是见廷玉喜欢,想为他做点什么。”
对上辛蔓的目光,她慌乱地离开廷玉的怀抱,眼中泛泪,“对不起辛蔓姐姐,我只是从未做过这种事,慌了手脚,你千万别误会。”
廷玉忙轻声安慰。
辛蔓能说什么?
她什么也不能说。
只能勾起笑,勉强道:“无事。”
此后无数次,每当辛蔓与廷玉相处时,不到半个时辰,嫣雪总会红着眼找来,小心翼翼道:“辛蔓姐姐,我不是故意打扰你和廷玉的,可我真的、真的……”
话还未说尽,廷玉便急忙上前安慰。
甚至在辛蔓生辰当日,嫣雪也是这般将他叫走的。
廷玉曾说,她的每一个生辰,他都不会缺席。
可大概是已经缺席了五十年,这短短的一日,他已全然不放在心上。
那晚的月亮格外圆。
皎洁的月光撒下,清辉落了满院。
朦胧树影中,辛蔓靠在窗边,出神地望着天边圆月。
她知道,她不该怪廷玉。
他什么都没做,只是在报恩情。
哪怕她与嫣雪发生矛盾,廷玉选择的,从来都是她。
可她真的倦了。
嫣雪是她心中的一根刺,却也是廷玉的责任。
她拔不掉这根刺,廷玉也丢不掉这份责任。
与其一直这般纠缠下去,不如就此结束。
月色下,眼角泪珠晶莹。
辛蔓喃喃,“廷玉,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你流泪。”
翌日,辛蔓寻了廷玉,对他道:“我们的婚事,就算了吧。”
语罢,她干脆地转身。
一双手臂自身后将她紧紧困住。
廷玉声调颤抖,“小蔓儿,我不同意,我不同意……”
他一遍遍地呢喃着,辛蔓始终不语。
直到一滴滚烫的泪落在后颈,烫得她猛地瑟缩。
恍惚间,好似听见他道:“小蔓儿,我们成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