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赎》兰幺鸭

73、我永远不会原谅你

　　1999年4月28号晚上7：52分，一个极其普通的夜晚，沐海市公安110指挥中心接到报警，一男子从维光公司总部大楼坠楼身亡。
　　经过公安人员现场勘查后，最终确定坠楼人员的身份为，沐海当地上市公司维光股份的控股股东、董事长谢倾羽。
　　谢子荣在那天晚上7：45分左右接收到来自父亲发送到自己手机上的一段遗书，也是谢倾羽在世时匆匆留下的唯一一封遗书。本来纸质版都不愿留下的他终于还是想给儿子一个交代，于是他在即将跳下去之前掏出手机写了这段文字，然后就带着手机一起坠落了，皆是四分五裂。
　　“小荣，爸爸最近一直都过得很累。可能你还不知道，家里的公司已经破产了，爸爸负债过亿，带领不了员工和你走向更好的生活了。爸爸这一生风风雨雨都见过，唯独最后悔做了一件事就是一年前让林嘉明重新担任公司总裁。他因为之前的小事为了报复我，这几年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把势力渗透到公司内部，诱导我做出大胆的投资扩展领域等诸多事宜，这是导致公司破产的根源。他之前与我关系不错，我们家也经常和他们一起出去玩过好几次，你与他关系不错，甚至那次因为他的离职而对爸爸发火。可我们都不曾知晓，他原来对我，对我们的企业一直怀有这样的心思！是爸爸当年错看了人让他来到我身边，以致今天难以挽回的后果！这段日子过得实在是太难熬，太压抑了，可能也是爸爸心理素质太差了，度日如年，只能先走一步离开这个世界了，小荣，我不能再陪伴你了，再见！你是我除了你妈妈之外最爱的人。”
　　谢子荣看完之后当场扔了手机大叫出来。谢倾羽在离开世界前唯独只留下这份短讯告别儿子，其他的他什么都没留，他在这段文字里也只字未提自己曾经做过的恶事，字里行间写的皆是对林嘉明的背叛与报复痛彻心扉，甚至把从前的罪恶简单以“小事”二字代过。谢子荣大喊的声音撕心裂肺，持续了足足有半分钟，张秀过来拿着他的手机一看，也吓傻了。
　　没过多久，警车就把维光总部楼下围住了。谢子荣从停止大叫开始一直僵直地坐在沙发上，一旁的张秀一直在哭。忽然，谢子荣一个健步抓起自己的手机就往门外跑。张秀在后面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没有回头。
　　一直跑到了外面，谢子荣迅速打到一辆的士让司机冲到了维光总部楼下，远远地就听见警车和救护车声音一直在响。司机看着前面完全被各种车辆堵死了，于是对谢子荣道：“前面楼下好像出事了…”话没说完，后座的人扔下一叠钞票就下了车。一路拨开人群挤着挤着冲到了警戒线前面，谢子荣定定地看着面前躺在地上的男人，他的身下一片血迹，脸已经用一块黑布被盖住了。
　　可是谢子荣却认得出来他爸身上的那件衣服。那是有一次他和爸爸去逛商场，他给爸爸挑的一件深蓝色格子衬衫。
　　谢子荣在人群喧闹声中忽然又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周围围着一圈惊讶万分的维光员工与单纯凑热闹与谢倾羽无关的社会人员纷纷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有个警察过来提醒他不要扰乱秩序。谢子荣猛地朝谢倾羽的尸体扑去，他的声音已经连不起来只言片语只会一味大吼大叫，这使得他看上去就像个无理取闹的疯子。警察一把将他拦住，严厉警告他不要扰乱现场秩序。
　　一旁赶来的法医走过来对那警察道：“他已经没有呼吸了。经判断，确是自杀无疑。”谢子荣听到这话，忽然就停止了往前飞扑到爸爸身边的动作。视线和听觉忽然都变得模糊，方才因为受到剧烈刺激而呆滞地没有流出的泪水在此刻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他头晕目眩，好像只身投入了万丈深渊，只觉得浑身冰凉，周遭什么动静都不想管，只剩心脏痛地不能呼吸。
　　忽然，他重新挤开人群，只不过这次他是朝着反方向，朝着这个圈子外跌跌撞撞跑了出去。
　　他的手机在这个时候响了一下。他跌跌撞撞地把它掏出来看，他看到林嘉明给自己发了消息。
　　“想去那片乱石滩吗？我在那边等你。”
　　彼时谢子荣握着手机的手都是颤抖的，他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脱离了躯壳，一颗心被谁紧紧地握住然后掏出，扔在周遭的绝望空气里。
　　“好。”他摁着手机，颤抖着回了一个字。
　　林嘉明并不知道谢倾羽跳楼了。准确来说是他没想逼谢倾羽跳楼，他的计划只到搞垮维光这一步。其实他在傍晚的时候看出了谢倾羽异样的心思，所以那时他朝着对方说“小荣不能没有爸爸”这句话，他在提醒对方重新做人，重新做个好爸爸。
　　所以一直到谢子荣出现之前他一直没想到事情怎么会忽然就发展到了这个无法挽回的地步。
　　林嘉明站在他们曾经一起待过的乱石滩边。他在滩边那些废弃渔船中的其中一艘旁边远远地看着对方走了过来。以前谢子荣走向自己的时候脚步是很轻快的，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觉得对方的行为有点异样。明明是谢子荣的身形，可对方每一步都好像很沉重很滞缓，但是他宁愿相信是这里光线不足导致他没看得太清楚。
　　“小荣，你怎么才来？”林嘉明朝那个身影走过去，他从和对方互发消息开始到现在已经等了对方快一个小时了，他此刻对时间流逝多少并不是太在意，他只是太想见到对方而有些急切。林嘉明走到对方身边，张开双臂抱住了对方。
　　然而事情真的开始不对劲起来。在怀里的谢子荣忽然开始一个劲地推搡自己，试图使劲地把自己给推开。林嘉明愣了一下，昏暗光线下他还未仔细瞧过对方脸颊，此刻月亮稍稍从云层中露出来，他低头朝对方看去。
　　他居然看到了一双红肿的眼睛。
　　“林嘉明，我恨你！”在一拳打在自己身上后，谢子荣朝他吼道。林嘉明愣住了。但是他仍旧以为对方这样反应是因为与自己弟弟矛盾的事情没来得及化解，对方在怪自己为什么这几天都不再联系自己，他觉得应该是这个原因。于是在被打了重重的一拳后，他仍旧张开双臂抱住对方，动作又小心又温柔。谢子荣却一反常态哄一下就好的惯例而是持续地在撞击自己，拿拳头打自己，每一下都生疼无比，这已经远远不是他俩有小矛盾可以解释的了的了。
　　林嘉明终于察觉到了古怪。他松开抱着对方的手，眉眼凝视对方，关切且疑惑。他询问道：“小荣，我这几天没联系你是因为公司太忙了…”
　　“我爸死了！”忽然，谢子荣又朝着他吼了一声。林嘉明呆住了。
　　这几个字明明那样熟悉，可连在一起却令他仿佛没有听懂一样，他整个人都发懵了。
　　“就是你让他的公司破产，你害他跳楼的！”谢子荣指着他声泪俱下，在林嘉明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谢子荣已经又一拳打在对方身上，接着发疯般一下子把对方扑倒，两只手死死扼住对方的喉咙。
　　恨意夹杂着滔天的怒火宛如匕首一样扎在他的心上，谢子荣悲愤到失去理智，那些最最深重的悲哀从他的喉咙里嘶喊出来，他发疯般哭叫着掐着对方的脖子，人已然接近癫狂。他忘了，他如今这般掐着脖子，凶神恶煞，龇牙咧嘴面对着的，是他曾经在少年时心心念念的，好不容易追到的人。是他曾经那么爱着的，那么渴望着的，那么奢求着的。他也忘了对方曾经有多么温柔地抱着自己，多么包容地宠爱自己，纵容自己，谢子荣都忘了。如今他的脑海里一腔恨意已经化为彻骨的疯狂。
　　“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爸，你为什么要让他跳楼，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没有爸爸了，你让我怎么活下去？你让我怎么活下去？”谢子荣一边掐着对方一边用吼叫表达内心的狂风骤雨，悲伤从眼角再次溢出，他颤抖着双唇，顺畅呼吸在剧烈悲伤里都变得奢侈。他感觉自己的血液在身体里发疯般流窜，快要把血管炸开了。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爱是恨，爱还没散尽，恨却愈发浓深，他几乎要在这心中的冰火重天里直接死去。
　　林嘉明被他摁在地上掐着喉咙，他抬手握住谢子荣掐着自己的手使劲想要让他移开。他脸色快要变得青紫，额上一根筋脉突突跳着，脖颈上青经暴突，感觉喉咙就像扁桃体发炎了一样想干呕不止，甚至还有点耳鸣，听不清谢子荣究竟在哭喊些什么。
　　“小荣，我没有想让你爸爸跳楼，我没有这个意思…”他接着使劲推搡他的手和身子想把他从自己身上推开，无奈谢子荣在极度悲怒下力气大得惊人，林嘉明又觉得自己目眩神晕意识在一点点被抽走再抽走根本就使不上力气推人，他在喉间的强烈窒息下和强烈想干呕的感觉下艰难吐气道，“你能不能听我说…小荣，先放开一下，我要死了…”
　　“你为什么要怎么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谢子荣狂怒地嗓子已经有点沙哑，他自己也有点耳鸣和头晕，只觉得手下之人的挣扎力气越来越小，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没有生气。然后一秒，他松开了手。林嘉明剧烈地呛咳了几声。谢子荣绝望地看着他，眼里没有一星半点点的光彩了。谢子荣在对方身上直起了身子，心痛到一个难以复加的地步，绝望的泪水终于有一滴滴到了林嘉明的脸上。林嘉明喉头滚动着喘着粗气看着他，谢子荣一字一句朝对方吼道：“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林嘉明的眼睛看上去悲伤极了。下一刻，他眨了下眼睛，他的眼泪也像断了的线滑落在脸的两侧。谢子荣脸上明显也是愣了愣，忽然再次朝对方狠狠扑过去，只不过这一次他的拳头砸到了距离对方脸庞只一寸的石头上。
　　然后，他慢慢直起身，毫无留恋地背对着躺在地上的林嘉明，一步一步地朝着远处来的地方走去。
　　林嘉明躺在地上痛苦地大声对着他的背影喊道：“我没有想让你爸爸跳楼！你爸爸害死了我的四叔也害死了其他无辜的人，他手下还经营过好些黑色产业，高利贷，洗钱，他手上拿着的可都是会令许多家庭家破人亡的黑钱！我只是想让他失去公司，就这一种惩罚而已！我没有想过他真的会舍得离开你！小荣，你爸爸难道就没做错吗？你知道我和他那代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吗！？”他是用尽全力朝着对方的背影喊出来的，喊完之后四周甚至有回音，而他也再也没有多余的力气了，他只能僵直地躺在原地，看着对方的身影越走越远。
　　“小荣。”他在心里默默说道，“我真的真的没有想要害死你爸爸。我也知道你最亲最亲的人只有你爸爸了，我只是想给他一个教训而已。我真的没有想要害死他。”在很早之前他就知道凭一己之力不能让谢倾羽被法律制裁之后，他就想用这个方式惩罚他了。但是他要的只是维光这个企业倒闭而已，因为这个企业最原本的开始就是谢倾羽要了他四叔的命而得来的，他只是想慰藉四叔在天之灵而已，他并没有想要谢倾羽的命。
　　事情为什么就忽然跳到了这一步，让他，让他们一点点防备都没有。
　　林嘉明痛苦地躺在沙滩上闭上了眼睛。耳畔是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此刻乱石滩边上安静地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这里他们经历了太多波折。这是高一的谢子荣曾经拥抱过他的地方，少年怀抱温暖动人，这是他失恋后对方安慰自己的地方，少年看着他的眼神情愫欲言又止，现在也变成谢子荣毅然决然地离开他的地方，谢子荣没有一丝留恋。林嘉明忽然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上慢慢地沉下去，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他不知道怎么凭借意念让自己重新从石滩上站起来，忍着喉间极度不适浑浑噩噩地来到公司楼下，谢倾羽的尸体已经不在那边了，现场还留有一片深色血迹，清洁人员早旁边忙前忙后，120和110的人都离开了，看热闹的人群也早就被遣散了。林嘉明呆呆站在原地好久，然后猛地跑回到车上猛踩油门，他一边开车一边给谢子荣打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但是那个孩子没有再接通了。林嘉明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大错，他死都不应该在乱石滩边任由谢子荣离开。
　　林嘉明慌了，他没有回家而是把车直接开到了伊丽莎白花园，下了车迅速奔向谢子荣他们家叩开他们家大门，张秀泪眼婆娑地问他是不是来找小荣的。
　　林嘉明点点头，冷汗已经顺着额头流到了脖子里。
　　张秀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他晚上出去了就没再回来过了…林先生，老爷也不在了…少爷到底去哪了…”林嘉明摸着谢子荣家的大门却往后趔趄一步，他的心跳快得就像要跳出胸膛一般。
　　他什么都没说迅速回到车上，猛踩油门把车开回了家。
　　把钥匙戳进门锁却好几次没有成功。林嘉明的手颤抖不止，他极力控制心神终于一下把钥匙戳进锁孔里打开门，一拉开门他就大声朝着室内喊道：“小荣？”可是谢子荣怎么可能会在他家里？
　　林嘉明呆呆站在门边，脸色煞白。林嘉明想也没想直接把大门拉上重新冲了出去。他一边开车一边疯狂给谢子荣拨出去电话，他又回到乱石滩边去了一圈没找到人，一路开到他们曾经在沐海去过的没去过的各种地方都找了一遍，几乎找遍了全沐海，就连郊区那边工业园区附近都找了一遍，谢子荣却始终没有出现。
　　凌晨一点左右，林嘉明把车停在了乱石滩边上的靠海路边。他靠在车门边无助地眺望大海，凌晨的海风吹在他的身上，把他的鼻腔吹得酸得厉害。终于抵达了的目的的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了，他此刻心情又急又悲。吹着海风下意识想从怀里摸出一根烟来点上火抽了两口，却发现连烟也缓解不了内心的悲伤，连烟在此刻都变成了无用的消耗品。捻灭烟头把烟攥在掌心里，抬手抹去眼角愈来愈猖狂的液体，林嘉明手上握着的诺基亚一直不断地拨打小荣的电话，可始终没人接听。
　　谢子荣好像真的从他的世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