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赎》兰幺鸭

59、你的亲生父亲

　　“小安拉克，我的小宝宝。”年轻的女子轻轻推开儿子的房门，看到儿子正在把一只兔子玩具放在自己的行李箱里。听到声响，男孩转过头来，正有一只大手把他揽在怀里。
　　“妈妈，你和我们一起去中国吗？”男孩问，他的眼神有点期待又有躲闪，因为他方才好像听到了门外爸爸和妈妈吵架的声音。
　　“妈妈不去了。”女子道，她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声音有点落寞，“你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那个混蛋，我是不会想跟他去的。他自己说要回去创业，不顾一切就要抛下我和你弟弟。”说着摸了摸自己的小腹。男孩好奇地看着母亲手掌下已然隆起的位置，有好多事情他还听不明白，可是他想尽力搞清楚这一点：“我有弟弟了？”
　　“可惜你可能看不到他刚出生的样子了。”女子道。她把儿子拉到自己怀里坐下，擦了擦眼角，像是下定某种决心一样把那个惊天秘密脱口而出：“那个混蛋，他不是你的爸爸。”
　　男孩惊讶地抬头看着母亲，刚要说什么却被对方一把捂住了嘴。女子盯着儿子的眼睛：“这件事情自己知道就好，千万不要和别人说，也不要和他说。”顿了顿，“你以后和他在外面生活了，千万不要惹他生气，知道吗？”
　　男孩张着嘴却是半天没说出什么话，最后只是看着母亲的眼睛点点头。
　　这是十几年前林嘉明即将离开清迈的前个晚上一段非常模糊的记忆。其他的他什么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晚上父母吵了很久的架，本来想要一起前往沐海的妈妈说她不跟着他们去了，还忽然告诉了他自己的并不是林伟容亲儿子的这个身世。虽然母亲在清迈当地也是富豪家的千金，但是后来父亲带着他回家乡创业没有拿走母亲一分钱，两人关系一直这么淡薄下来，除了父亲每年会带着他回去看看之外，母亲从来没有主动来中国找过他们。
　　林嘉明很听话，他真的没有把那个秘密告诉过任何人，虽然他非常好奇。他也没有再提起过那件事，可心中始终有一块阴影在提醒他，你不是林家的儿子，你不能抢林家的东西。于是林嘉明不打算靠着林伟容的财产过上花花公子的生活，他靠自己努力进入了理想的大学，每个月也不会要太多生活费，偶尔父亲给太多了他就会攒起来给弟弟买点礼物过年带回去，从来不靠着家产骄奢淫逸，活得和普通人没什么差别。再后来就是他确定了自己想要追寻真相从而接近谢倾羽这个人，于是他拒绝帮着林伟容一起打理家族企业的邀请转而去维光实习，然后一步一步走到维光高层。虽然他知道在自己飞速升职的背后定有林伟容的财力和在商圈势力的协助，他也打心眼里感激对方，其实这么久了真相在他眼里已经不那么重要，他早就已视林伟容为亲生父亲。他主动出去实习一方面是想靠近谢倾羽，一方面也是因为他不想与弟弟争，他知道林家的产业只应该属于林子希一个人，他从来清醒。
　　闲话不多言。上文近千字叙述了林嘉明此前不为人知的秘密与一小段心路历程，而此刻我们的这位男主听着躺在榻上的亲人再次语出惊人，不禁睁大了眼睛。
　　他的母亲用力地捏住了他的手，就像许多年前下定了决心一般，力度大地让林嘉明的手有点疼。林嘉明以为妈妈想坐起来，刚想扶她对方却作了个不用的手势。妈妈在床上躺了这么久，也就前段时间身体好转的时候他扶着她坐起来过一次，其他时候就是没有过的了。
　　“安拉克，安拉克，”妈妈呼唤他的名字，“我本不打算告诉你，可是我前几天忽然有种感应，我觉得我再不告诉你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恐怕便没有机会了。”
　　林嘉明道：“怎么会呢妈妈，医生说您最近状况很好，”他回握住妈妈的手，第无数次盯着对方脸上细细的皱纹，“上次春节前爸爸回来看过你一次，你还记得吗，弟弟也来了。他们都盼望着您能好起来。您一定能好起来。”
　　妈妈定定地看着他，眼神留连。她似乎是想到自己前半生快乐无忧当着大小姐的日子，居然低低地笑了出来。林嘉明看着她笑却是一阵心酸，不知道有没有看懂母亲笑容的意思，他却也跟着笑了起来，可是他自己都知道自己脸上表情估计比哭好看不了多少。
　　“你和你爸爸笑起来的时候真像。你们的眼睛很像。”妈妈道。林嘉明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却听见对方拉着自己的手絮絮地继续道，“你还记得小南吗，我们家那个华裔保镖。”她说话很慢很慢，每句话都几乎是用尽力气才能说出来，林嘉明的心一直提着，却还是故作轻松，“我记得他，小南叔叔。那时候林叔与他关系不错，林叔让小南叔叔陪自己一起回沐海，林叔说他们两个可以互相在中国有个照应。”
　　“小南，他才是你的亲生父亲。”妈妈说完这句话后停顿了好一会才继续道，“他出国后我担心事情暴露，因为你那时候在你林叔身边，我担心事情暴露后他会对你不好，为难你，伤害你，他那个人啊，抛下我这种事他都干的出来，他怎么不会对你手软？我就，我就，”
　　说到这里，她忽然又猛烈咳嗽起来。林嘉明连忙想给她拍背顺气，却被对方阻止。“安拉克，是妈妈对不起你。妈妈那时候年纪轻，做什么事情都是手起刀落以为自己从不会后悔…我那时通过你舅舅找到一个中国的杀手，把小南解决掉了。这些事情的因果起末，你林叔都不知道。”
　　林嘉明母亲的哥哥当年是芭提雅的几内亚□□中的一个头目所以轻易就能为妹妹雇佣杀手这件事不必过多提起，况且当年中国一个不算发达的沿海城市有个来路不明的泰国华人忽然消失这件事真的很容易被有心人压下去，据林嘉明回忆是他们来沐海后小南叔叔有一天忽然消失了，爸爸那时候找了他一整年，也报警了也打电话甚至去对方家里看过了但是这个人仿佛人间蒸发一般杳无音信，后来也就放弃了。
　　而此时此刻，林嘉明呆在原地。他有一种奇妙的感觉，他冥冥之中一直觉得似乎这些事情发生在自己母亲身上其实并不奇怪，他似乎并不是很震惊，但是好像隐隐约约又非常不适以至于感觉自己要反胃。他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因为接收了这些信息而产生的错愕感和仿佛意料之中的麻木感让他不知作何反应，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要说出一句“哦，这样啊”，还是装着悲痛欲绝，然后指责现在卧床不起的母亲为什么当年犯下如此错事。
　　但是后来，他什么都没说。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母亲，用一种几乎平静到可怕的眼神，用一种让母亲都难以置信的冷静态度，用一种让自己都不可思议的木然表情，轻轻地点点头。过了一会，林嘉明才轻轻开口：“好的，妈妈。我知道了。”
　　他只感觉，母亲拉着自己的手力度更大了。他有点疼，却感觉那疼不是来自于手上。好像是身体里的某处器官在隐隐作痛，这种痛却是很钝很钝，似乎又那么遥远，他不是非常在意。
　　而此刻躺在榻上同样恢复沉默的林嘉明的母亲又想到了什么呢。她想到了那年春天她在树下踩到了一片青色的影子，模样俊美的华裔青年微微踮起脚尖为她采撷那高大树木上尚还青涩的野苹果，青涩地像是那天青年的笑容纯洁可爱。或许是那天摘到的其实便是伊甸园的苹果，而青年就是她的亚当。
　　秘密在一只苹果中酝酿，啃一口酸涩却清香。懒懒地回应远处的中国丈夫呼喊自己的名字的时候，小姐却淡淡地假装无意回看一眼，那个华裔青年站在那片树荫下看着自己。那天天真蓝啊，蓝地好像是一面镜子，照着她即将破碎的梦境。那华裔青年本是帕卡那衫家族的一个别墅门卫，小姐却第二天指了名让她做自己保镖，每天都可以跟着自己上街，游玩。
　　蛇在那一刻已经缠绕上了小姐的手臂。
　　那个时候小姐已经与一位来自中国台湾的青年结了婚，然后就是一年后安拉克出生了，长得特别像妈妈。
　　克劳德特躺在榻上回想着那天晚上，小南来到自己房中从后抱紧了她，男人的手掌抚摸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呼吸喷洒在她的颈项间，却久久没有开口，可是她却从那呼吸中听出来对方的情绪，似乎有不甘，也有不舍。
　　“你跟着我丈夫去吧。”她最后抛下一句。她之后从未试图在脑中描摹过对方，旧情能随着岁月灰飞烟灭，她对她和他的未来也没有幻想，哪怕最后让哥哥找到杀手结束他的性命的时候，她淡漠地说了句“嗯”，淡漠到在树影中落下每一寸目光的时候也没有显得刻意失真。
　　而对方呢？那个华裔青年至死大概都不知道要走他性命的居然是那个他在临走前夕还拥抱过的女孩，那时他甚至在她眼里好像看到了水光。
　　克劳德特在冥冥之中觉得自己这次病得是有缘由。她是在自家的游泳池中突发脑梗的，然而那是因为她那天忽然在水池中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她远远看到水池深处立着一个人，朝她远远伸出手来。
　　我想再为你摘一只苹果。那个人说。她恍惚了，她在水中奔跑着想要追逐，想要抓住，却不知再怎么抓住也不过是追随不存在的影子，那天蓝天下的青年的影子已经永远被她抹杀了，永远不会回来了。在水中挨近了，那影子不过是一时恍惚，错把树影看成人影，她忽然站在及胸深的水中就呼吸不上来，水底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漩涡在拉扯着她，她慢慢地又觉得有一个人在抱着她，轻轻地把呼吸喷吐在自己的颈间。小南，原来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吗？她的腿脚仿若有千钧重，一颗水珠汇入身边成片潋滟水光，她抬起手一瞬却立刻栽了下去。
　　有时候醒了就会迷迷糊糊想，也许这场大病是为了小南你而生的吧。我要走了你的命，现在你来要我的命吧。
　　林嘉明慢慢地再次为妈妈掖好被角离开房间关上灯的那一刻，他的母亲却重新抬起了手，似乎要抓住空中某样东西。她的眼睛睁得是那样大，挥臂的动作堪称是用力，她几乎要喊出来，却又在想要发出一点实质声音的时候提前感受到了眼泪的感觉。刚才安拉克还坐在这个位置陪她说着话，那个孩子其实长得和小南有点像的，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一样的让人忍不住想要把最好的给他们。安拉克听到那些话之后是不会生气的，她的感觉没错，就好像她知道那个人死去后也没多么伤心一样。想杀死他不代表不喜欢他，她会换一种方式喜欢他，她想，至少比如说安拉克是他们的孩子，她看到他，会想到当年的他，这就够了。她的眼泪再一次流淌下来，这次是肆意而猖獗地，滑落下侧脸，有些流到了鬓角，有些滴在了床单上。然后，她努力伸出去的手便重重垂落下来，再也没有抬起。
　　是年五月三日，室内窗帘微动，一阵轻轻的春风带走了她的灵魂。就如同那年在春光下她回头给予了那个青年轻轻一瞥，也从此带走了别人整个灵魂。或许又不是如此，也许在那年春光下，他们互相看着彼此的眼神中，灵魂便已经交给了对方，影子重叠的时候，她带走他的一部分，他亦带走她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