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赎》兰幺鸭

10、我能去你家吗

　　晚上六点，礼宾员簇拥着打开车门，林嘉明从一辆加长林肯上面下车，回身搀扶着父亲林伟容，一身笔挺西装在一众保镖与秘书的簇拥下抬脚进了天尚世纪大酒店。门口安保人员笔挺站立，气派雄伟的大堂正中垒起数座香槟塔，几乎沐海商界所有名人都会到场。宽阔明亮，富贵云集的大厅里三三两两的公子小姐踱步其中，年迈的长者聚在一起说话谈笑，轻描淡写间便就定下百万千万的生意。
　　天尚世纪坐落于西环CBD商业中心，是沐海当地富豪最青睐的宴客地点之一。
　　林伟容作为沐海某房地产集团股东受邀来到此地作为VIP嘉宾，参与这场由这个富有集团办理的公益组织开幕式，专门为当时不太富裕的西南地区提供人道主义救援和贫民救济活动。这场仪式有许多富豪的公子或是千金也同时受邀参与，林伟容只带了大儿子林嘉明一同前往，因为林子希还只是个高中生，林伟容不想让他多分心或是出面在目前还不适合小孩的场合。
　　开幕式在集团董事慷慨的语调里拉开帷幕，晚会正式开始，林伟容一开始就被几个合伙人和其他股东拉到了一边寒暄叙旧，林嘉明一个人靠在长长的插满鲜花放满各种烘焙西点的桌台前端着酒杯。有两个年轻男女过来和他搭讪，他都只是礼貌笑笑，没怎么回应。一向对这种场合他都不是很感兴趣，随便喝了几口香槟，他走向洗手间。洗手间弥漫香氛的味道，林嘉明背靠在宽大洗手台旁大理石柱子摁着诺基亚按键拨通家里的号码，等待一阵然后朝里面那熟悉的少年声音道：“哥哥今天不陪你吃晚饭了，你自己要吃什么我叫跑腿送过去？”
　　电话那头不知道说了什么，林嘉明低头随意玩弄着领带结，一侧几缕原本被发胶禁锢起来的刘海松散下来搭在眉骨上，面上一片温柔：“不喜欢司机车里的味道？乖，明天哥哥一定来接你…嗯，你想吃什么？白切鸡？”正在这时从对面女厕隔间里走出来一个人来到他旁边洗手台，站在那边对着镜子。
　　林嘉明和林子希打电话，没怎么注意来人，结果余光里那人就一直在那站着，也不洗手，好像在等谁。一直到林嘉明打完电话将手机揣回兜里转过身时，他才注意到那个人一直居然是一直在镜子中看着自己，目色里带着点细微的闪烁。
　　林嘉明礼貌朝她点点头刚要离开，忽然这个小姐微微向后退了一步阻断他的去路：“等一下。”
　　她走上前轻轻抬手，摘掉林嘉明肩头不知何时落下的一片玫瑰花瓣。做完这个动作的小姐朝他笑笑，林嘉明低头就看到一双像猫一样灵动扑闪的眼。
　　“先生，能借你时间一用吗？”小姐的音色也像猫一样细腻悦耳，抬起的脸庞也和那片此刻被她捏在掌心的玫瑰花瓣一样娇艳。浓黑色波浪长发搭在胸前，她的曼妙身姿被包裹在一条白色修身长裙里，一如下凡天使。
　　林嘉明被她看得眼神有点躲闪，这是鲜少的事，他没好意思拒绝：“什么事？”
　　小姐转身指指外头，声音放低：“我父亲今晚打算给我定亲，可是我不喜欢他。能请您假扮我的情人吗？就一小会。”
　　林嘉明随着她的视线抬头看向外面还不知道小姐具体指的是谁，没说愿意还是不愿意——准确来说他自己都没想好，忽然余光里小姐身形一凛，不由分说就握起他的手径直走了出去。外头迎过来一个衣冠楚楚的背头青年，端着两杯香槟一瓶递了出去：“倩倩，你在这啊…他是谁？”
　　小姐——胡倩倩——这家房地产集团另一位股东的千金抬头看着面前粗线条五官的男子，挤身就要往旁边走：“不好意思，借过一下。”
　　林嘉明条件反射地就朝青年点头示意，绕过他跟着小姐往前走，忽然就被身后人叫住：“站住！倩倩，你们是什么意思？这个男人是谁？”
　　林嘉明去瞥胡倩倩的表情，他察觉到对方好似在不断跳动的眼角和微微湿润的手心，她的脚步却不自觉停顿，真的站住了。她怕他？林嘉明的猜测还没得到证实，青年就一步来到林嘉明跟前忽然抬手一下狠狠攥住了他的领子。
　　“你是谁？”青年面色不善。
　　由于他的动作非常突然加之幅度过大，胡倩倩声音很低地惊叫一声，身子很明显地往后瑟缩了一下，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林嘉明一看这下意识行为就知道男方以前定是对女方实施过暴力或是威胁举动让对方应激了，这也许就是女方不愿答应这门婚事的原因。意识到这点的他有点愤怒，索性二话不说一把掀掉青年攥着自己的手，按过他的肩头，两人距离忽然就拉得很近。他盯着对方燃起火焰的瞳孔，掷地有声道：“不好意思，我如今才是她的情人，麻烦你不要一直纠缠她了。”转身搂着胡倩倩半边肩膀让对方靠进自己臂弯，是一个令女生非常安心的姿势，他带着胡倩倩走开。
　　没走出多远，身后忽然传来震天的怒吼，这几乎惊动了半场人，惊愕的目光聚拢过来时，他们只看到金老板的少爷摔了酒杯恶狠狠扑到一男一女跟前，小姐大声尖叫着被大力掀到一边摆满玫瑰花的桌台前，金少爷掐着另一个少爷的脖子把他按倒在就近的香槟塔前，“轰隆隆”“呲啦啦”撞碎数十只玻璃杯，地面上铺陈一片鎏金璀璨。
　　金少爷单手掐着林嘉明的脖子破口大骂，对方抓着他的胳膊，半边头脸被酒液打湿却仍然不屑一顾骄傲的模样令金少爷气得血液倒流，偏偏耳中还能听见那人呼吸不畅却依旧散漫的嘲讽：“你还是男人吗？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
　　“叫保安！security!security!A区有人斗殴！”一旁有服务员快步走来对着传呼机呼叫，不一会两个人高马大的外籍保安便一左一右把骂骂咧咧的金少爷架走，服务员立马扶起林嘉明，询问他有没有受伤。林嘉明只是轻轻推开他摇头笑笑，拍拍身上细碎玻璃渣，随手往后抚了两把头发，又是气定神闲的样子。转头就看见胡倩倩梨花带雨地跑过来，和他道歉，问他有没有事，问他伤得怎样。他于是从对方肩头同样捡起一片散落的微皱玫瑰花瓣，盯着对方的眉眼极尽安慰的语气：“我没事。别伤心了。再哭妆就要花了。”
　　胡倩倩被他拙劣却温和的话语震地心海微澜，一抬头这个倜傥的男人站在自己面前随手端起一杯香槟一饮而尽，又给她递了一杯，想着之前青年唤她的名字：“倩倩小姐，那样的男人千万以后不能再交往了。喝完这杯酒当做见面礼，我陪你去找令尊和他赔礼道歉，我来解释这一切。”
　　听到他也这样称呼自己，胡倩倩心里又是石投浅池，泛起涟漪。
　　“我叫胡倩倩，今天很高兴认识你。”她端着酒杯娇羞道。
　　“我的名字是林嘉明。幸会，胡小姐。”

　　回去的路林嘉明靠在车窗边看着极速倒退的霓虹闪烁，模模糊糊想着方才晚会上的事。在和胡父金父讲明这一切，该道的歉道了，该赔的笑赔了，他与胡小姐说了再见，搀扶着喝了大醉因此错过一场好戏什么都不知道的老爸，没有在意颈项间仍旧残留的不适，径直上了车。他感觉自己的背影黏连了一道缠绵的目光紧紧跟随自己上车，然后随着自己消失在天尚世纪前方第一个路口，那道目光也再也追随不到了。
　　他没有偷偷往后瞥一眼，没有在意那个小姐和自己漫不经心道别转身后是否真的回过头来一直在目送自己。本就是一场啼笑皆非的插曲闹剧，缘聚缘散缘如水，万千尘寰他在意的事情已经那么多了，什么时候能把心放在另一个人身上并不是他现下想在意的事情。
　　现下是晚上八点半，市区通往海边的路上人渐渐少了起来。不一会儿，耳畔燥热的感觉消失了，初夏微凉的海风呼呼飞过他靠在玻璃窗旁边的脸颊，路边明昧灯光在他脸上投下一块块彩色斑驳光影。刚刚又陪老爸喝了会，自己没敢喝醉，老爸却差点当场胡话硬是被他拉起来带上车，坐里头倒头就睡，现下那微有规律的鼾声夹杂飞掠的风声，意外地和谐。司机听到老板睡着的声音，悄悄把车载CD声音调小了。
　　吹着晚风的不只有林嘉明一个人。半个小时前谢子荣狠狠摔开别墅的房门，一猛子扎入这座海滨城市茫茫的夜色里。他沿着海边漫无目的跑了半个小时，任凭身侧湿凉的海风抚摸他狂躁涨红的侧脸，他一口气跑出去很远，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跑到哪去了，脑中只反反复复是之前与老爸的对峙。
　　“谢子荣！我从小就是这么教你讲话的吗？出来和张姨赔礼道歉！”
　　“谢子荣！你这样太没有教养了！我和张姨都很伤心！”
　　“谢子荣！”
　　“咚咚咚！”老爸开始猛烈敲击房间上锁的木门，“谢子荣，你先出来！咚咚咚！”
　　“我不想有第二个妈妈！”
　　“邦邦邦！邦邦邦！邦邦邦！”好像是什么坚硬的金属器械在击打自己房门的把守。“邦邦邦！谢子荣！谢子荣！你先出来！你不出来，我开了开门就拿扫帚打你！”
　　“你别撬我门！”
　　“邦邦邦！谢子荣，你出不出来！”金属器械伴随着扫帚一起撞门发出刺耳的声音。
　　他捂着耳朵还是听到了张姨在外面的哭声和老爸撬锁与捶锁的声音伴随着老爸的怒吼，这声音让他感觉外头的人好像已然疯魔。谢子荣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烦闷地身上每一寸肌肤都在跳跃或是灼烧，全是无厘头的大火，仿佛脑内有片神经不受自己控制一般。他也竭斯底里大喊起来，忽然一下子开了锁冲出去，溜着二楼来到一楼，直接冲到外面的马路上。

　　汽车开到海边一条路口正要转向的时候，车灯忽然照到了前方蹲在路边一个萧瑟身影。林嘉明视线一直盯着窗外，此刻一下子就看到那人，连忙拍拍司机肩膀：“等一下，等一下，先不要掉头。”
　　于是车子就往前靠在路边打着双跳原地停下，林嘉明打开车门跨出去定睛一看，果然没看错。
　　前面正蹲在地上垂头丧气拿块石子在地上比比划划的人正是谢子荣！这个时候他怎么会在这？
　　车灯照出前方一片光亮。谢子荣神情恍惚反应延迟，被晃了眼很久后才下意识朝前看去，他看到一辆车停在自己不远处，一个黑衣身影逆着光朝自己走来，海风吹过，空气里弥漫他身上莫名的清甜酒香，还带着淡淡的其他味道——在那些酒会上人与人接触摩擦产生的独特气味，交际的气味。
　　“明哥，你喝酒了。”他下意识抬头扯出一个令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糟糕的笑容，即便这表情是那么牵强。
　　“那你呢？”林嘉明站在他面前，看着对方因为之前的愤怒还没消去红晕的脸庞，“你也喝酒了？”
　　谢子荣没说话。顿了一会，他撑着膝盖站起来，摇摇晃晃的样子真的跟喝了酒一样。随意甚至是自嘲地笑了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爷在这一刻忽然又低了头，捏紧了拳头。
　　“我不想回家。”他低头对着地面，林嘉明不知道有没有看错，车灯映照一颗飞速下落的东西滴在了柏油地面上，“我爸好像不喜欢我了。他刚刚那样子，好像是想打死我。”
　　林嘉明刚要抬起去扶他的手在空中微微停滞了一下。然而只是一下，下一秒他怕对方摔倒似的搀上少年的臂膀，带着酒味的气息一下子扑到对方的身上。
　　“爸爸怎么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兴许是酒精的缘故，他的声音在这一刻居然有些低哑。他看着少年微微起伏的后背和偏过去的脸颊，语调柔软：“小荣，不会这样的。没有爸爸会不喜欢自己的孩子。”
　　“我真的好烦。”少年抹了一把脸，在他的搀扶下慢慢站直身子道。
　　林嘉明却在此刻没有说话。
　　没有人会是轻松的，他在此刻看着少年的脸庞，他想，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谢子荣逆着光看见了他近在咫尺的脸，却又模糊地仿佛在看一座远在天际的山。没有月色的晚上，星星在微弱地闪烁。他的目光在此时犹如此刻星光一样黯淡，今晚每个人身上发生的事情都谈不上是正常，谁都不能说比谁更恼火，谁都不能说比谁更自在。
　　他们都在各自不知道的地方，给自己冷静的机会。谢子荣怔默了几秒，声音便带着轻轻的鼻音：“我能去你家吗，明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