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三弄》湖衣

1、邂逅

　　“剑眉星目，皓齿樱唇，还真是个翩翩少年哪。”虞璇玑满意地看着镜中人面，转过身，很潇洒地走了两步官步，得意地笑着：“青瓜，我这样打扮，就算不能倾国倾城，也不输给卫介潘安吧。”

　　“你就是再打扮，也还是一个女的。”刘玄寄愁眉苦脸回答，试图打消表姐胆大包天的企图。

　　真是的，一点幽默感都没有。璇玑挥挥手：“可是我才华横溢。”

　　这倒是。。。“那也不行！要是让爹和姑父知道是我同意让你冒名顶替去考进士的，我这条命可就保不住了。”

　　“爹在西域，舅舅在江南，你不说，我不说，萼绿不说，他们怎么会知道？再说，我也不是第一次借用你的名字了。”

　　倒也是。。。。早已经被人冒名顶替惯了的玄寄有些动摇。等等：“京城里还有大表哥和三表哥。。。”

　　“三郎，会开屏的是公孔雀还是母孔雀他都分不清楚，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大哥么，从小到大，我捅的漏子，哪个不是他替我收拾的？”见小表弟还在犹豫，璇玑又添上一把火，“青瓜，你也不想刘家的名声被你败坏了吧？”

　　的确。。。如果是本尊去考进士的话，刘家的世代书香很有可能沦落成新潭的胡饼香。想到从小到大找表姐当枪手的历史，玄寄羞愧地低下了头。

　　“就这么定了，从今天起，我就是刘玄寄，你呢，暂时就做虞璇玑。”

　　璇玑回到镜前，再仔细看了一眼，叹了口气，“可惜你终究文弱了点，不够英姿雄伟。不过也好，穿上女装不显得突兀。”

　　听见这句话，玄寄脸色立刻白了，目光在屏架上搭着的襦裙、半臂、帔帛上游弋过一遍，不自信地问道：“表姐。。。你不会。。。要我穿上那些玩艺吧？”

　　“汗？不穿这些，难道你要穿龙袍？”

　　“。。。”从小到大，就会欺负我。玄寄愤愤不平地想着，“为什么萼绿可以穿男装？”

　　璇玑瞟了一眼捧着包袱静静地等在一旁的丫鬟，叹了一口气：“小表弟，萼绿沉着，你呢被人一激就跳脚；萼绿会随机应变，你呢，撒个谎都会咬舌头；除了兰花种的好、玉兰片炸得香，坑蒙拐骗偷没有一样通，明眼人多问两句就穿帮了。表姐我虽然精通易容术，也不想费心费力替你圆些连小孩子也骗不了的谎。乖乖地扮成闺秀坐在车里，旁人看你贞静守礼，自然不来烦你。”

　　“可是。。。可是。。。可是你比我高。”

　　“噢，你提醒了我。”璇玑走过去。两个人并肩靠在一起，相似的容貌，玄寄果然矮了寸半。

　　“这倒是个破绽，不能不防。”璇玑思索着在房中踱步，木屐在地板上有节奏地笃笃作响。她停下来，弯腰脱下木屐拿在手里，得意地一笑，“有了。”

　　最后一根救命草就这么飘远。玄寄惨呼一声，沉没在汪洋大海中。

　　终南山伽蓝玉清铺陈的繁华中，点缀着一座小小的五仙庙。今天正好是黄大仙诞，原本冷落的门庭突然光鲜了起来，黄白灰狐柳五大仙像前也跪了满了虔诚的信徒。不过，润玉显然不是其中的一个。

　　遂宁郡公家“名声显赫”的二公子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浓眉大眼，浑身上下阳光般散发出朝气和生气。此刻，他正盯着殿中的泥胎神像，非常不满地抨击着：“狐狸，蛇，老鼠，黄鼠狼，还有刺猬，这也叫五仙？起码，熊比较威风吧？小虞，你说是不是？”

　　“我觉得老虎更神气。不过，浩泰可能会有不同意见。”虞珂微笑，一张白生生的娃娃脸嫩得似乎能滴下水来。他和润玉同年，在大明宫中，是出了名的好脾气。只不过，拳头也同样有名就是。

　　浩泰却是一身书卷气，长长的柳叶眼着迷地盯着蛇形塑像上的彩绘，根本没有听见小虞的调侃。

　　润玉走过去，举手蒙上他的眼，不由分说将他拖出庙去。

　　扑面吹来清凉的松风。“闻到了吗？这才是活人闻的味道。”

　　浩泰惋惜地叹了一口气：“唉，难得见到这么热情的蛇呢。”

　　“我觉得蛇在锅里的时候更热情。”

　　“。。。润玉，你知道什么是艺术，什么是食物吗？”

　　“艺术从头到尾都是人造的死东西，食物起码开始可能是活的，可以横着走、竖着走、直着走、弯着走、前进着走、倒退着走。。。”润玉放开手，一边说，一边夸张地转动身子，大笑做出各种步态。

　　“井蛙不可言海。”

　　“夏虫不可语冰嘛！你已经说了一百多遍了，跟你多呆两年，我都可以考秀才去了。”

　　虞珂好笑：“浩泰你还是省点口水吧，歪缠你缠不过润玉的。”噫，前面那个摇着折扇、好像一个孔雀一样招摇的贵少很面善呢!“润玉。。。”

　　“我没听见。”

　　“不是，我是说，你后面。。。糟了！”

　　“砰！”

　　响亮的碰撞声中，刚才还靠在香车上和糕饼摊小姑娘搭讪的贵公子忽悠悠飘了起来。

　　“哪个不长眼睛的。。。三。。。三。。。”三哥？

　　虞珂不好意思地松开手：“呃，我的朋友鲁莽了。你没受伤吧？”好像还没有反应过来啊。难道磕坏了脑袋？不会吧，明明他的动作比较快啊。“呃，润玉。。。”

　　“啊，不好意思，撞到你了。如果是平时，我绝对不会没看见你的。刚才那些狐狸长虫搞得我头昏，你又那么巧，穿着绿衣服站在树下，这棵树。。。算了，总之是我不对，以后有什么事情，就到长安礼泉坊东二街遂宁公府找我。我复姓贺兰，排行在二，人称西京大侠，最爱结交朋友。这两位就是我的朋友，西京才子宇文浩泰，西京小霸王虞珂。”

　　“表弟，你看我找到了什么！”山路上欢笑着娉娉婷婷转出来一个美丽的少女，一大抱梅花抱在怀中，人比花更娇。看见五仙庙前的场景，少女手一松，梅花啪哒散落在地上：“表。。。表弟，你怎么了？”

　　璇玑腾地弹了起来，箭一般冲了过去：“有强盗，千万别过来。”

　　玄寄已经奔出一步，随即，脚下三寸高屐一滑，整个人便直通通地往地上扑去。眼看就要和土地公亲热一番，跟在身后转出来的丫鬟伸出手轻轻一托，将他托住。

　　顾不得理睬润玉滔滔不绝的道歉兼介绍，璇玑三下两下将小表弟塞回车里，确定已经挡住了虞珂的视线，这才回过身来低头笑着，“没事，没事。贺兰大侠，您请您请。”

　　“果然是大丈夫。干脆我们交个朋友。如果你在长安没有地方住。。。”

　　“呃，不劳大侠费心。”璇玑快手快脚，塞了小表弟满口刚刚骗来的枣泥糕。

　　“噢，你们是来投亲靠友的吧？没关系，如果你们的亲戚嫌贫爱富，不肯收留你们的话，就到礼泉坊遂宁公府来找我。不要客气，大侠的职责就是扶危救难。记得啊，是礼泉坊东二街遂宁公府，景教寺过去第三家。”

　　“我记得了，礼泉坊东二街遂宁公府，景教寺过去第三家。”倒霉啊倒霉，碰到三哥已经够不巧，不幸还碰到个大侠幻想症的疯子。

　　“爽快！来，噫，我的玉呢？”

　　“昨天给了演绳技的小姑娘了。别看我，我身上也光了。。”真的很眼熟啊。虞珂惊异地盯着璇玑：在哪里见过呢？

　　润玉转向浩泰，却发现西京才子的目光注射在别人的丫鬟身上：“才子，非礼勿视哟。”说完，一把揪下浩泰衣带上的坠珠，随手一抛，不偏不倚抛进璇玑手中，“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托人把这颗珠子带来就行。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青山不倒，绿水长流。相逢既是有缘，何必通名道姓。”

　　“老弟果然是同道中人，我就知道自己不会看错。”“咚！”一只铁掌狠狠地击上璇玑的肩头。女扮男装的虞家五小姐惊得一跳三尺高--好巧不巧，四片红色的嘴唇就这么轻轻擦了过去。

　　“唰！”，一道闪电当头劈下，润玉浑身的毛孔嗡地一声全体惊矗地立了起来。

　　石化、石化、石化、石化、石化、石化。。。然后，璇玑的眼珠开始转动，先从左到右，从肩膀上的“猪蹄”扫到猪蹄上方的“猪头”，再从右到左，从“猪头”扫到握着短剑的丫鬟：“萼、萼绿。。。”

　　“知道了。”丫鬟慢斯条理地应着，然后，倏地动了出来。

　　“等一等！”

　　“唰！”雪亮的宝剑带着凌厉的风声向润玉当胸刺去。

　　“我不是。。。”

　　“唰！”宝剑在空中翻了一个筋斗，继续追击。

　　“哇，琼海怒潮！”

　　“唰、唰!”

　　“长江后浪推前浪！”

　　“唰、唰、唰、唰！”

　　“星河倒转、阳关三叠，燕山飞雪，噫？可以这样用？”

　　“唰、唰、唰、唰、唰、唰！咔！”宝剑被两根手指夹住，硬生生停在璇玑的眉心。

　　“这一招我没看清。”

　　璇玑盯着雪亮的剑尖，再偏头看了看依旧抓在自己肩头的骨骼粗大的手掌，最后看向心腹丫鬟：“你不是据说武功高强等闲男子十个都不是对手的么？”

　　“很不幸，你身边那位是第十一个。”丫鬟面无表情，收起了宝剑。

　　璇玑想了想：“说得有理。那么，本公子只好亲自出马了！”

　　“兄弟，其实。。。”

　　紫金泥的折扇唰地一声收起。然后，璇玑抬起左脚，向后踩了下去，紧接着，身子一旋，折扇在空中划出一道灿烂的金光，狠狠地敲在润玉的胳膊上。趁着他一闪神，挣脱了束缚，倒飞两步，挥手甩出一个紫色的圆球，“嘭！”一团紫雾在空中炸开。

　　“喂！这是什么招？”

　　“棒打落水狗！”少年清朗的笑声远远地传来。

　　紫烟很快散去。五仙庙前，人去路空，只遗下一辆香车、满地梅花。

　　润玉站在香车前，一动不敢动。他的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成了一只小狐狸的安乐窝。此时，火红的小狐狸正在呼呼大睡，两只毛茸茸的小爪子还一伸一缩地在润玉的眉毛前做着规律的抓放曹运动。

　　五秒钟后，有人大喊：“大仙显灵了！大仙显灵了！”

　　“黄大仙，真的是黄大仙！”

　　“大仙啊，保佑老儿长命百岁，梅家一生富贵。明天，不，小老儿马上就去添香油，供奉加倍。”

　　“黄大仙，听说你和财神爷交情好，拜托替小的美言几句，发一点小财，不用很多，一只聚宝盆就可以了。”

　　“民妇成亲十年，还没有儿子接续香火，求大仙慈悲，送民妇一个儿子。”

　　“民女想求大仙赐一个如意郎君，年少英俊官品高，公公婆婆心肠好，大事小事我做主，小姑小叔全不要。。。”

　　哗啦，哗啦，哗啦。。。积雪未消的山坡上黑压压跪下了一片。

　　噪杂的祈祷声终于将小狐狸惊醒。发现有人在看它，小狐狸眨了眨眼睛，两只小爪子开始蜷起、放下，再蜷起、再放下，尖利的爪尖一点点向润玉的眼珠逼近。

　　虞珂钪锒拔出了宝剑。正待挥出，小狐狸两只前爪一缩，后腿使劲一蹬，倏地跃上前方的榆树，顺着树干滑下来，在草地上跳跃了几下，隐没在山坡下的长草之中。

　　“润玉你没事情吧？”

　　“很利落的一招！”润玉的脸忽然有些红，“可惜，力道差了点。浩泰呢？”

　　五仙庙前，青草坡上，驰名京兆的宇文家八郎双眼迷离地望向山下，脸上挂着梦呓般的痴笑，口中喃喃念着：“。。。凌波微步，罗袜生尘。。。翩若惊鸿，矫若游龙。。。今天我终于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了。。。唉，就算是仙子，又怎么比得上她的精灵古怪？。。。虽然长成了淑女。。。也在情理之中啊。。。”

　　润玉瞪大了双眼，忽然举起双手，在浩泰面前晃了晃，随即惊叫：“小虞，浩泰出毛病了。黄大仙，不会这么玄吧！”

　　虞珂却一跳脚，“我想起来啦，润玉，你这位新朋友，是我表弟刘玄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