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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天家父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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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手帕裹成一团,牢牢的堵在他的嘴里,他动了动舌头,发现根本推不出去。
手腕也被牢牢锢着挣脱不开,端着解酒药的手已经酸痛。
殿下啊殿下,您是真会找麻烦。
二人就这么僵持着,渐渐的,澹轼感觉手腕上的禁锢松了些,想是殿下睡熟了,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试图将手抽回来。
马上就要——
好吧,已经失败了。
只见那睡梦中的柳绥燃突然紧皱眉头,无意识的用力将他整个人都扣在了怀里。
不是像刚才那样紧紧抓住两个手腕,那劲瘦有力的胳膊横在他的腰间,勒的人喘不过气来。
手腕也终于不堪重负,乘着解酒汤的碗摔在地上,好在床榻不高,解酒汤虽然撒了一地,碗却并未碎裂。
澹轼轻轻动了一下,横在他腰间的手突然更加用力,一声痛呼憋在嘴里。
烛火忽明忽暗,到底燃尽了,室内陷入一片昏暗。
白费力气。
澹轼终是卸了力气,自暴自弃的将脑袋枕在他的胸膛上,听着那人浅浅的呼吸瞌睡也逐渐上来了。
“别走…”
柳绥燃睡梦中的一声惊呼将澹轼的瞌睡虫清了个干净,他忙将脑袋抬起来想要查看他的情况,却突然被人摁了下去。
缘是柳绥燃拽着他手腕的那只手摁在了他的后脑勺上,还在腰间的胳膊也愈加用力。
真有劲…
澹轼突然觉得自己明早起时,腰间一定会有一片青紫。
“别走…你别死…”
别死?
澹轼眨眨眼睛,殿下是在说容妃娘娘吗?
容妃娘娘闺名贺兰月,乃是先太师的独女,当年太师获罪下狱后就被“自尽”了,可那个时候殿下才四岁呀,就能记事了吗?
不愧是殿下。
澹轼用尚还能自由活动的手拍了拍他的脊背,安抚着说:“睡吧,睡吧殿下,奴陪着您呢。”
澹轼本也没有真的以为这样就能安抚到他,却没想到话音刚落,柳绥燃紧皱的眉头就松了几分,连锢在他腰间的手也手下留情了。
澹轼不免沾沾自喜的想,他这小小奴才的面子还挺大的嘛。
这一下就笑过了头,乐极生悲,脸上才结痂的伤口有些许撕裂,鲜血渗出来,疼的他惊呼一声。
却把底下的人叫醒。
柳绥燃睁开眼时,眼底还不甚清明,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看见澹轼淌血的脸时吓得魂飞魄散。
他立刻将人松开起身点灯查看,灯光照过来时,澹轼被光亮刺激的下意识捂住眼睛,柳绥燃却以为他不想叫人看见伤口更加心疼。
“别挡着,我瞧瞧。”柳绥燃将他的手拿下来握在掌中视线紧紧的盯着那碍眼的伤口。
那灼灼的视线钉在脸上,澹轼莫名觉得别扭,他稍稍用力将手抽回来,低着头说:“奴没事的,不用劳烦殿下。”
又是这般生疏。
“澹轼,”柳绥燃蹲在他面前,不容拒绝的将他两只手都握在掌心,认真的看着他,神色郑重,“我说过,在这偌大的广阳殿里我唯一信任的只有你。”
“在你的面前,我从来不把自己当王爷,我在你的面前不会自称本王。你也不用时时刻刻都把自己当做奴才,在我面前不用自称为奴。”
澹轼慌慌张张的试图将手收回,这一次却没能成功,最后只能战战兢兢道:“这不和——”
“不要跟我讲规矩。”
柳绥燃抬手将遮住他脸颊的碎发别到耳后,与他对视,“答应我,嗯?”
澹轼还是有心拒绝。
这让柳绥燃有些无奈。
这小家伙儿平时胆大包天,十分放肆,一点没有一个奴才的样子,可有时候又十分谨言慎行,将这点尊卑刻在脑子里。
可若要他来说,尊卑算个什么东西!
普天之下,也只有眼前这个人对他才是至纯至善。
一步步来吧…
“那你就先把这当做命令。”
“奴…”
“我说什么?”
“奴,我,奴…我知道了。”
柳绥燃满意了,揉了一把他的头发,突然发觉这手感十分不错。
冷宫苦熬了这么年,澹轼这一头乌丝倒是养的极好,柳绥燃突然爱上了这手感,抬起手将人揉成了鸡窝头。
感受到那人若有若无的幽怨之情,才心不甘情不愿的放下了手。
手感真好。
第二日醒时,澹轼查看自己的腰,果然是一片青紫。
罪魁祸首却在那里哈哈大笑,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的捧着药膏为他上药,还接受了一次徐静安的诡异眼神洗礼。
*
七日后,贺兰守回京。
明鸿帝为彰显皇家天恩,特派柳绥燃亲自开城门迎接,又赐礼唐台夜宴为其接风洗尘。
若是从上辈子算起,他与这位毫无血缘的舅舅已有七年未见。
上一世,柳绥燃为成功获了太子之位,却始终对着皇家抱有恨意,联合一众朝臣上演了一场逼宫大戏。
将那位稳坐皇位,指点江山,三十余载的明鸿帝做出人彘,日日夜夜闻其哀嚎,最后以一杯断魂散送上西天,才算稍解之恨。
可就在这个时候,澹轼…去了。
那个魔鬼就算死了,还要把他最亲近之人带走。
一场风寒…
明鸿帝余党将澹轼投在冬日的冰湖当中,寒气入骨,一病不起。
自此,那双灵动的眼睛再也没睁开过。
自此,柳绥燃再也不知人间为何物。
这才有了后来的暴君柳绥燃。
贺兰守虽然在世人眼中是个吊儿郎当的纨绔子弟,却是个光风霁月真君子,苦劝柳绥燃无果后,辞官归乡。
再后来…天下大乱,起义军揭竿而起,五百年江山至此分崩离析。
“微臣,见过荣王殿下。”
一道温润虚弱的男音将他从回忆中唤醒。
柳绥燃抬眼看向眼前一袭青衣风尘仆仆,眉宇间略显疲惫的秀雅男子,一时间恍若隔世,胸中有千言万语难以言说,最终也只是躬身行了个晚辈礼。
“舅舅请起,外甥…见过舅舅。”
贺兰守看着眼前这个眉眼酷似长姐的外甥,眼眶些许湿润。
长姐已故多年,当年留下的小萝卜头已经长成了少年郎的模样。
当年贺兰家出事时,他才不过三岁,在那之后不过一年的时间,容妃也跟着故去了,可怜他小小年纪被丢在冷宫当中自生自灭时也不过四岁。
如今瞧他浑身上下没有二两肉,这些年怕是瘦了不少的苦。
贺兰守声音沙哑,“您都…这么大了。”
“北境苦寒,舅舅受苦了。”柳绥燃将心思尽数咽下,退开让路,“礼唐台晚宴已备,今日好好为舅舅接风洗尘。”
礼唐台…
贺兰守神情有一瞬恍惚,却被柳绥燃捕捉到。
上辈子贺兰守回来时,也是他来迎接,也是礼唐台,只是那时他尚且稚嫩,冷宫多年虽培养了仇恨却养不出玲珑心肠,没有丝毫多余的察觉。
如今再瞧着舅舅的神情,莫非这礼唐台有何问题?
柳绥燃按下心中疑问,亲自驱车前往礼唐台。
路上,心中却是千般盘算。
礼唐台,礼唐台…
到底有什么秘密…
“小燃…”身后的轿子中传来一声轻唤,柳绥燃顿时直起腰板,“我可以这样唤你吗?”
久违的称呼,砸的柳绥燃思绪混乱,却还是尽力的稳住了心神。
“舅舅想如何唤我便如何唤我,舅舅开心便可。”
“好…”
轿中人轻笑,随后温声发问:“小燃可知,在这礼唐台为我接风,是谁的主意?”
“是陛下提出来的。”
在贺兰守面前,柳绥燃甚至不愿意唤一声父皇。
轿中,贺兰守睁开眼睛,眸底黑雾迷茫暗潮汹涌,千般心思只化作一声。
“果然…”
当年少年皇子初遇权臣,便是在此礼唐台。
天子大婚在礼唐台。
君臣恩断在礼唐台。
容妃,也被自尽再此。
贺兰家的人真真是与这礼唐台有缘极了。
兴也礼唐台、败也礼唐台。
如今那狗皇帝派人于礼唐台为他接风,君恩是假,警告才是真。
贺兰守又闭上眼睛,两只手交叠在一起,细细抚摸着疤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以小燃如今的身份,狗皇帝不会轻易动他,那么这事情可以筹谋的空间可就大了…
马车停下,柳绥燃小心搀扶贺兰守下车。
脚踩在地上,贺兰守如梦初醒,抬眼望向乡礼唐台。
琼楼玉宇,高台巍峨如昨。
昔日那玉带君子,早就成了一捧枯骨。
罪魁祸首却扔稳坐高台,独享荣尊,享受着万民叩拜。
贺兰家如今虽说是沉冤昭雪,可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这不过是迫不得已,为儿子铺路罢了。
知道旧事的老人们,死的死,隐退的隐退,剩下的人基本上都是闭口不言的老狐狸,如今的满朝文武经历了明鸿帝有意无意十数年的引导,早把贺兰家当成霍乱江山的乱臣贼子。
命运何其不公,没有分毫道理可言。
“舅舅,”柳绥燃不动声色的给了贺兰守一个眼神,“小心脚下。”
贺兰守顺着他目光所指的方向,只看见一个长相平平无奇,身形略微瘦小的小太监,不用猜便知那是明鸿帝的眼线。
“走吧。”
礼唐台点燃灯火,歌舞夜宴,熙攘如夕。
席间,柳绥燃瞧着贺兰守手里端着酒杯确始终不曾饮下一口的样子,暗自叹息。
可叹昔日帝京里最灼目热烈的少年郎,经历了这十数年的风霜,如今连大醉一场都是奢望。
柳绥燃眸光深深,突然觉得浑身上下都缠绕着一层寒意。
好冷。
柳绥燃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用力砸在桌上,却吐不出心中那口浊气。
他现在只想回去,去瞧澹轼。
“舅舅。”柳绥燃起身行礼,“京中贺兰府已经修缮完毕了,稍后外甥派人带您去那处下榻,外甥不胜酒力,实在是熬不住了,便先告辞,万望舅舅见谅。”
“去吧去吧,”贺兰守摆摆手,他也想静一静。
回到广阳殿时,已是月上中天。
柳绥燃快步向澹轼的卧房走去,果不其然,瞧见了那个小没良心的家伙睡着正香。
这些时日,在柳绥燃的软磨硬泡下,勉强将澹轼困在了自己的卧房,这他才一走,这小家伙便立刻窜回了自己的小窝。
柳绥燃借着月光细细描摹他的脸庞,才觉得心中安定了下来。
这是他的安宁。
柳绥燃脱下外袍,轻手轻脚的挤上了床榻,许是这些日子相拥而眠惯了,澹轼闭着眼睛迷迷糊糊自己滚进了他的怀里,柳绥燃搂着怀中人,只觉得心中一片柔软,也沉沉睡去。
九月,五皇子柳绥烨十六生辰,封王开府,赐封号“定”。
柳绥燃得到消息时险些笑出声来。
柳绥烨天生就不是个老实安分的,那明鸿帝却给取了这么个封号。
上辈子柳绥烨的封号是祁,没有什么特殊的寓意,只不过是明鸿帝随口取的一个封号,这辈子应是上次他将他打了一顿,生母又大吵大闹弄得后宫不太安宁,才取了这么一个封号敲打。
也有像柳绥燃这个儿子表态的成分在。
不过柳绥燃并不领情。
如今他身为唯一一个流着明鸿帝正统血脉的皇位继承人,自然金贵,昔年他在冷宫几次险些丧命之时,可不见他有这样的好心。
如今这父慈子孝的样子,做给谁看。
不过是怕那些酸儒文人们用笔杆子戳他脊梁骨罢了。
有这份担心,早几年有干什么去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做了那么多,还想在别人嘴里留下一个好名声。
又当又立,可笑至极。
柳绥烨的册封典礼上,柳绥燃这个弟弟自然开开心心的出席,为他这位哥哥好生“祝贺”。
只是作为被祝贺的一方,柳绥烨的脸色为什么如此苍白,就不关他的事情了。
又入冬,柳绥燃封王近半年,借着皇位继承人的便利,他挥下招揽了不少人。
要说有多忠心多么舍得为他卖命的倒也不至于,各取所需,柳绥燃自信能给他们的利益足够多,不担心有人起心思。
这些日子,宫里难得太平了些,却又出了一件大事。
六皇子,薨。
自打春日,六皇子目睹了几位哥哥惨死以来就成日里疯疯癫癫,之后又病了好些日子,太医说过时日不长,如今薨逝也没有几个人觉得奇怪。
柳绥燃暗自追查,竟然发现了明鸿帝的手笔。
不止如此,连他的那位五哥哥,如今的定王殿下饮食中,也有明鸿帝下的毒。
最多五年,这条命就会无声无息的逝去,而且不会有人起疑,就像如今的六皇子一般。
这些事情,他上辈子竟丝毫不知。
虎毒不食子,在这皇家竟是不堪用的么?
柳绥燃将毛笔挂在架子上,将整个身子的重量全部依托在身后的椅背上,枕着柔软的虎皮椅,突然发笑。
身后的虎皮,还是明鸿帝前两日亲自送过来的。
天家父子,父慈子孝。
“殿下,”澹轼敲了两下门,轻声道:“奴进来了。”
澹轼走进,迎着柳绥燃的视线将手中的汤盅放在桌子上,“这几日殿下都没有吃什么东西,奴…我学做了点汤,殿下多少喝点儿吧。”
柳绥燃凑上前,得寸进尺道“那你喂我。”
澹轼瞪大了眼睛,像是没有听清他在说些什么。
柳绥燃脸不红心不跳,继续道“我这写字写的手都酸啦,一点力气都没有,你要是不喂我,我便不吃了。”
澹轼很想有骨气的将汤放下,转身就走,只是面前的这人是他家殿下,澹轼气恼的鼓着腮帮子,动作有些粗暴的舀起汤送进他的嘴里。
便是澹轼刚到柳绥燃身边时,也不觉得他这么难伺候。
柳绥燃笑嘻嘻的喝着,将刚才满脑子的烦心事都抛出脑后,一点也不介意他动作的粗鲁。
真好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