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骨》聆眉

5、C04

　　沈志宗在世的一年里，尹煜柃对沈逾晟的好沈伯寅都看在眼里。
　　同她交代完沈逾晟的事，像是了结一桩心事，半个月后，沈老很安静地离开人世。

　　“夫人，您穿件外套吧。”季姨怀里抱着件毛呢大衣。
　　“好。”

　　尹煜柃倚在阳台围栏，视线正对着花园里那片漂亮的荼蘼花。
　　即便有控温系统，过了花季便抵不了多久城北的寒，早已凋谢，仅剩积雪半融的灌木。
　　突然又记起沈志宗葬礼那日，沈伯寅恳切看向自己的目光。

　　那天回到沈宅前，沈伯寅身上披着老羊皮袄，坚持不坐轮椅，拄着拐杖，颤颤巍巍把她找来，像弱不禁风的枯树枝。
　　老爷子身姿佝偻，白发苍苍，清瘦的脸上布满皱纹，触碰到她的肌肤时，她能感受到他手的冰凉。比先前看望他时更冰，怕是时日不多。

　　沈伯寅看向她时，慈祥而温和，跟沈志宗给她的感觉全然不同。
　　老爷子声音带着浓浓哀愁，叹息一声：“志宗大概是清楚自己的病，和你的事，他之前也都跟我说了。这孩子，也是在怕自己突然有一天走了，小晟没人照顾。”

　　尹煜柃双手垂在身侧，微微悬起，有想扶着他的冲动。
　　但她依旧犹豫了，只客套说：“您也别太过伤心了，人要往前看。”

　　“你们是不是真夫妻，现在已经不重要了。你待小晟的好我都看在眼里，所以……我想请你帮个忙……”沈伯寅右手执拳，放在嘴前咳了几声，然后深吸气，撩起衣角作势要下跪。
　　心底一颤，尹煜柃旋即伸手将他扶起，“您别这样。”

　　“我也一把年纪了，从来没求过谁。”沈伯寅声音嘶哑，看向尹煜柃，恳请道，“我沈伯寅今日想请求你一件事。”
　　“……您说。”

　　“请你一定留下来，照顾沈逾晟直到他成人，沈家的钱你可以随意开销。我不希望小晟在缺失家人关爱的环境里长大。”
　　沈伯寅朝后退几步，“等到沈逾晟成年，你的去留随意。”

　　阵阵寒风凛冽，沈伯寅咳得愈发严重起来。一下下地刺挠，听得让人不由得心头揪紧。
　　老爷子诚心诚意，可她这个人，理智总是占上风。

　　“我和你们沈家无血无缘，只不过是沈志宗随便找来的一个合作对象。我从前是什么样的相信沈志宗也告诉你了。”尹煜柃平静道，“把未来交给一个陌生女人，你就不怕我心怀不轨？”

　　沈伯寅再度叹息，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不瞒你说，我那二儿子实在不是省事的料，沈家的未来没法交给他。我就小晟这么一个孙子，他是咱们沈家的未来，我不希望我走以后，沈家几十年的基业毁于一旦。”

　　突如其来的一阵风把她的眼睛吹得有些涩，睁不太开。尹煜柃低了低头，避躲开。
　　沈逾晟今年才十一岁，等到他成年，时间有些太久了，那时候她都已经二十八岁，又为何要苦苦再锁于沈宅七年。
　　她不可能做到。

　　分明可以直接拒绝，明明也可以含糊不清地给他一个“我再考虑考虑”的回答。从前的她一定可以做到。可那天的她却犹豫不决，陷入两难。
　　甚至，看着风中不断咳嗽的沈伯寅，她鼻子突然有些酸，怕他经受不住这凛风，回过神时，居然已答应下来。

　　此时此刻，望着底下那片消失的荼蘼花，它们漂亮绽放的时候仿若就在隔日。
　　凛风呼啸，耳畔不断浮现沈伯寅最后说的那句话：“我愿意相信你。也相信你值得我相信。这是老头子我一辈子筹码下得最大的赌——也是这辈子最后一个。”

　　思绪有些杂乱，尹煜柃下意识去摸口袋，却抓了空，于是便朝屋里走去。
　　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看重她了。

　　/

　　下午的操场充斥欢声笑语，体锻课上年级集体做了遍广播操后便开始自由活动。
　　男孩们围一圈，用剪刀石头布挑选队友。
　　沈逾晟站在人群中，看着身旁的同学逐一被选走，到最后都没人愿意选自己，只能被随意塞到一方队伍中。

　　然而他刚上场还没玩几分钟，在篮球落入篮筐的同时，一个尖锐的声音划破操场上的嬉笑，氛围瞬间凝滞。
　　男孩单指伸向沈逾晟，气势汹汹地逼近他，“这球不算！沈逾晟犯规踩线了！”
　　沈逾晟实事求是地否认道：“在掷界外球时，如果球员未过半场的情况下，3秒违例规则不生效。所以我没有犯规。”

　　“我还要你教我规则？”男孩指着场地上的线，不断逼问沈逾晟，“还说没有犯规，那你说这是什么？这还叫没踩！”
　　“沈逾晟，玩不起你就别玩了，至于这么小心眼么。”周围又有他的朋友帮腔。
　　“就是就是，陶韬你别跟他较气。”
　　“……”

　　陶韬比他高了些，身边又总围着许多好友，自带一种威慑力。
　　说不过那么多人，沈逾晟深吸一口气，没办法，只好拿张黄牌，算无效分。

　　下课后，陶韬与他的几个朋友有说有笑地往教室走，看起来开心极了。
　　其实，沈逾晟一直羡慕陶韬有那么多好友，很想加入这个社交小团体，便主动上前，略显生硬地搭了句话，“你们好啊。”

　　默了半晌，陶韬嘴角勾起弧度，“我的生日快要到了，你要一起来吗？”
　　沈逾晟愣怔几秒，“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了。”

　　陶韬身旁几位好友来回抛眼色，捂着嘴笑出声。
　　他则双手交叉在胸前，身体微微后仰，用一副高傲的姿态笑着说：“我今天有点事，你能帮我打扫下教室吗？”
　　沈逾晟毫不犹豫答应了。

　　参加朋友的生日总得带礼物，没有这方面的经验，打扫完后，他便悄悄问了陶韬那几位朋友礼物大概买什么价位。
　　几人嬉笑着说：最少一百元咯。
　　为此，沈逾晟苦恼一路。回到家时，视线略过心不在焉靠于沙发前的尹煜柃，以及转角处的波士顿包上。

　　她是在想，答应沈伯寅照顾沈逾晟的事，只有天知地知，他与她知，空口无凭，她要是想离开沈家，也没人拦她。
　　其实，沈志宗这一年里对她还算不错，沈家人也都对她毕恭毕敬，对比起从前，她的生活安稳许多。

　　每每想到这，她不知为何，心中总莫名感到有些空。
　　或许她应当留下。

　　可转念一想，她又觉得根本没必要。沈志宗当年要她与他假扮夫妻，首要目的就是哄沈老开心，让他安度晚年。如今没想到是白发人送黑发人，接着相继离世，九泉之下父子再逢。
　　再无沈家人强迫，于是要不要照顾沈逾晟，也变成她个人意愿。

　　况且沈家牵连关系众多，背地里利益牵扯深远，血缘之间实际没什么情谊在，而沈志宗去世后，她自然而然成为沈逾晟唯一最值得信任的家人。
　　明明最初只是一纸合约，如今莫名其妙的，她的担子竟愈发变得沉重。

　　身边传来脚步声，思绪飘回，尹煜柃缓缓望过去，发现沈逾晟正鬼鬼祟祟地看着自己。
　　她弯弯眼角，“小晟回来了啊。”

　　在高中之前沈志宗都不会给他零花钱用，如今尹煜柃一人照顾他已很辛苦，这一百块钱，他更是不敢开口向她要。
　　想到这，沈逾晟便心虚地偏开视线，连应都没有应她，火速溜回了房间。

　　尹煜柃并没有对他的行为做出过多理解，她只是在想，照顾沈逾晟，并非她法律义务。如今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已渐渐习惯这个身份，“照顾他”正变成自己的一种习惯。
　　习惯了习惯，有很多时候，潜移默化中她竟真把照顾他变成自己的义务，将自己当成他的妈妈，虽没有经验，却认真地在学习中实践。

　　但他从没喊过她一声“妈妈”，刚才甚至都没有搭理她，是因为还在讨厌她吗？
　　这样的他，真的值得自己为他留下来吗？

　　/

　　夜幕低垂，点点灯火在城郊宅邸亮起，路灯被投射出长长的影子。
　　尹煜柃立在客厅另一侧的冰箱前拿酸奶。

　　纠结许久，沈逾晟最终还是蹑手蹑脚地靠近沙发，偷偷摸摸地拉开波士顿包的拉链。
　　任何细微的动静都被敏感地放大，他不断回头确认她没有往自己这里看，这才从里面的钱包中拿出百元纸币。

　　将钱攥在手中，不知何时，尹煜柃已拿着纸盒酸奶站在茶几边上。
　　“我……我先回房间了。”沈逾晟背着双手，分外心虚地笑着。
　　下一秒，只见她将手伸向自己。
　　沈逾晟呼吸一凝。

　　尹煜柃分明是看见了，却什么都没说，装没看见，将酸奶伸给他。
　　“睡前喝杯牛奶，放会儿再喝，有点凉。”
　　“……”

　　刷完牙后，屋内大灯已被关上，仅留台灯。
　　尹煜柃斜坐在沈逾晟的床边，手中拿张彩纸，腿上还放置几张，耐心教他折千纸鹤。
　　她稍抬眼睑：“这一步折好了吗？”

　　沈逾晟对着自己手中的纸，又望向她一眼，生怕她质问自己偷偷拿钱的行径，看她眼色，然后才点头。
　　“然后……”尹煜柃将彩纸往里折一角，耐心又温柔，“像这样子折进去。”

　　沈逾晟那双小手捏着纸，分明弹起钢琴来灵活自如，此刻却显得笨拙，照模样尝试一下，情理之中的失败。
　　尹煜柃笑着将纸重新拆开，又演示一遍给他看，指尖动作时手背骨骼明晰。

　　他其实一开始就没认真看，心神不宁的，只是在她结束后乖巧问道：“你能帮我折一下吗？”
　　然后把手里皱巴巴的纸递过去，一双眼眸单纯无辜。
　　尹煜柃没忍住笑出声，轻戳他的额头，“小笨蛋。”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这句轻飘飘的“小笨蛋”在他听来，多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也因此渐渐放下了偷偷拿钱的紧张。

　　尹煜柃并不知晓沈逾晟此刻在想什么，只是低眸帮他折纸，唇角微微抿直，认真的模样特别漂亮。
　　一侧的头发被她撩至耳后，在光束下让他有幸窥见她。
　　沈逾晟坐在床上，侧目安静凝视着。

　　大功告成后，尹煜柃将折好的两只放在他的床头，口吻温而甜：“左边那只是爸爸，右边那只就是我。它们会一直陪着我们逾晟睡觉，所以晚上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哦，不用害怕。”

　　在沈伯寅去世后，沈逾晟逐渐变得没有安全感，会害怕她是不是也会像沈志宗和沈伯寅一样，突然有天悄无声息地消失——毕竟她有过先例。
　　他很害怕见不到她，开始缠着她，开始主动与她说话，活生生像个小话痨。
　　尤其是晚上，他的胆子变得特别小，这是让她最心疼的地方。

　　他的确是小孩，可也已念了初中，还没笨到被两只千纸鹤骗过去。
　　沈逾晟缓缓开口：“……你可以陪我睡觉吗？”

　　她与他相差十岁，此时的沈逾晟在她眼里，真的就是小朋友一样的存在。再说，妈妈陪孩子睡觉，每个家庭都十分常见，他也不该担忧她会拒绝。
　　那他究竟又为什么如此小心翼翼的呢？是因为对她有非分之想，而非小孩对大人的那种。

　　只有她在身边，他才会安心。
　　他想她离自己近一些，近到可以看清她，可以闻到她身上那股浅淡的香味。

　　沈逾晟猜想，或许是离别在即，尹煜柃几乎没有犹豫地答应下来：“那妈妈先去洗个澡，再来陪你睡觉，好吗？”
　　他心里蓦地一恸，缓缓说好。

　　房门关紧，屋里又只剩他一人。
　　沈逾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在辨别她说的话真假与否，可她却让他找不出一丝破绽。

　　怀着焦虑的心情度过漫长的一刻钟，直到门被打开，余光里泻入一束门外亮光，他心中悬着的石块才终于放下。
　　尹煜柃蹑手蹑脚走近，轻声问：“小晟，睡着了吗？”
　　假装睡着，沈逾晟顿了会儿才说：“……还没。”
　　“想不想听睡前故事？”
　　他说想。

　　淡淡的沐浴露花香朝他袭来。
　　尹煜柃在他的床边坐下，语气轻快：“那今天我就来给你讲讲豆豆龙的故事……”

　　沈逾晟面对着她，自下而上注视着她。
　　她的声音很温柔，随着故事情节循序渐进，偶尔口吻俏皮，偶尔故意压低声音，带着浓烈的诱哄意味，在静谧的夜里逐层消散……

　　后面几天，尹煜柃每天晚上都会给他讲一个故事，在枕边陪着他。
　　讲完故事，他没了动静，大概是睡着了。于是尹煜柃便绕到另一边，与他睡在一起。

　　她总是太成熟，以至于忘记她今年也才二十一岁。
　　有时给他念故事时，她却已经昏昏欲睡，口吻含糊，神智不清地念着，然后不知不觉没了声响。

　　实际上，通常都是尹煜柃比他先睡着。
　　有时见她歪七扭八靠在床背，他便会小心翼翼把她挪正，给她盖好被角——虽然有些费力。

　　偶尔她会背对着他睡，那样他就会大大方方地看着她略显瘦削的身影，鼻腔里皆是她身上气息。
　　偶尔她会面对着他睡，那样他会鬼鬼祟祟朝旁边瞟，确认她睡着后，才轻轻翻身看向她……只要她一有小动静，他便立马回过头装睡。

　　当然，偶尔沈逾晟也会比她先睡着。
　　在她多日陪伴下，他心安很多，变得不再像沈志宗与沈伯寅刚去世那段时间那样恐惧。

　　沈逾晟睡相很好，规矩老实，仰面睡的姿势，额前短碎发稍稍朝两侧坠，露出稚嫩眉骨。睫毛轻轻遮住眼眸，在眼底留层暗影，发出浅浅的呼吸声。
　　尹煜柃安静凝视着他，然后轻手轻脚起身下床，从抽屉里找出一张信纸，坐在沈逾晟的写字桌前，按开台灯，拿笔朝上面写了些话。
　　信的最后，落笔日期是“2011.01.20大寒”。

　　每次看到沈逾晟小心翼翼地站在自己跟前，她就很想告诉他，别害怕，她是不会离开的。
　　可当时，她依旧将那封信留在了他的某本书中。

　　那日沈逾晟像往常一样装睡，突然察觉到到身旁往下一沉的动静，以为她是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于是慌乱睁眼。
　　却发现尹煜柃在桌前的背影。
　　窗帘并没有拉紧，清冷月光撒在她的周身，镀上一层朦胧虚幻的光边。

　　他不知道她在写些什么，写完后就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注视着她的侧影，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她的发丝，上面还残留着洗发水的浅淡香味。

　　头发长在她的身体，却又没有附带触觉。
　　鬼使神差的，他慢慢凑过去，亲吻了下她的头发，然后才安心地闭眼睡觉。

　　那段时间，他总是反反复复做同一个梦。
　　梦里有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距离有些远，他看得并不清楚。
　　像是人，像是星星，又像是灵魂深处，为迷路的他指引方向的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