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骨》聆眉

30、C29

　　临近高二开学，暑假班下课后，沈逾晟自然地拉开出租车后车门。

　　后排车窗各被按下一半，尹煜柃打个喷嚏，惨兮兮地抽纸擤鼻涕，把纸揉成一团丢入车载垃圾袋。
　　鼻子堵得难受，呼吸艰难，十分不舒服。
　　她往后仰了仰头靠在椅背上，心如死灰般地盯着车顶。这才令呼吸顺畅些。

　　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偏头看去，见沈逾晟要往自己边上坐，尹煜柃立即把口罩戴好，坐直身体，把他赶走，满脸严肃，命令说：“坐前面去。”

　　少年动作一滞，被她凶巴巴语气吓得瞬间老实起来，语气弱下去：“你不是都戴口罩了么。”

　　尹煜柃一字一顿说：“不可以。去前面。听话。”

　　她的口吻不容拒绝，无奈，沈逾晟乖乖合上车门，坐上前排，拉好安全带。

　　汽车行驶在柏油路上，两侧的风在耳畔呼呼作响，后排时不时传来抽纸的声音。
　　开学就要面临选科分班，坐在车里，望着窗外飞速划过的模糊风景，沈逾晟突然觉得有些迷茫，主动找尹煜柃谈心。

　　“文理科的话，其实各有千秋。”尹煜柃吸吸鼻子，耐心说，“理科当然将来比较好找工作，文科的话，或许去警校、做师范生、法学。而且大家不都说学文的终点是考公么，确实是这么个道理。”

　　“你当初学的是什么？”

　　“理科。”

　　沈逾晟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向她，重复一遍：“理科？”

　　“我只是不爱学而已，当年你爸去世，我不是照样把那些管理学、金融学、会计学给学了么，公司那会儿还不是因为有我。”
　　她凶巴巴地从后头伸出一只手，揪住他的耳垂，在他耳边小声扯嗓子问，“我看着像是什么很笨的人吗？”

　　沈逾晟弯着眼角，配合着边喊痛边摇头，语气倒有些宠宠的：“全世界你最聪明。”

　　倒不是惊讶不学理，只是好奇，她为什么不选文科。
　　不过应该也不难猜，这么多年，没见她对什么东西抱有什么追求，文理科对她来说或许也没什么区别。

　　无论现在是什么年纪，当时间倒回至青春时期，那时的她和现在的他总是一样的。
　　他在试探她的喜好，跟随她的脚步，那么在当时，能让她作出选择的唯一条件，大概是因为想和喜欢的人在一个班学习。

　　注意到沈逾晟低垂眼帘，似乎是在出神。

　　尹煜柃缓缓松开手，把口罩往上拎拎：“逾晟，按你自己的意愿选择就好，不用顾虑将来会怎么样，你只管在当下做出你不会后悔的决定就好。你现在不是考虑后果的年纪，有什么想法就去做，妈妈会为你兜底撑腰。”

　　犹豫半天，沈逾晟才轻轻“嗯”了声。

　　“虽然我不会一直陪着你，将来你会娶妻生子，会有自己的家庭。”
　　她的声音轻缓而坚定，“但至少，现在我在你的身边，就会尽全力支持你，不要有任何负担，尽情享受，在你的黄金时代不留遗憾。”

　　后排风一阵阵，从身后柔和地撩起她雾鬓风鬟，有几缕被吹拂到他的脸上，一下下的，柔软而细腻，挠得心间略痒。
　　沈逾晟却抓错重点，慢条斯理地说：“如果，我不娶妻生子呢？是不是可以一直和你在一起。”

　　尹煜柃突然被他逗笑了，笑得有些猛，往边上侧了侧身，捂嘴连续咳好几声。
　　咳得让人心头一阵刺挠，沈逾晟从包里拿一瓶未开的水，拧开瓶盖，递去后排。

　　喝下两口，把水还回去，她语气还带些零碎笑腔：“这是什么话，我还等着抱孙子孙女，等着看你儿孙满堂那一天，在过年的时候受着孩子们磕的头，然后给红包呢。”

　　指尖悄悄一顿，字字砸入心坎，只觉车内空气愈发稀薄，胸口沉闷，难以呼吸。
　　沈逾晟沉默不语地将瓶盖拧紧，塞到一边，顺手将车窗降下，望着车窗外。

　　他说过，他想要娶她。
　　原来那么多年，她从未当真，也从未放在心上。原来她只当那是他的一个玩笑话。

　　碎发下温柔的目光寸寸凉下去，只余骨子里透出来的冷寂，晦暗不明，侵入心底。
　　迎面的风将他的头发吹得凌乱，心绪也混乱不堪。想说的话都被过路的风鸣声吞咽。

　　沉默了很久。
　　他按下门把边上的按钮，车窗关合的声音在空间内逐渐清晰明朗。

　　深吸一口气，整理完情绪，沈逾晟朝后偏头，对上她的视线，转移话题：“你的声音好哑，确定不用去医院看看吗？”

　　“不用不用，我没那么柔弱啦。”尹煜柃取下耳中一只耳机，微笑着塞进他的左耳，提醒说，“别再焦虑啦，跟着自己的心走就好。”

　　略哑的声音经过一层薄口罩过滤，落在他的耳畔，更显得动人好听。
　　沈逾晟缓缓说“好”。

　　尹煜柃重新靠回椅背。
　　选科至关重要，对高考影响深远，沈逾晟文科理科成绩平均，都十分优秀。面对两个选择，自然多一份顾虑，只以为他是因此陷入内耗，并没多想。

　　还有段路途，她闭上眼想浅睡一会儿。
　　下一秒，鼻子突然有些痒，直起身，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大概是泳池派对那天，晚上头发没吹干，只是随意擦了擦，便着了凉。

　　杏楪入夏后，白天气温高，到了夜晚又瞬间骤降。
　　她又不到黄河心不死，尝到苦头才肯罢休。
　　泳池派对回来后，尹煜柃在家里穿得很凉快，一件小吊带裙，晚上不注意温差，没有添加衣物，洗完头懒得吹干，一冷一热，于是就病了。

　　本来脚踝就挂了彩，现在还感冒。真是无语。
　　尹煜柃默默吸了吸鼻子，叹口气。

　　陈叔这周请假回老家给妈妈过生日，于是尹煜柃每日打车接送沈逾晟来补习班。
　　她始终觉得自己还能坚持，毕竟感冒只是小毛小病，带好口罩依旧每天坚持陪沈逾晟上下课。

　　然而后面连续好几日，她的病情没有丝毫好转的迹象，沈逾晟有些担忧：“其实我自己打车回来就行了，没必要你再跑一趟，你需要好好在家休息。”

　　尹煜柃用力摇头：“不行不行，小男孩万一被人拐了怎么办，我好不容易把你养到那么大的。”

　　沈逾晟双眉微蹙：“可我已经十七了。”

　　尹煜柃自然察觉到他的情绪波动，却没有明白他真正的意味。
　　她向他解释说：“在我眼里你还是个小孩子呀，我说不行就是不行。再说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我才没有那么娇弱，没几天肯定就好了。”

　　沈逾晟只是看向车窗外。
　　然后听见她反过来质问自己：“你难道觉得我是个花瓶吗？”
　　没理也说成有理。

　　沈逾晟否认说“不是”，接着再没说下去。
　　尹煜柃猜想，大概是说不过自己，当然，也可能只是不想跟自己斗嘴，让着自己，顺着自己罢了。

　　/

　　没几天便开学，选科结束后走班上课。
　　课间走廊人群熙熙攘攘，学生抱着书本，来来往往，从这个班换到另一个班上下节课。

　　男生对理科的天赋总是更多一些，无论如何，沈逾晟最后还是选了理。
　　齐嘉宇、李怡乐和沈逾晟在同一节物理课上，座位按照原班级以及学号安排。齐嘉宇还是坐沈逾晟前面，齐嘉宇旁边坐着李怡乐。

　　还没打铃，齐嘉宇从前面扭过身：“欸欸，沈逾晟，国庆我们打算去露营，你去不去？”

　　沈逾晟拒绝的迅速。

　　齐嘉宇补充道：“李越和李怡乐都去。”
　　怕他话掉下，以表礼貌，沈逾晟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那么多人，还有谁？”
　　齐嘉宇来劲了：“昨天墙上发的那个评校花校草的，你看了没？投票没？”

　　话题跳转过快，沈逾晟疑惑：“这是什么东西？”

　　“你这是被你妈断网了么。”齐嘉宇啧啧嘴，偷偷摸摸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掩饰在书包里，朝沈逾晟招招手，示意他凑过去看。

　　“打住。”沈逾晟抱臂往椅背上靠，“可别。我不想举报你，我也不想和你一起站办公室被找家长谈话。”
　　言外之意是，你可以给我看，但我不会主动凑过去看。

　　齐嘉宇无语地拉了拉嘴角，但还是把手机举起来：“喏，三班的徐雨凝，全校三千人，她拿两千票。李怡乐把她也喊上了。”

　　沈逾晟没说话。

　　齐嘉宇突发奇想，冲他挑眉：“要不……你把你妈一起带上呗。”
　　李怡乐正和女生聊天，抽空转头附和：“我同意我同意。”

　　听见“妈”的字眼，沈逾晟的唇线瞬间拉直，从椅背上起身坐直，翻开书本，语气沉冷：“她着凉了，别打她主意了。”
　　齐嘉宇皱眉：“着凉？什么时候着的凉？大热天的……还能着凉？”

　　“你好像很关心她。”
　　沈逾晟不紧不慢抬起眼帘，悠悠冒出一句。

　　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齐嘉宇感受到他的眼神带着审视。
　　虽然没说，但他眼里写满：问那么多干什么，她是你的谁？

　　齐嘉宇秉持不抛弃不放弃的原则，继续劝：“反正你回去问问，阿姨平时一人在家反正也是呆着，不如跟我们一起去。人多总是热闹点嘛。”

　　他眸光微动，依旧没吭声。

　　见沈逾晟有些被劝服，齐嘉宇胳膊肘撞撞他，挑眉说：“而且你们肯定也没一起出去露营过，多新鲜的事儿，你难道不想和阿姨体验体验？”

　　上课铃响，老师抱着书本走进教室。
　　沈逾晟拿着笔，指腹稍用力，心不在焉地捏在手里。不得不说，他的决定确实被摇摆了。

　　还记得自己总被她口中的“阿澈”压一头。
　　那是他没有见过的人，他不知道那个人究竟是哪里吸引着她，更不知道自己如何才能在她的心里，超过他一头，夺得她的芳心。

　　恰恰是无知，让他格外警诫。

　　他想和她做很多事。
　　体验所有没有体验过的事，和她拥有很多个第一次。专属于他和她的第一次。

　　/

　　夜晚，大地被温柔的月光覆盖，暖黄灯光撒入阳台。
　　两间屋子的阳台紧邻着，沈逾晟合上作业，整理好书包，起身朝阳台走去。

　　倚靠在接近她那屋的阑干，少年视线眺入隔壁，隐隐约约可以看见落地窗里低眸坐在桌前的轮廓。

　　那天玩水时弄坏的衣服，她似乎在尝试缝补。
　　侧脸轮廓凌厉美艳，鲨鱼夹夹起她的黑发，时不时抬手将一侧垂落的刘海撩至耳后。

　　后来，她往后靠在椅背上，端起咖啡杯轻抿一口，用力闭了闭眼，看向远处落地窗外夜景。
　　余光偶然间注意到外头阳台压下一个暗沉的黑影，她便偏过头。

　　视线悠悠对上。
　　谁也没躲，他百无聊赖地凝视眼前的女人，她无声地问他：作业写完了吗？
　　他答：写完了。
　　然后她遥遥地冲他招招手。

　　黑影逐渐褪色消散。
　　隔壁传来一记阳台门关合的清脆响声。

　　时间转向二十三点，灯光早已洗不尽夜色的浓稠。即便她戴着眼镜，缝补也有些费力。
　　沈逾晟靠近时说：“夜深了，白天再弄吧。”
　　尹煜柃从旁边拿过口罩，推推鼻梁上的眼镜，眉眼带笑：“马上就好了。”

　　“重新买件新的不就好了。”

　　“多浪费钱呀。而且又不是修不好，我手那么巧，你难道不这么觉得吗？”

　　其实她每次缝补的衣服都不怎么好看。
　　沈逾晟低低地笑出声，没同她争下去，安静坐在她旁边，注视着她缝补。

　　尹煜柃把他往远处赶了赶，然后歪过头，把针往头皮上蹭蹭，问他：“那么晚是有什么事想和我说吗？”

　　沈逾晟一五一十告知她原委，接着说：“但你生病了。露营有很多事要做，有你在，他们多多少少肯定会找你帮忙。我不放心你去。”

　　换句话说，他是想在家里陪她，照顾她。
　　可尹煜柃觉得，她马上就要离开沈家，沈逾晟不能总和自己待在家里，他得出去跟朋友多交往交流些，适应起没有自己的生活。

　　于是她立即答应下来。
　　沈逾晟依旧有些抗拒：“你都病这样了还想出去玩吗？”

　　隔着口罩，尹煜柃露出讨好的笑，轻轻扯扯他的袖子，捏着嗓子说：“去嘛去嘛！你既然来找我了，肯定也是觉得我一人在家会无聊。”

　　感冒原因她的声音哑哑的，带些磁性，很性感好听。

　　沈逾晟不说话，她便自己接上刚才的话，又说：“而且，你现在长大了，有男子汉的担当了。就算大家找我帮忙，你也肯定会帮我一起，不会让我累的。”

　　也就这种时候，她才会承认他长大。
　　被她缠得耳根微热，怕被她察觉异样，沈逾晟无奈，只能应下。

　　尹煜柃刚想“耶”出声。
　　下一秒只听他说：“但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
　　“全程都必须听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