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骨》聆眉

23、C22

　　尹煜柃愣了愣，他好像是硬闯进来的。
　　还没反应过来，沈逾晟就已经结完账领她离开了。

　　她在他面向来都是温婉善良的，她不知道沈逾晟此刻想说什么。
　　是要责怪她今日没有遵守承诺，没有接他放学陪他训练，还是质问她为什么会来这里，浑身酒气，一副狼狈模样。
　　可意料之外的，却只听见沈逾晟说：“我让季姨给你煮了醒酒汤，回去以后喝了会舒服一些。”

　　少年颀长的身影站在她的身旁，挡去一切喧嚣与浮躁。他的背脊挺得很直，像白杨树那样挺秀，声质又清冽温润，如缓缓流淌的溪水，不带尘埃。
　　月光披散在他身上，为他周身渡上一层光晕。

　　偏过头，抬眸望着他，尹煜柃自知有些失神。
　　收回目光时，感受到贴在自己手臂上微冷的温度，她问：“他刚刚是不是给你递了矿泉水？”

　　恰好下台阶，然而腿一软，差点跌倒。
　　几乎瞬间，他将她稳稳扶住。
　　他的胳膊谈不上粗壮，清瘦却有力，肌肉紧致，在深沉的夜中带着暖意，很有安全感。

　　她摇摇晃晃，原先少年紧握拳的绅士手也因担忧她走不稳而完全与她的肌肤贴合。
　　右手越过她的肩颈揽在她的右臂，左手轻扶她的左臂。没有空闲的手，于是右手掌心只能半握矿泉水瓶，半搀扶着她，宽大掌背完全张开。

　　听闻她的话，沈逾晟说话腔调带了些散漫：“那是给你的。小酒鬼。”
　　低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尹煜柃没说话，酒精让她的思维迟钝许多，并未听出这句“小酒鬼”从他口中说出来有多暧昧。

　　她只是默默记着，细节决定成败，现在酒吧产品同质化严重，一模一样的装修风格和一模一样的酒水口味，那能让人记住的其实就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
　　所以，以后潮醇也要在客人醉酒的时候免费送上矿泉水。

　　阶梯一上一下，头晕目眩，胃中阵阵翻滚，蛮横无理地打断她的思路。
　　胃酸仿佛灼烧五脏六腑。
　　口中略涩，尹煜柃突然拽住他的袖子，停住脚步：“逾晟，妈妈想吐。”

　　沈逾晟把她扶到垃圾桶边，旋即传来此起彼伏的呕吐声。
　　她的神情并不好受，尹煜柃撑着桶边，喉咙似烈火烧灼，视线慢慢模糊。

　　安静凝视着她，沈逾晟眉心浅浅皱起，沾染些许担忧，口吻严肃而沉静：“既然喝不了酒，那以后就少喝点，别来酒吧，来我这里，有不开心的事就说出来给我听。”
　　可他并不知道，其实她是喝了很多酒才醉的，酒瓶都被收走，沈逾晟到的时候，桌上只摆了一瓶。
　　尹煜柃没有解释，只是极为狼狈地站起身，慢慢从刚才激烈的反应中缓过神。

　　自决定留在沈宅后，她从未在沈逾晟面前喝过酒，就算是出席宴会，也只是在他看不见的另一桌，应付着喝几杯。
　　此时更不会想到他会来到酒吧，见到自己如此落魄潦倒的一面。

　　她没有随身带纸的习惯，嘴角有些污渍残渣。
　　这副模样，就连她自己都分外厌弃，可沈逾晟却没有半分的嫌弃之意。
　　他口袋里也没有纸巾，便将袖口伸向她，解释说：“袖子是干净的。”

　　尹煜柃望着他，他的目光明亮而坚定。
　　她并没有说话，没有答应，抑没有拒绝。
　　于是沈逾晟将手缩进衣袖里，然后缓缓抬起，低下眼眸，用自已的袖角擦拭去她唇边的残渣。

　　尹煜柃微低眼帘，不敢触碰他的目光。
　　几阵清风抚过，将几缕发丝吹至眼前。
　　她不知他此时眉目沉静，看向自己的眼神，朦胧柔和却又万分灼热。

　　隔着衣袖，少年的骨节僵硬，不可控制地紧绷。
　　在单薄衣物的后头，温热手指轻抚过她的肌肤，指腹有意无意地触上她的唇瓣，视线跟随，描摹她的唇纹。

　　那是人体最亲密的感知器官。
　　一下下，似羽毛般挠得他心尖又痒又酥，于是全身都跟着热起来。
　　黏糊而沉闷。

　　夜风吹散了些醉意。
　　沈逾晟收回手时，尹煜柃只说：“抱歉，把你衣服弄脏了。”
　　“没什么好抱歉的，抱歉是对不熟的人说的。”
　　“……我们其实也没那么熟不是么。”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缘故，她卸下在沈家所有的伪装，将自己撕扯开，表现出最最真实的一面。充满戒备，刻薄又冷漠。
　　没有血缘，他与她的联系仅仅是一纸合约。合约结束，分道扬镳，永不会再相见。
　　她想，现在或许就是坦白合约的好时机。

　　“不是。”
　　这么想着，却听见沈逾晟坚定地否认，打断了她接下来的话。

　　不仅熟悉，而且还很熟。
　　她会喊他小晟、逾晟，甚至是那些微微捏着嗓子一句句分外亲近的小可爱、小哥哥。
　　如果这都不算是熟悉，难道是能让她亲昵地喊出“阿澈”的那种才叫熟悉吗？

　　他突然有些生气：“我们难道还不够熟悉吗？你觉得什么样才叫熟悉？”
　　有许许多多的话被憋在心底很久，然而深吸一口气，又再度压回去，并没有说出口。

　　他怕心中情感化为激烈汹涌的情绪，换来一场失控的争吵。
　　他不想让她不开心，他只想成为能让她可以依靠的人，能够随时随地感到快乐放松的避风港，而不是一个随时都有可能爆炸的炸弹。

　　尹煜柃自然不知道他沉默间隙在想什么。
　　她反问说：“那你觉得什么样才叫熟悉。”

　　夜风寂寥，城市路灯闪烁昏黄的光晕，勾勒出街道轮廓，投射出两道重叠的长影。
　　刻意稍慢几步，他看向她，她也随之停下步伐。
　　这个瞬间，和她的影子就像是在接吻。

　　他突然说：“你知道，我很喜欢你。”
　　他想，不会有人无缘无故爱上一个陌生人。

　　“……我知道。”
　　沈逾晟说得太过虔诚，让她的答案莫名有些发虚。
　　她知道，知道他很喜欢她这个妈妈，是儿子对妈妈的那种罢了。

　　他知道，尹煜柃不会明白。
　　头脑发热，再也不想掩饰，沈逾晟低声说：“你不知道。”

　　柏油路上汽车一声鸣笛，将他鼓起的勇气吹散。
　　他不知道她是否听见，或是没听见，又或是听见却没有察觉出他的隐晦含义。

　　/

　　那天酒醒后，尹煜柃回到房间内，反复斟酌着他那几句话，总觉着隐隐有些奇怪。
　　周六下午，客厅内，尹煜柃开着电视机看电视剧，沈逾晟就坐在沙发旁边。
　　她将遥控器歪向他：“你要看吗？”
　　沈逾晟淡声：“不了。”
　　于是她看她的，他打他的游戏，两人互不干扰。

　　偶尔游戏角色死亡时，沈逾晟会抬眼看几眼电视。
　　最尴尬的便是放到吻戏的时候，氛围粘稠又不清不楚，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剧中两人亲吻的声音。
　　心底闷闷的，又略微发痒，就像是毛线头在心尖上轻飘飘地扫来扫去，却总是抓不住。

　　这时候换个频道似乎会显得格外刻意，于是尹煜柃就硬着头皮看完了。
　　她有特意观察沈逾晟的神情，试图捕捉出蛛丝马迹。然而他却没什么反应，平静而淡然，余光注意到游戏角色复活，便面无表情地将注意力转向手机。

　　后面几日，两人依旧像往常一样对话，聊些家长里短，逐渐洗去她心底的疑惑。
　　难道是她上次醉迷糊了，才会把她和他的相处披上一层暧昧迷离的色彩？
　　尹煜柃觉得一定是这样的，毕竟另外一种猜想，有些过于荒谬。

　　期中考试过后，成绩放榜。
　　上午第四节生物课下课，班里学生纷纷往食堂里冲，沈逾晟被班主任留下。

　　班主任问：“逾晟，你知道这次考试成绩了吗？”
　　沈逾晟将笔收入笔袋，礼貌回答：“大课间的时候跟同学去布告栏里看了。”
　　班主任笑着说：“你别紧张哈，老师找你没别的事，就是想周五班会课上请你给同学们分享分享自己的学习方法。”
　　沈逾晟点头说可以。

　　班主任又说：“而且不是马上要开家长会了吗，到时候会有个年级大会，我们几个班的班主任和年级组长都商讨过，能不能请你的妈妈准备一下发言稿，作为优秀家长代表在大会上发个言，你拿下年级第一，作为家长她一定有过人之处，所以想请你的妈妈与别的家长交流下经验。”

　　“好的，我回去问问。”

　　放学后，尹煜柃从附近水果店买来一袋砂糖橘，和沈逾晟坐在R8后排时，他提起这事。
　　尹煜柃把砂糖橘放在怀里，抓一颗出来，爽快答应，看向他问道：“家长会什么时候开？”
　　他语气平和，声线清冽低缓：“下周五。”

　　指甲抠入砂糖橘顶部，尹煜柃慢条斯理剥开，语气轻快：“那我这两天准备起来。”
　　沈逾晟没再回话。
　　她分一半砂糖橘递过去：“吃吗？”
　　少年回绝：“你吃吧。”

　　抿抿唇，尹煜柃转头说：“好吧。”
　　牙齿刺破砂糖橘薄薄的一层表皮，汁水四溢，完全侵占口腔。
　　眉头旋即紧皱，尹煜柃艰难下咽，不再剥第二颗。
　　好酸。

　　回到宅邸后，尹煜柃只能先将潮醇的事放下，在家准备发言稿，坐在桌前苦思冥想，也不知该写些什么内容。
　　她平时没怎么管着沈逾晟，在手机上简单阅读几篇发言稿后，开始自己瞎编。

　　也不知合理与否，完成第一版时，她想让沈逾晟帮忙看。
　　脚步停在他的房间门口时却又犹豫不决，最后还是没有敲下门。
　　那日以后，跟冷战了似的，他很少同她说话。

　　默默返回房间，尹煜柃把文档发给唐歆悦帮忙看看。
　　很快，对面发来一个“崩溃大哭”的表情包。
　　唐歆悦：[姐，不是我不想帮你呀，你也知道，以前年级大会上我们只有念检讨的份，哪会写这种。]

　　最后甚至还请求了季姨、陈叔……
　　皆爱莫能助。

　　尹煜柃默默叹息一声，坐在桌前挤牙膏一样写稿子。
　　她想，自己应该找个时间跟沈逾晟道个歉。那日是她说话太刁难了。

　　/

　　天气预报说这周降雨接连不断，周三更是有场暴雨。果不其然，这日天色蓝得阴沉，逐渐化为一片乌黑的浓墨。
　　闪电从西边天空晃过，隆隆雷声过后，传来淋淋沥沥的声响。城市朦胧，地面铺满灯红酒绿的碎片倒影。

　　街上行人蒙上被薄雾，雨雾渲染，四周都是湿润气息。
　　尹煜柃默默撑开雨伞。
　　等待沈逾晟放学的时候，闲来无事，便打开发言稿准备起来。

　　学生陆陆续续走出校门，今日没有篮球训练，沈逾晟暂时还没有出来。
　　雨越下越大，重而密集地砸在伞面，接连不断地顺延滑落。地面响起无尽的嘀嗒声，由远及近远，荡出一片连漪。
　　尹煜柃戴着蓝牙耳机，心绪沉缓，专注于发言稿，将一切喧嚣抛之脑后。

　　天空如翻搅掀涌的大海，狂风呼啸，风暴如撕裂人心的哭泣，暴风骤雨如梵音响彻天地，猛烈袭击着整个城市。
　　天地间画面黯沉模糊，各色各样的雨伞像是地面上倔强倨傲盛开着的花朵。
　　伞头攒动，有一把却格格不入，自静止不动的人群中逆流而来，像是恶鬼游魂。

　　耳机里播放着轻松舒缓的英文歌。
　　My blood is rising higher than the surface.
　　The only thing that's draining is my heart.
　　我的热血沸腾不已。
　　唯一面临枯竭的是我的心。

　　We don't even talk enough to talk about it.
　　If we could take apart this love would.
　　We even know what it was.
　　我们从来都没有认真谈过。
　　如果我们分开 这份爱会变成什么样。
　　我们都知道怎么回事。

　　“奚菁。”
　　一道粗旷而阴沉的声音无法忽视地自耳畔迅速划过，在音乐声中显得万分突兀。

　　尹煜柃落在屏幕键盘上的指尖瞬间顿住。
　　这道嗓音对她来说是如此的熟悉。
　　视线从手机屏幕前挪开，落在停与面前下方的两条腿。

　　一双分外眼熟的夹脚拖在雨水下不断被冲淋。
　　目光接着缓缓上移，最终停止与男人被自己伞面遮挡住的面部。
　　她的心口止不住的起伏，脑海里闪过从前无数道重合起来的声轨。

　　“奚菁！你他妈一天到晚读个破书有什么用！给老子赚钱去！”
　　“奚菁老子他妈的管不了你了是吧！我看今天是警察先到还是我先把你打死！”
　　“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赚钱，就算是爬上别人的床你今天也得给老子把钱拿出来！”
　　“你他妈把钱藏到哪里去了？！”
　　“……”

　　莫名，她的眼眶止不住地发热。
　　伞沿正在被一点点往上抬，尹煜柃握紧伞柄的手部暗自用力对抗，无奈对方气力过大。
　　男人的面容在眼前一点点清晰，啤酒肚，一脸胡茬，洗到发灰的旧T。

　　她感受到自己的手臂被对面男人粗糙布满老茧的手掌按住，磨得她肌肤一阵刺痛。
　　手臂处有一股极大力度的牵引，她尝试挣脱，然而有些没站稳，身体已不受控地往前倾，下一秒似乎就会被拉走。

　　已经做好最坏的打算，比如当众破口大骂，比如迎面而来的重重一巴掌，或是被拽回家……
　　这里是学校，周围人多，她并不想把事情闹大影响到沈逾晟的学业发展，于是用力闭着眼，等待风暴的到来。

　　可下一秒，那力度却突然被阻断。
　　长时间的紧绷，手臂瞬间无力地松懈下来。

　　手没拿稳，黑色雨伞重重砸在了地上，溅起水花。
　　雷声轰鸣，眼前遮挡完全展开，少年高挑的身影挡在自己身前，湿冷阴沉的雾气萦绕周身。

　　“别碰她。”

　　《Lay Down》Sarah Procto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