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腕骨》聆眉

22、C21

　　周末，斑斑点点的阳光从客厅窗口撒入，微风阵阵，垂挂着的窗纱随之轻轻拂动。
　　沈逾晟正坐在沙发前看英文电影，尹煜柃径直路过时，他朝她眺去一眼。
　　尹煜柃并未注意到那头投来的目光，换上鞋，拉开家门离去。

　　来到铁艺大门前，她拿笔签收完快递，艰难托举在怀中，沿着石子路再次返回宅邸。

　　快递过重，到宅邸内时她便放在地上，背过身拖拽着走，发出略微刺耳的声音。
　　季姨从厨房间里出来，在身后提醒说：“夫人，我来吧，您别伤着。”
　　尹煜柃弯着腰，声音被压得有些沉闷：“不用不用，您去忙吧，我能行。”

　　客厅内，右边墙壁挂钟嘀嗒作响，声音轻巧而温和，树影在地毯上左右摇晃。
　　没几分钟，羊毛地毯上覆盖上一团人影，与树影层层叠叠重合在一起。

　　沈逾晟放下手机，缓缓看去：“要我帮你吗？”

　　尹煜柃回头看他一眼，然后摇了摇头，颇有些心虚，露出笑容：“谢谢逾晟，但不用了。”
　　说罢，便鬼鬼祟祟把快递搬到卧室。

　　沈逾晟一脸狐疑地收回目光。
　　她又在忙什么？

　　房间书架最上排摆着一盆吊兰，叶子拖得已有十几厘米长，自上方垂下来，把下层的书隐隐掩盖着。
　　拿剪刀划开纸箱，尹煜柃将书本逐一放置在转角书架里。

　　潮醇刚装修完成，从前二楼梅雨季渗水问题已处理好。
　　近几年按照合约内容，尹煜柃每月只从沈家拿十五万元，蒋今澈每月没有拿走的那十万元都被她系数攒下来，投入到潮醇。

　　唐歆悦同她讲过，潮醇这几年收入并不好。
　　城南逐渐开发起来，拆迁的拆迁，旧改的旧改，一条街上陆陆续续开了几家酒吧，互相抢生意。

　　蒋今澈的父母才是潮醇店主，然而这几年带着蒋雯在外地看病，对城南最近的商业情况不甚了解，
　　蒋家离开杏楪前，只是拜托郑梁李奕明唐歆悦他们帮忙照看，他们也无法加以干涉过多，潮醇于是逐渐在一众队伍中落后。

　　比起城南那落后的破巷，城北总是更繁华些。
　　微微踮起脚尖，尹煜柃把书本分类摆放整齐，大功告成后，她拍拍手上灰尘，从床头柜上拿起手机编辑消息。

　　柃：[我买的书刚拿到，都是些关于酒吧经营的，我闲下来看完，把有用的整理出来发给你，你到时候让郑梁和李奕明看看。等后天沈逾晟上学，我再帮你们去探探城北酒吧的情况。]

　　唐歆悦：[奚菁姐，你要是没空的话就别管这些了，我们来就好。]

　　柃：[我在家里头挺闲的，反正也没事干，我来吧，你们别管了，好好照顾着生意。]

　　唐歆悦回了个“OK”。

　　收起手机，坐在桌前，尹煜柃默默打开电脑。
　　没想到当年沈志宗去世时学的书本知识如今还有些用处。

　　室内寂静，键盘源源不断发出清脆敲击声，尹煜柃搜索出潮醇街道所在地段的各家酒吧的具体信息。
　　比如地段15km内总共有多少家酒吧，包括清吧、演艺吧、摇慢吧。以及各酒吧的档次、消费价格、风格、人气等。

　　长时间久盯电脑小字，眼镜有些酸胀。
　　尹煜柃用力闭了闭眼，轻揉几下，架上黑框眼镜，从桌旁抽出纸笔，分析预算各酒吧的当天营业额、开支、利润。

　　“咚咚。”
　　突然传来两下敲门声。

　　尹煜柃往纸上演算着，微微扯着嗓子：“谁啊？”

　　“我。”

　　听闻来者是沈逾晟，心底一颤，尹煜柃旋即将页面隐身，把纸笔胡乱塞入抽屉中，回一声“进”。
　　然后随手打开一部电视剧，装模作样看起来。

　　余光注意到他走至身旁，尹煜柃故作镇定地偏头，自然地笑问：“什么事？”

　　沈逾晟把手中的碗筷轻放她面前桌面，解释说：“季姨见你不出来吃饭，大概是有事在忙，怕打扰到你，就让我把饭菜给你端上来。”

　　尹煜柃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话，不自觉地咽咽口水。

　　视线落在她鼻梁上架着的黑框眼镜，她一脸素净，头发低挽，几缕碎发散落两侧，透露着随性的美。
　　看得入迷，也因此没有多加怀疑她反常的举动。

　　自知出神过久，沈逾晟偏开视线：“给你夹了些菜和肉，不知道你喜不喜欢，不喜欢的话我再下去一趟。”

　　配合着将目光落在碗中菜，尹煜柃语气轻快：“哇——都是我爱吃的，谢谢小晟。”
　　沈逾晟看向电脑，不着痕迹地收回：“那我就先出去了。”
　　她点头：“嗯。”

　　沈逾晟背身离开，转身准备关门时，视线再度对上。
　　尹煜柃嘴巴半张，犹犹豫豫，想说些什么。
　　他似乎看出她的迟疑，所以没急着关上门，就等着她开口。

　　然而想起最近他看向自己的那种异样眼神，怕是对她的身份留有存疑。
　　她从未跟他提起过自己家里的事，她的社交圈、她的生活、她的曾经，他一无所知。

　　她只是他人生中过路时碰巧遇上的野花，总有一刀两断的一天，并没有必要对他袒露心扉。
　　于是尹煜柃便朝他挥挥手，不再有求助于他的打算。

　　/

　　周一清晨，汽车停于学校西边路旁。
　　沈逾晟拉开车门，单肩背上包，似乎有话想说。
　　于是尹煜柃缓缓降下车窗。

　　沈逾晟低眸说：“今天晚上还有训练，他们说想订披萨，这几天让你破费了，就说想请你一起。”
　　尹煜柃微微仰面，玩笑道：“你们请客我买单的那种？”
　　“他们付钱。”
　　她点点头：“行，我知道了。”

　　望着沈逾晟进入校园里，尹煜柃默默将车窗升上，拿起旁边座位上的手提包。
　　下车前，尹煜柃与陈叔说：“我还有些事，您先回去吧。晚上要是没回来，您就一人来接逾晟吧。”
　　陈叔毕恭毕敬：“好的夫人。”

　　打开手机地图，绕了会儿才找到城北的酒吧商圈。
　　跨进门，尹煜柃落座吧台前，吧员递来酒水单的同时还递来一杯白水。

　　来回奔波确实口渴，往嘴里灌入，从嘴角淌下一滴。
　　玻璃杯中少去一大半，吧员默默为她添了水，留一包纸巾在旁边。

　　看在眼里，尹煜柃道句谢。
　　然后环顾四周，经过几家店面对比，发现城北酒吧整体装修风格时尚前卫，吧员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使酒吧氛围提高一个层次。

　　视线自上而下扫过酒水单，食指中指指腹稍一用力，尹煜柃将酒水单轻轻往前一推：“Black Russian和金汤力，谢谢。”

　　调酒师将酒水单收起，提醒说：“小姐，Black Russian烈度十分强劲，容易入口，也很容易喝断片。”

　　黑俄罗斯以高度数的伏特加为基酒，配以咖啡利口酒和冰块等调配而成，酒精度数足有40度。
　　尹煜柃漫不经心地应句：“我知道。”

　　如果要算起来，学会喝酒还得多亏蒋今澈。
　　高中的时候，她家里头小则吵架，大则打架，几乎每天都闹得不可开交。
　　心情郁闷，又无处可去，尹煜柃只好蹲在阿康门口，每到这时，蒋今澈总会从隔壁潮醇拎来一瓶啤酒递给她。

　　一开始大家的酒量都不怎么好，但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总是又菜又爱玩，喝到后来头都昏了，就坐在桌子边听其他人说话，一面呕吐一面还能听见其他几桌的大人讲道理。

　　尹煜柃不爱听，就找了个安静的地方坐着，蒋今澈就会拿着杯水走过来，说她喝了会舒服些。
　　然后就一起坐在楼梯上，幼稚地玩石头剪刀布，笑得东倒西歪。

　　越到后来，她家里闹得程度就越大，甚至都上过几趟警局。
　　那时她心情郁闷，只想大口喝烈酒，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消去心中愁闷。可她又不想喝太过涩口的。

　　尹煜柃记得很清楚，那天是高三一模后的一个周五，蒋今澈把她偷偷带去潮醇，亲自教她黑俄罗斯的调配方法。
　　他问她好不好喝。
　　她被呛出了眼泪，然后在他臂膀上重重来了一拳，和他打打闹闹好久，心情舒畅许多。

　　后来，喝得多了，酒量也就慢慢变好了。

　　调酒器轻轻摇晃，传来冰块相互撞击的清脆声响。
　　尹煜柃回过神，细细观察着调酒师的调酒细节、Stir速度、Shake时间、拿放酒的习惯及姿势。
　　眼前不知不觉又浮现出当年蒋今澈站在自己身旁，手把手教她调酒的景象，心中泛起些波澜。

　　几分钟后，Black Russian和金汤力摆放在她面前。
　　金汤力是杯基础的鸡尾酒，往往最简单的东西最考验人。
　　拿起酒杯，尹煜柃轻抿一口金汤力，黄棕加金酒加汤力，水没有一点糖浆和勾兑，原汁原味，酸甜平衡。

　　调酒师笑问：“如何？”

　　尹煜柃答：“很可口。”

　　“那Black Russian呢？”

　　浓郁的咖啡香气，微甜的咖啡口感在舌喉间弥漫开来。
　　她的背影孤寂，缓缓开口时，声音轻而柔：“让我想起了很喜欢很喜欢的一个人。”

　　/

　　夕阳余晖即将消失殆尽，一直到结束篮球训练，沈逾晟都没见到尹煜柃的身影。
　　他沉着脸，从地上拎起书包往肩膀上挂，弯腰拿起外套。

　　见状，齐嘉宇拦了下：“欸，沈逾晟你走那么急？我们等会儿定必胜客，你不一起吗？”
　　“不了，你们吃吧。”
　　齐嘉宇抓抓头：这小子，是急着找妈呢。

　　背上书包急匆匆朝校门外走，沈逾晟拉开车门，却发现只有陈叔一人。

　　陈叔往后扭头，疑惑问：“嗯？小少爷，怎么那么快就出来了，我听夫人说，你和同学不是要一起去吃披萨的吗？”

　　沈逾晟冷嘲地轻笑声：“她还知道有这回事。”

　　握着车把的手微微施力，刚训练完分明本该感觉炎热无比，然而此刻凉意却爬上四肢。
　　克制着内心被爽约的消极情绪，沈逾晟声线微颤，只尽量维持着原状：“陈叔，她没跟您一起来吗？”

　　陈叔交代说：“早上夫人送完你后没上车回家，后面就也没再回来过，夫人当时还交代了，要是她晚上没回来，就让我一人——”

　　话未说完，车门被“啪”的一声关上。
　　沈逾晟立在车边，旋即拨电话过去，尹煜柃却迟迟未接。

　　直到第五通的时候，对面接通了，背景音喧闹，夹杂着嬉笑打闹声，听着像是在酒吧。
　　下一秒，吧员证实他的猜想：“您好，您的妈妈在我们这里喝醉了，如果方便的话，您找人来接一下。”

　　挂断电话，他的脸色算不上好看。
　　她为什么会去酒吧？明明是先答应的自己，结果一声不响的跑了。
　　去酒吧还能做什么？可她又为什么要去喝酒？是在思念什么人吗？
　　……阿澈？

　　根据地址来到酒吧门口时，他一眼就认出远处尹煜柃的背影。
　　她正拿着调酒器轻轻摇晃着，里面的液体充分混合后轻轻倾斜，酒液缓缓流入杯中。
　　调酒勺顶端被她捏在指中，不紧不慢地搅拌酒液，最后将冰块放入调酒杯中。

　　一身蓝白校服规规矩矩地被穿在身上，沈逾晟刚往里迈步，就被拦下。
　　吧员礼貌说：“小朋友，未成年不能入内哦。”
　　沈逾晟视线往里眺，语气略沉：“我来找人的。”
　　吧员：“是您的谁？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一下吗？这样我才好帮你去……”

　　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晃动一瞬，垂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攥紧，空气闷得难以喘息。
　　他回答不上来问题。
　　是啊，她究竟是他的谁。

　　与此同时，调酒师用火柴点燃一小块橙皮。
　　尹煜柃单手撑头，趴在吧台前仔细观察着调酒师，视线紧随着他将橙皮放入调酒杯中的举动。
　　神情略涣散，双颊带红，她已明显染上醉意。

　　酒液散发出浓郁橙香，指腹触上玻璃酒杯脚，就在她抬起手腕准备一饮而尽时，腕骨处被紧紧锢住，无法动弹。

　　“……酒量那么差还喝酒。”

　　循声看去，撞入少年的冷眉冷眼。
　　他的后头还有好几名吧员，着急忙慌地追着他过来。

　　腕骨处传来阵阵温热，握住她的那道力度很重。
　　他和她就这么直直对视着。

　　少年四指恰好落于她的脉搏，她觉得有些疼，便用另一只手尝试反握住他的手腕，企图拿开。

　　然而触碰上的一瞬，她的指尖不禁微颤。

　　相同的位置，长久的跃动，与心跳距离为零。
　　隐隐约约的，她好像感受到他颤抖着的灵魂，以及压抑在身体里的控制欲与占有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