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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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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清初十岁那年来到青府,成了府里的丫头。前尘往事如隔了一层雾般,已然记不清。她生的水灵,被太太看中。太太那会因为身子弱,一直没能有个孩子,见她恬静稚嫩,对她多了些喜爱,便留在身边端个茶什么的,最多不过照看一下熬中药的炉子。老爷想要孩子,便娶了二太太。太太的病便更重了,左右挨不过那年冬天,去了。清初那时十三岁。太太这边的院子渐渐寂落起来。
二太太是一个大户人家,很有些脾气,虽然家道中落,也不减半分。前阵子得了小少爷,越发得老爷器重,这会正撵着太太这边厢的人,老的都打发去养老了。她无亲无故,为了留下来,也不好守着太太的院子,便听从安排。
夏天这会,老爷家来了客人。是二太太的二个弟弟,读大学放假了,又临近毕业,来姐夫这里玩耍,顺便托点事。两个少爷似的人物,需要照应着,清初是个闲人,便被二太太调了去。二太太有一双标致的丹凤眼,狭长上翘,妩媚又带点高傲,然而盛着凛冽的眼神,瞅着也更寒人。二太太抬着下巴,身子倦懒着,靠着桌子,靠着椅子。清初略低着头,垂下眼帘。齐刘海,尖下巴,白皙的皮肤,很乖巧的样子。然而只是为了掩住眸光中的清冽。清初很早便知道自己的眼神是藏不住东西的。她总是沉默着很少与人交往,然而也知道很有些人不喜欢自己的眼神。漆黑的平静的注视,似乎要将人看穿,又似乎根本没在看你。主子觉得是冒犯,周围的人也觉得她的个性不讨喜。厨房的吴老妈就说:“这丫头长得怪水灵的,就是愣,不活泼。”甜嘴讨巧的丫头总是有的,而她这些年呆在太太那儿,面容更清秀了,眸光也更显凄清,“过了病气”,有点“邪”。
二太太不太爱见她,她也知道,举止更显拘谨。那高调子又沙哑的声音吩咐她几句便回内屋了。她站着。斜对面是二太太的母亲。原是位姨奶奶,很不受重视。跟了女儿来这里,也不太被女儿待见,因而性子是温和带点怯弱的。她稍嫌啰嗦的嘱派,想拿捏些架子然而有些畏缩与不自在。清初的眼神像午后的阳光从窗棂里斜射出。软软的发丝乖巧地倦在她的耳前,长睫毛间或一颤。
“是,老太太,清初知道了。”她福了福身后微微抬头。老太太却突然轻松下来了,冲她和蔼的笑着又道起了一些家常话,内屋里传出一声沙锐的“妈”,打断了老太太的话,老太太讪讪收口。清初便退了。
二
二位少爷是傍晚时分才到的。清初整理好房屋便在门外候着了。照规矩,唤了声“大舅老爷,二舅老爷”,她的声音像丝线,细而不断,又轻飘飘的像柳絮四处游飞的春日。
来的便是二太太的两个弟弟。大的是余洪宗,小的唤余洪祖。大的持重,小的闹些。余洪祖兔子一样蹦出汽车后,随眼一瞄,眼神便锁在清初身上——泛白旧式旗袍,水蓝边,不施脂粉的白净面庞在太阳余光中,泛着水嫩柔和的光——一时惊呆了,待闻一声“二舅老爷”才回过神来,心里一时在听见这轻柔声音而愉悦,一时又为这“二舅老爷”而不是滋味。他便上前道,
“你刚才叫我什么?”
清初微微受惊,又重复一边方才的话。
“大舅老爷,二舅老爷。”她的声音依旧柔和,但略微加重了些。是加重了一片柳絮的的重量吗?他不禁好笑,却不放过她。
“你到底是叫我大舅老爷呢,还是二舅老爷呢?”
清初一愣,抬眼呆望着他。洪祖越发欢快了起来。这边厢洪宗和个帮工将行李卸下来,瞟了他二弟一眼。“快进去吧。”将一个背包递给洪祖,断了他的戏弄。清初心下稍定,洪祖撇撇嘴,接过包走去了。洪宗只向清初微点头示意了一下,拎了一大箱子进去。清初心里对洪宗生了些好感。她回过神来,人都进去了,大舅老爷提的东西多,落在后面。她忙过去要帮忙,他却没看见似的,无措得她差不多要绕着他转圈子了。
“大舅老爷……”
“你不领路?”他打断她好费力找出的话茬,清初意外的看到他清肃的脸上闪过一丝戏谑,怔了片刻又忙去领路了。只是一路上总恍惚一阵,只觉得大舅老爷刚才那隐笑的眸子不时浮现脑中。二舅老爷一路上唧唧喳喳的,却愣是没半个字落入耳中。
三
清初听到二舅老爷说,“清初,你看这狗好不好笑?”大舅老爷,二舅老爷正在吃晚饭,家里的狗闻香而来,二舅老爷一边逗狗一边瞧她。清初正在门框边上替老太太描花样。她笔画细腻,虽不曾学过什么中国画西洋画,但是眼神准耐性足,手下的功夫总比旁人精巧几分,同时又带着她自己的一股清隽味。此时她略低头,越发显得尖下巴的轻巧可爱,肤色在略暗的光线中更如羊脂细腻,而夕阳的光辉斜切入院,在她侧脸上打晕开来,画儿一般,直把洪祖眼神心神全招过去。洪宗不喜饭桌上闹腾,便道:
“在他人家做客,不应当这般。”
“哪般?他人家——不是我姐姐家吗?说的生分。”
清初收好东西,走过去,“二舅老爷好好吃饭吧,别逗狗了。没事把地糟蹋了。”边说边清扫,完了待要抱狗走,洪祖却又伸臂拦住她。
“怎么这会理我了。”
“二舅老爷,我要去给老白洗澡了。”老白便是那狗了,全体通白,只是老了,毛色暗淡了些。
“别叫二舅老爷,我不高兴。”
清初斜垂着眼,似乖巧似淡漠。她定了一会,便决定绕就过去。洪祖却急急站了起来,一手勾住了狗项圈,引得老白低唔,使她退不得。“咦!”一张脸凑近了清初,“你搓胭脂了么。”“没有。”清楚也不抬眼瞅他。洪祖又把脸凑近些。“定是有了。你以前脸可没这么红润。”洪祖的话里肯定又带着得意。因为凑得太近,一阵湿热的气息笼过清初的面颊,让她心中恼闷。她确实搓了一点胭脂,然而很少,只用指腹沾了一点,在脸上扫了一下。她偏白,然而血色不足,大舅老爷就说过,她缺少血色,还是红润瞅着健康些。只这一句,更胜二舅老爷的千万赞美,让她上了心。然而,这样的事……
“那是被二舅老爷恼的。”她刻意压制着,连柔软的声音也暗沉了些,且不自禁的加了几个重音。洪祖倒是笑了,“这一气恼倒是变美了,你要如何谢过我。”清初没搭理,身子却轻颤了几下。洪祖知道她这是被气着了。平时里跟云一样淡的人物,偏偏最不耐烦他,他看着她气的嘟润的嘴唇,不知该恼好还是笑好,一时愣在那里,心下苦笑,若恼了,也是恼自己多一些。
“二弟,饭菜都快凉了。”洪宗的声音是那八百年不变的调子,仍这样清淡,然而却叫清初滚烫的心慢慢却了灼热。洪祖放了手,慢腾腾转回去。清初极缓极深地吸了口气,做了别,转身用快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