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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诸葛 ...


  •   五月初的时候,岐州的文书送到了长安。正批阅文书的皇后从一堆绢纸中挑出了那一封,打量着火漆上用朱砂写成的那个“狄”字,然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但她并没有打开书信,只是将它放在一旁,待批阅完其他文书这才又拿过岐州送到的文书。

      那个人送来的文书,那个狄怀英——

      她看过吏部档案,自是清楚这人的才华,只是此人的特殊之处并不止于才华。天皇对他有种异乎寻常的关爱,就仿佛他们两人是多年的故交旧友一般。这倒真是件奇事,以她的个性,本也应该一查究竟,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却丝毫不以为奇。这世间总有些未曾谋面的相知,总有些说不明道不清的缘分;能重逢于此,却是难以言说的幸运。

      “天后?”大约是她太出神了,突然就听见身边的侍者带着几分关切地问道,“天后是否歇息片刻,先用午膳?”

      “让他们在隔壁廊下摆上午膳,”她一边说道,一边拆开了岐州来书,“看完这封奏章再用膳罢了。午膳摆两人份的;圣上这几日身体大好,只怕得了空便要过来验工了。”

      她拆开来信,只略扫了一眼,一双杏眼便瞪圆了。回头又细细将书信读了一遍,她终是忍不住击案大笑道,“真不愧是堪比管乐的王佐之才啊!”——真叫人不解这等溢美之辞却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周围侍者皆是有些莫名,而皇后只是低头沉思,片刻抽了一张纸,提笔匆匆写了几句,待字迹略干便递给一旁的侍官。“着人将它递到中书省去,让中书省按朕的意思传书往岐州,”她道,“你和中书省的人说清楚了,一定要加急传书岐州!这陇蜀盐运乃重中之重,绝不容小觑。让他们转告狄御史,既然安定了秦岭流寇,干脆疏通了盐运再回京城!还有,再遣人去一趟御史台;那方才从岐州送信回来的检察御史名叫什么来着?请他来;就说朕有事相询。”

      传话的人方才离去,皇帝便到了。在宦官“圣人驾到”的吆喝声中,一众官吏宫女纷纷跪下迎驾,唯独皇后,反是站起身来,径自迎了上去。她在门口站定,双手合拢置于身侧,腰不折膝不弯,只微微颔首便算见过礼。她那架势,即没有臣民觐见天子的谨小慎微,也不像妻子迎接丈夫的卑顺谦恭,就仿佛那渐渐走近的九五之尊只是她的同僚好友而已。周围的人早已习惯,最不以为意的便是皇帝自己;他匆匆说了一句“诸位请起”,又挽过妻子的手,两人并排步入室内。

      “近日杂务可多?可有何大事?”皇帝问。

      “杂务可有不多的时日?”他的妻子答道,“至于大事,两河旱情见缓,吐蕃军情无变;倒还有一桩算不上大,却也不小的喜讯。”

      “喜讯?却是何事?”

      “岐州来书了,”皇后说,将那封印着“狄”字的书信递到他手中。

      “哦?”

      皇帝抬起头来看着自家妻子,眼神中有一丝微妙的复杂,仿佛想起了什么陈年旧事,却又一时捕捉不到确切的能说出口的话语。最后他只是抽出书信,略略扫了一遍。待看完书信,那一点奇妙的飘忽却也消失不见了。他显得神采奕奕,笑道,“好,此人果然有些本事!对了,传信岐州;让怀英尽快给朕疏通了陇蜀盐运!蜀中的盐运被流寇所扰,难抵长安已半年有余;再这般下去,连朕都要吃不起盐了。”

      “我已吩咐了中书省急件传岐州,”他的妻子微笑着应道。

      “果然英雄所见略同,”皇帝下意识地赞了一句,然后又是仔细将书信读了一遍,末了他又忍不住叹道,“算算怀英在岐州的时日,还不足二十日。他究竟是如何行事,竟让藏蔽于秦岭重山的流寇纷纷投案自首?五百多人啊!”

      “我亦是好奇,便请了方才从岐州送信回京的官员过来一叙。陛下何不先用膳,待那人到了,便听他说说?”

      方从岐州归来的监察御史名窦辰,是个默默无闻的小吏。初入内面见帝后二人,他显得颇为拘谨。但见皇帝和气地赐座,又让宫人给他摆上酒水果品,这才稍稍定下心来。待得皇帝问到岐州之事,还有狄御史如何短短十数日便让数百流寇自首,窦辰竟是笑了,笑容中满是敬佩。

      “回圣上,狄御史行事,十足让人叹为观止。”

      说到岐州,窦辰显得兴致很高,侃侃而谈道,“当初在岐州,州府人手不足,更兼流寇隐于秦岭大山之中,难以仗兵力行事。狄御史便道,这些流寇不过是因为家中无田地,计穷且为患,一味镇压收监怕也是难以有所收效。更兼岐州前些年月遭瘟疫旱灾,多有田地荒芜,也正需农户;狄御史便道不如陈明罪罚,允诺为无田地的民众均田,再量情减刑。”

      “均田减刑?”皇后笑道,“倒是秉承了陛下以人为本的心思,只是我本以为,狄怀英当是那种‘治世以大德不以小惠’的人。”

      皇帝却摇头,说,“诸葛孔明身处乱世,自当肃清法治,规束士族,举国讨逆,以续汉祚,此为大德。然今非昔比,眼下却是与民休息的年代。依律均田,将养民生,疏通商运,此方为大德。”顿了顿,他又是饶有兴趣地问道,“只是就算怀英他有心明刑罚,流寇在山中,却要如何叫众人得知官府的意思?”

      “狄御史放了几名关押在岐州府中的旧犯,请他们告知同党,”窦辰兴致勃勃地续道,“只是流寇众多,各有派系,光是如此不足以行事。于是狄御史便带了人手,赶到郿县西的五丈原,前往拜祭诸葛庙。”

      “诸葛庙?”皇帝惊道。

      “是云刺史提议,说是诸葛庙来往人多,若是在此处张贴布告,当能叫众人得知,”窦辰又道,“狄御史也觉此议甚好,便带人去了。待入庙拜了先贤,他便在庙外的古柏上挂上了布告。那会儿正是下午,五丈原那一片有数百人;竟不想,才不过半个时辰,便有人站了出来投罪自首。狄御史便在诸葛庙外设了桌案,当场问案。那最初来投案的兄弟二人,本是凤州农户,只因老家瘟疫,所以不得不外出避祸,待归来之后便发现家中田地已经被占了;他是全无谋生之路,这才落草为寇。因为兄长替弟弟揽下了罪责,狄御史他便判了那兄长徒一年,弟弟杖六十,但也分了田地给兄弟二人,还答应了会给凤州递文书,求彻查当初他们家中田地被占的事情。”

      “有了这第一例,后面便陆陆续续多有人来。之后狄御史便干脆在诸葛庙外的柏树下设了桌案,守株待兔,静候流寇。若不是亲眼见了,谁又能信?但不足十日,竟有五百余人纷纷来投案。不过投案之人虽多,倒也还有流寇固守山中,但前来投案诸人都说愿意带官府人马进山围剿。臣离岐州时此事正在酝酿;听狄御史说,待到五月初若还有人未自主投案,便要入秦岭剿匪。当然,如今有投案之人相助,定能手到擒来。”

      皇后朗声笑道,“竟在诸葛武侯庙外告万民,开公堂,当真是敢想,敢言,敢做!陛下,待这位狄御史回来,可是该给他加官了?”

      “有此政绩,朕迁他入二省门下却也是理所当然了,”皇帝也是笑着,顿了一顿,又是若有所思地问道,“窦卿,此事岐州百姓有何反应?可有异议?”

      “陛下,百姓怎会有异议?”窦辰忙道,“这岐州百姓,大多久被流寇所扰,尤其那些走东西货物的商家,当真是苦不堪言。自从狄御史去了五丈原之后,这郿县入汉中,入蜀一路便再无所扰,畅通无阻,百姓真是拍手称快还未来得及。狄御史更是当众判案,判决公正不失宽仁,犯人固然是感恩戴德,周围百姓也是好评不断。甚至岐州百姓听说了此事,都纷纷来诸葛庙前鸣冤。这些日子里狄御史甚至还判了数十桩田地纠纷。百姓都说,是诸葛武侯显灵,送了如此一个好官前来安抚岐州;又有人说,是诸葛武侯再世,专程前来照看生前的五丈原的。各种说法真是五花八门。最有趣的便是,后来还有一位乡亲专程给狄御史送了一把鹤羽扇,定要他拿在手中。狄御史不好推脱,一开始便放在案上以示谢意;不过如今天气渐热,想不到过不了几日,他已将那羽扇用得无比顺手。”窦辰已经顾不上君前失仪,大声笑着总结道,“狄御史持扇的模样,真和那诸葛庙中的武侯像有几分相似——臣听许多百姓都是这般评说。”

      皇帝却突然蹙了眉头,神色渐冷。他打量了窦辰片刻,突地问道,“窦卿觉得此比,妥当么?”

      虽然他自己可以笑谈隆中庐五丈原,也可以在心底琢磨着那些模糊的似曾相识,可当别人说出“好似诸葛孔明”这一句,他却只觉得心下一凛,胸腔中冷得一阵阵刺痛。他也曾有过一位诸葛孔明,含辛茹苦地将他扶上帝座,为了他的天下鞠躬尽瘁——可是就算那人真是诸葛孔明一般忠贞,他却也不是甘做刘阿斗的人。所谓的举国讬孤,心神无贰,都只是美好的传说;为了天下权柄而争,便只能不死不休。这六部二十四司的盛世天下,哪里还能容得下诸葛孔明?便是他能容,却总还有其他人。一旁,妻子正凝神看着他,柳叶眉微挑,脸上现出一个不明所以,略带寒意的微笑。

      窦辰一愣,已是感觉到方才的说法似乎戳到了皇帝的什么痛处。于是他小心翼翼地答道,“回陛下,这不过是乡野小民因一时之惠而生溢美之词。诸葛武侯乃上古先贤,‘国人歌思,如周人之思召公’,这岂是普通良吏可比?也只有先帝的魏文贞公这般人物或能比拟。”

      皇后却又是笑了笑,不急不慢地说道,“先帝可是说过,‘徵蹈履仁义,以弼朕躬,欲致之尧、舜,虽亮无以抗’。若文贞公止于诸葛之贤,那先帝岂不成了刘先主?先帝子孙岂不成了扶不起之人?这般比拟,先帝怕是不乐意的,方有‘亮无以抗’一说。”窦辰又是一愣。这话说的,蛮横而又刻薄,明明觉着无理,却叫人很难反驳。他还正自琢磨着,却挺皇后又是吩咐道,“多谢窦卿告之岐州事宜;你先自去吧。”

      窦辰忙起身告退,心里暗自欣慰终于可以避开这愈来愈奇妙的气氛。待他离去,皇后又是转过头去,说道,“陛下可知,我初看了岐州来书便忍不住叹道,不愧是堪比管乐的王佐之才!得见此等大才,这岂不是朝堂之喜?不过就算才堪相比,人也各自不同;有些人与事,是重现不来的——就算能重现,陛下又何尝愿意?此事陛下于二十年前便想清楚了,不是么?”

      皇帝哑然失笑道,“这却说得太远了。待岐州安定,怀英返京,按制行赏便是了;如今也不必再多议。”只这两句,他便好像毫不在意地岔开了话题,又一次问起吐蕃军情。帝后二人谈论许久,直至宫中开始点起蜡烛,这才议毕诸项事宜。

      皇帝先自离去后,皇后却是许久未曾起身。她端坐在那里,似乎正沉思着何事。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冷笑着喃喃道,“王佐如何,栋梁又如何?能用则用,不能用则弃,也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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