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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多宝 ...


  •   赶他走?

      苏辞闻言微微顿了一瞬。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确实如此。即便今晚这顿饭吃得再好,生辰礼送得再贴心,也掩盖不了他初衷是想让多宝离开的事实。

      毕竟,没有人希望自己身边有一个时时刻刻方便给自己下药下毒的人存在。更何况,他到现在,即便问询了不少医馆,依旧没人能说清楚那饭菜里被下了什么药。

      苏辞只能猜测那是某种慢性毒。

      虽然他并不在意自己这辈子寿数几何,毕竟这只是一个游戏,但连饭都不能安心吃的感觉确实糟糕,如今这样,已经是他能想到的让多宝相对体面离开的一个方式。

      只是...

      苏辞视线在多宝身上停驻片刻,隔着不大不小的一方红木桌,忽然发现对方呼吸凌乱不稳,含着泪意的眼眶微微睁大了,看上去,隐隐像是在恐慌。

      恐慌...

      几乎不用想,苏辞立刻便明白了这恐慌从何而来——想必没有完成曦王府交代的下药和监视任务,没有等到自己身死,他是不能轻易离开自己身边的。

      想到这里,苏辞眼底深处闪过微末的无奈 ,面上的平静却分毫微变,诧异般冲多宝笑了笑,答道,“...你怎么会这么觉得?”

      他道,“我不是要赶你走。只是你也知道,我不日开始便会很忙,而你要进书院读书,自然该心无旁骛,不再理会我身边的琐事。更何况,你对这院子应该没什么好印象,如今改名换姓趁机离开,另奔前程,不好么?”

      空气陷入了安静。

      “......”泪意慢慢盈满眼眶,模糊了视线,多宝强忍着低头,然而委屈和脆弱根本压抑不住,终是有一滴泪忍不住落下,洇湿了他手中那一沓纸契。

      是啊,没什么不好。

      青年为他准备好了一切——全新的身份、京城最闻名的学院、一座崭新的宅子,以及能令他未来数十年吃喝不愁的银钱。

      没有什么地方不好,可为什么,他还是如此惶恐难过?

      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仿佛一只偷生的蝼蚁,已经习惯了一直在泥泞脏臭里行走,身边却突然出现这么一个人,将他搀出来,替他洗清满身污垢,然后带着他走到阳光下,和他说春风、花草、树木、莺语...他怀着一颗惊疑不安的心,慢慢接受了这一切,正要习惯了,正要敞开心扉打算一直陪伴着这个人,然而一切戛然而止,这个改变了他的人,平静而温柔地宣布,他就此将你留在这里,并没有带着你走下一程的打算。

      他给了他一条东风路,可此后就是分道扬镳。

      这里竟然就是终局。

      ......

      良久,多宝颤抖着闭了闭眼,听见自己沙哑干涩到难听的声音,“...不好...公子,我不愿意。”

      ——他终是想要遵循一次本心,而他也十分卑劣地清楚,此言一出,依青年的涵养脾性,绝不会强硬地赶他走。

      “......”

      苏辞视线在那片洇湿了的泪痕上停驻片刻,皱了皱眉,“倘若你是有什么顾虑。”

      顿了顿,苏辞隐晦开口,“我知道,你一开始便是受了外祖的安排来看顾我,倘若你是担心不能同他交差,我会对外宣布,你手上腕脉有损,不够格再充当小厮,只能被放离出府,如此,你有光明正大的理由离开,不必再担心无法交差。”

      言下之意,多宝大可不必再顾忌曦王府的任务,自当可以用“被他驱逐出府”这个理由应付过去。

      然而多宝听完,却只是微微低着头,并不敢看苏辞,依旧涩声固执重复,“公子,我不想离开...”

      “......”苏辞沉默着注视了他一会儿,有些想不通他不愿意离开的缘由。

      少顷,苏辞平静地站起来,拉开椅子,笑了笑,“不愿离开便在府上多住一段时间吧,只是武陵坊和苏府来回奔波,总归是累的,何况,这边也没什么事,你再仔细考虑考虑。...今日天色已晚,早些休息吧。”

      说罢,他将椅子推回原位,起步走向门口,然而路过多宝身边,却倏地被对方扯住衣袖。

      苏辞顿了顿,略迟疑回头垂问,“怎么了?”

      多宝也不知自己哪来的勇气,全身僵硬,就着这个姿势看向对方——

      曳动烛火下,青年身形修长挺拔,身上穿了件荼白色衣袍,他腰间只用一根两指宽的黑色布料充作腰带,松松打了个圈结,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任何装饰。

      然而即便如此敛素,青年眉眼间的气质太过俊美,太过沉静,以至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清俊自矜,于无形中摄人心魄。

      灿若朝光浮于水,温若春风拂柳色。

      仿佛山水墨画里的碧玉公子,朗朗跃然纸上,如此近在咫尺,又如此遥不可及。

      时光在烛火里一点一点静寂,良久,多宝艰难翕动唇瓣,想问,公子,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然而,他为难再三,纠结再三,却只是缓缓松开手,放开了青年的衣袖。

      “...没什么...”他哑声开口,“公子,您一夜好梦。”

      苏辞沉默片刻,含笑平静道“你也是”,旋即起步离开。

      一夜悄然而逝。

      翌日,已是十月初八,距离苏辞穿越到这个世界,还差一天便满一月。

      一大早,苏辞便拿着查案特使令牌出了府,前往大理寺查阅两案卷宗。不多时,景隆帝身边的羽林卫副统领林超、以及从都察院、刑部、大理寺三司特地抽调的督官也都到了场。

      苏辞放下手中那三名学子的供词,以及羽林卫当晚封锁文府后勘验的现场记录,缓步而来,与这几位神色各异的官员一一见礼。

      言笑晏晏之间,自然是不动声色的打量。

      羽林卫副统领林超是景隆帝点名前来帮忙的,只不过每隔两个时辰要进宫回禀一次,看上去不卑不亢,似乎真的可用;至于都察院和大理寺,两家的顶头上司都对言淮成见颇深,是以到场负责协助督察的两名官员也一脉相承,都板着张脸,估计到时候挑刺居多,用的时候怕是指望不上。

      剩下的便是刑部。刑部是言淮的一言堂,出乎意料的是,苏辞本以为对方会挑个大官前来坐镇,不是刑部尚书也该是并未涉事的另一位侍郎,谁知来的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主事,名唤曲道一。只不过,此人虽然年纪不大,态度却十分圆滑可亲,不多时便笑眯眯表明,说曦王殿下已打过招呼,让苏辞有事尽管差遣他。

      苏辞自然是含笑道了谢。

      将大理寺仅存的卷宗都翻阅完毕,苏辞提出要去文府。

      一来,卷宗上到底只是文字记载,文老太傅暴毙之时究竟什么情形,他需要去现场亲自看看,查问一下相关人员;二来,言淮受命每日前去文府上香拜祭,其余时间便被禁足在府,这是两人唯一可以沟通的时机。

      于是,将卷宗整理完毕后,苏辞领着一行人去了文府。

      文府大门外已挂满了白幡。

      自文老太傅暴毙的消息被其女文颜如强硬传开后,继续扣着尸身放在冰室显然落人口实,是以景隆帝早已命羽林卫准备好了冰玉棺和一应奠仪,将文府内外布置得十分肃穆隆重,着令百官分批祭拜,以示帝王痛悼之意。

      苏辞到的时候,文府内外一片冷白凄哀,太傅独女文颜如陪着伤心欲绝的文老夫人,两人早已过了哭得声嘶力竭的阶段,只相依偎着跪坐在灵堂前,神情哀默到麻木。

      直到有人上前禀告苏辞一行人的到来。

      文颜如一双空洞的眼睛慢慢有了神采,却是蓄着滔天的怒意与恨意,她立刻就要撑着蒲团站起来,然而怀孕六七个月的身子到底吃不住,还是身后的侍女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将她搀了起来。

      还未站稳,文颜如便挥开侍女的手,直直看向灵堂外,直到锁定了苏辞,一双眼里怒意汹涌,甚至不顾及脚下高悬的台阶,挺着肚子疾步走了下来。

      苏辞早便听说此女性烈,否则她也做不到闯开羽林卫的重重封锁,将文太傅暴毙的消息闹大,是以平静看着对方一步步走近,等着她出言刁难。

      “啪——!”

      “狗东西!”只是没想到,文颜如上来便重重一巴掌甩在苏辞脸上,声色俱厉难掩愤慨,“就是你替七皇子作伪证,他给了你什么升官发财的好处?!”

      “......”苏辞正要行礼说明来意,却被这重重一下打得愣了一瞬,但也只是极短暂的一瞬,他神情几乎未变,沉水玉一般地温和从容,看向文颜如,平静出声:

      “文姑娘,我理解你此刻悲痛万分,欲手刃仇人而后快,但此刻真相未明,想必文老太傅在天有灵,也不愿见你如此动怒伤身,丝毫不顾及腹中胎儿。”

      听他提及腹中孩子,文颜如下意识一手护住腰腹。

      任何男人,被这样突如其来重重掴了一巴掌后,要么是面露狰狞狠色,即便脾气再好,也该是露出不虞之色,然而眼前青年的反应实在是出人意料,竟像是水过无痕,丝毫没有动怒的痕迹。

      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文颜如到底不是野蛮之人,眼见青年如此不动声色,想要再来一巴掌泄愤的心思忽然就淡了,只是语气依旧恨恨,“真相未明?!真相就是七皇子曦王残忍无道,杀害我爹!”

      苏辞平静地站在原地,没有与其辩驳——任何情况下,与正在盛怒中的人争辩,只会得到适得其反的恶性效果。

      片刻后,直到不远处与宾客寒暄的文颜如夫婿闻讯赶来,细声安抚了文颜如一番,再到跪在灵堂里的文老夫人也被人颤巍巍扶过来,指着鼻子又骂了苏辞一通,苏辞无波无澜一一受了,未曾辩驳、未曾还口,许久后,见文颜如和文老夫人已然骂无可骂、说无可说,苏辞才请出景隆帝的圣旨,半是温和半是强硬地进了文府后院的书房,也就是文老太傅的死亡现场。

      文府一家人见他风平浪静挨了骂,又没有惊扰灵堂,再是愤怒,也只能由得他去。

      现场被羽林卫封锁得很好。紫衫木书桌前,文老太傅被疑犯刺中胸口倒地后流下的一滩血迹还在,疑似是文老太傅亲手写下的、指向真凶的那半个干红色的“曦”字也还在。

      苏辞目光在书房里扫过一圈,问身后曾负责封锁现场的林超,“除了这半个血字,还有那文太傅身上那状似银鱼刃的刀口,还有别的指向性证据,直接间接指向曦王殿下么?”

      林超摇摇头,“没有了。”

      苏辞微微颔首,示意自己知道了,旋即在书房中缓缓踱步逡巡起来——

      文府书房不大不小,然而却有数七八座红木书架,每一排皆有数十层,上头藏书近千本,所涉内容繁杂,除了诗赋经义,还有天文地理、律令数算、财政税赋...几乎每随意抽出一本,上面都有十分详细认真的小字批注,足可见文太傅是如何博闻强识、治学严谨。

      这样一个经年受诗书熏染、满腹经纶而德高望重的老者,自然是看不惯言淮一向冰冷跋扈、不可一世的行径的。传闻中,言淮刚回京那一两年,这位老太傅几乎每日上朝都会出言针对他,后来这两年虽然消停了不少,但前两个月,因为苏怀瑾破例被封云麾将军的事,曦王殿下座驾被老太傅当街拦下,众目睽睽之下,又被痛斥了一番。

      所以那半个带血的“曦”字传出来后,不少人觉得是七皇子曦王怀恨在心,是以亲手戕害了老太傅。

      苏辞一边想着,一边走到最前排的一座书架前,一本一本大略翻起来,良久,不知是翻到了什么,他指尖倏地一顿,抬头看向林超,礼貌一笑,“林统领,我有一事向你请教。”

      明面上,林超是来协助苏辞查案的,是以客套答道,“苏公子请说。”

      苏辞不疾不徐问道,“统领大人在朝多年,觉得老太傅是如何看待曦王殿下?”

      林超闻言一愣,看了看在场其余人,支吾道,“这...太傅已经乘鹤西去,恐怕不好妄议...”

      看来饶是羽林卫副统领,也不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明目张胆说言淮的坏话。苏辞展颜一笑,声音温和亲切,颇有几分不见外的意思,“统领大人,你放心说,我只想了解一下内情而已,不会外传。稍后,我还会挨个问一下其余几位大人的。”

      “......”纠结了好一会儿,林超才犹豫出声,“恐怕在老太傅眼里,曦王殿下行事甚为跋扈。”

      苏辞闻言点点头,又看向其余几个人,“诸位大人也这么觉得?”

      都察院督官和周仰儒乃是一个脾气,见状哼了一声,“何止跋扈,老太傅视曦王殿下,如视恶劣之徒。”

      大理寺那名协理办案的官员也是点点头,而刑部来的曲道一,他不好说曦王的不是,只能讪讪笑了两声。

      苏辞缓缓扫过众人神情,少顷,蓦然扬了扬手里的一本杂谈札记,浅笑了笑,“依我看,未必如此吧。”

      其余人立刻齐刷刷看向他,以及他手里那本册子。

      苏辞正要解释,只听前厅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伴随着文颜如一声厉喊,“出去!杀人凶手,也有脸来我父亲堂前祭拜!”

      苏辞闻言一顿,料想是言淮来了,这一男一女都不是什么忍气吞声的性子,怕是等会儿要闹起来。想到这里,他将书册攥在手里一合,立刻走了出去。

      果然,挂满白幡的灵堂前,言淮一身黑衣,身后并无任何随扈侍卫,孤身一人,冷冰冰站在了灵堂外的台阶上。乍一看分外显眼。

      他刚刚迈上台阶几步,伤心欲绝的文老夫人已经冲了下来,模样恨不能啖其血肉,“畜生!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一边说,文老夫人一边颤巍巍拔下束发的银簪,狠命向着他心脏戳去,而言淮竟也未躲,硬生生受了这痛,沉默而狼狈地任由自己被推搡下台阶。

      “畜生!你不得好死!畜生!......”

      文老夫人体力不济,气急攻心下险些失控踏空台阶,幸而身后的文颜如及时将母亲扶住,交给一旁的夫婿,然而少顷,文颜如眼中也积蓄起滔天恨意,转身夺过府卫手里的刀,劈头便往少年身上砍去——

      “......”

      言淮沉默着就要闪避,忽觉身后一股大力袭来,有人蓦地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拽至身后密不透风护住。他不由怔了怔,愣愣看向身前,只见赶来的青年一手护住他,一手轻描淡写握住文颜如手肘,很快移向她虎口,不知是如何迫使她吃痛扔下刀柄,旋即,青年沉静至极的声音响起:

      “文姑娘,你这是要干什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0章 多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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