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殊昔》相思门下人

12、第十二章 掌碑使许林

　　月坠西沉，夜风静冷。
　　与穆星河他们所在流觞坊相邻的顺安坊内，一处民宅里。
　　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围坐在桌前激烈的讨论着什么，直喷得口水四溅。桌上的红烛所剩无几，微弱的火光一闪一闪，似下一瞬就会熄灭。
　　却一点没燃尽几人之间气势汹汹的氛围。
　　“帮主，你说副帮他们能得手吗？”其中一个面容黝黑的汉子，似是自己无法下定论，又极度想要知道结果，于是急躁的问坐在正首位上的那名板着脸的汉子。
　　板着脸的汉子还未回答，就被另一个汉子激动地插了一嘴道，“要是得手了，我们这回可算是报仇雪恨了。”
　　这句话，似水滴进了油锅，炸得一旁几人，也噼里啪啦地道。
　　“就是就是……这样死去的兄弟也可以入土为安了。”
　　“老天自不会让好人蒙冤，恶人命长。”
　　其中有个岁数稍大的，听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竟不禁伤感起来：“若当真报了仇，就算死了也有脸去下面见那三位了。”
　　听了这话，正首位上的那名汉子方有些动容。
　　那汉子脸方鼻阔，眉宇刚直。微微端坐，便给人一种稳定人心的力量，似也是个见惯了生死的主，哪怕有些动容，情绪也隐藏的极好。
　　不计较几人轮番抢白，只是适时地拍了拍桌子道：“好了，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人在浮碑台地界，怎么进来的你们心知肚明。这个节骨眼想报仇，就必须小心。副帮主他们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如今只能做最坏的打算，不可存有侥幸心理。”
　　说着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心里也略微有些担心，“如果他们失败了，那就轮到我们了……”
　　毕竟是趁机取势，成与不成得看天意了。
　　这句话如同给其他几人下了哑药，都闭了嘴。
　　如果轮到他们，那就意味着上一批人已经牺牲了，而他们是仅剩的几人了，筹措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次机会，如果这次不能将那人杀了。
　　那就意味着……
　　他们所有人心中的深仇重怨，将随着那大漠的孤烟，就那般飘飘渺渺地消散在无人问津的风沙尘埃之中。
　　又不知安静的等了多久，就见正首位上的汉子豁然站起来道：“不能再等了，前面的兄弟应是折里面了。那人如今脱离了朝堂庇佑，身单力薄，在江湖上又无名望，如果我们错失了这次浑水摸鱼得机会……便再难寻下手的机会了……”
　　听到此话，还不待几人心里五味杂陈的感觉涌上来，突然“哐啷”一声巨响，几人几乎是瞬间训练有素的集结在一处。
　　房门被推的大敞四开。
　　小小民房里霎时闯进了一队人，迅速将房间里里外外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一出显然在几人的意料之外。但手中还是下意识地抓向刀柄。本想动手的几人却被下一瞬被扔进来的两个人按了暂停键。
　　被扔进来的两人虽然有些狼狈，但显然还活着。
　　正是他们之前派出去，毫无消息的副帮主和其中一名兄弟。
　　那两人艰难的爬起来，其中一人抬脸正好对上屋内领头的汉子。只见他眼眶通红，似集结的千般言万般语，最后却只汇成了悲戚且无力地道了一句。
　　“帮主，我们失败了！”
　　失败了，仅仅三个字，却似乎带着千钧之重，如同无数流火，直直地砸进那些汉子的心里，将心中所有希冀震的粉碎，徒留一个个低凹不平，无法修复的深坑与灰败的尘土。
　　他们，终于还是没能越过最后一步！
　　领头的汉子一瞬间胸中好像失去了一口气，肩膀深深地沉了下去，可现在的情况却不允许他垮下去，毕竟身后还有他的兄弟们。
　　只得硬撑着应对接下来的场面。
　　随着扔进来的两人，紧跟而来的是一名青年男子。
　　那男子看起来面嫩的很，身板也不算强健，倒是那双眼睛，剔透的犹如焦糖琥珀。整个人一副彬彬有礼，婉婉有仪的模样。
　　领头的汉子能从他身上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药香。
　　那青年只几个眼色，便部署了他们的人守住了几个可能逃窜的点，丝毫没有给屋内人逃跑的机会。
　　领头的汉子看着眼前的情况，脑中突然有种猜想，这猜想将心中即将熄灭的火又被燃了起来，怒瞪双目，“你杀了我们其他的兄弟？”
　　青年见状连忙否认，他可不随便往自己身上揽这种杀人的罪过。
　　“刘帮主可莫要误会了。我可是救了你兄弟的命。若不是我们出手，别说这两位，其他人的命估计也保不住。”说着微微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看向地上的两个人，那意思显然让那两人作证。
　　地上的副帮主也确实冲着领头的汉子点了点头。证实了青年所言。
　　毕竟青年说的不算扯瞎话，如果他们当时不出现，说不定他们真的连撤走的机会都没有。
　　一想到那人手里的剑，副帮主现下还有些后怕。加上使剑的那人身边似乎还有个使钢鞭的高手，想来收拾他们只是时间问题。
　　就算当时不被镇杀，以他们的身份万一被生擒，也就只有自我了结一条路了。
　　还好那青年解释的快，领头的汉子这才稍微放下了心中涌现的杀意。
　　若是再晚片刻，领头汉子心中本就没了那最后一丝希冀，说不定就随了心中一抹血气，抛了理智。为报兄弟之仇与他们生死相博了。
　　领头汉子最终还是屏住了性子，试探道：“那我就替我兄弟们多谢这位小兄弟救命之恩了，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
　　男子言笑晏晏地拱手，“浮碑台掌碑使——许林！”
　　这个名号爆出来，能听见屋内几人隐隐地抽气之声。
　　浮碑台掌碑使江湖上没人见过。浮碑藏花会二十年一届，在这个瞬息万变的江湖之中，也许上一届参加的人，没过几年便不知死在了谁的刀剑之下，坟头的草，都可没膝了。
　　很少有人能接连参加两届，也就没人见过掌碑使两次。可就算如此，浮碑台的掌碑使也不该如此年轻。
　　但是现在的这个情势，领头的汉子知道这人应不是假冒的，毕竟在这个时辰，这个地界，能动用这么大批私兵将他们擒下的，只能是浮碑台自己的人
　　男子显然并不在乎别人对他身份的猜疑，继续道：“久仰刘帮主大名。今日一见当真是如江湖传闻的那般敢作敢为，勇武不凡啊。”
　　这一声赞也不算谬赞。
　　淮海帮帮务以船运为主，因船运四通八达，消息来源也就延伸甚广。以此淮海帮也算在江湖中有一丝名望。
　　而帮主刘淮正，为人耿直纯善，性子又爽朗仗义，在江湖上很是吃的开，为淮海帮赚了不少口碑与清名。
　　眼下的情况不明，兄弟们又在其手中，刘淮正不知对方意欲何为，也只能与其虚与委蛇一番，抱拳回礼道：“过誉了，徒有虚名而已。”
　　听青年这话的意思，刘淮正以为还会有一番恭维之言。
　　却不曾想青年刚刚话会是反话，人突然就敛了笑意，一改之前的谦逊有礼，拉下脸色道：“是不是虚名，那在下就要问问刘帮主了。虽然藏花会没有对贵帮下帖，是我浮碑台失误，但贵帮这种偷偷潜入我浮碑台的行径，也不算是侠义所为吧？”
　　一句话堵的刘淮正面红耳赤。他们这次行动算是破釜沉舟，根本没打算活着回去，更别提会不会得罪浮碑台了。
　　毕竟这回进七杀竹林的路子是有人指了捷径的。对方一再保证，绝不会惊动浮碑台，也就不曾想会被发现。
　　没想到会暴露的那么快。
　　许林低头踢了踢在地上的两人，又道：“在我浮碑台藏花会期间，你们的人对藏花人出手？坏了浮碑台的规矩，也就等于打了我浮碑台的脸。请问刘帮主，我浮碑台与淮海帮可是有仇？”
　　刘淮正低头，“不曾！”
　　“可曾有怨？”
　　略有羞愧，“不曾！”
　　许林怫然大怒，申敕道：“既不曾有仇，又不曾有怨，那你淮海帮，强占我顺安坊民宅，杀人夺屋，是做好了打算，要与我浮碑台为敌吗？”
　　刘淮正不曾想这样一个看似柔弱的人，身体里这藏着这般爆发力，一时竟被问住了。
　　可这一问也将淮海帮的其他人问急了。
　　“我们没有……我们只是……”
　　刘淮正身后有兄弟忍不住想反驳，却被刘淮正硬拦下了，定了定神，重新找回思绪道：“小兄弟言重了，我淮海帮绝无此意。只是我们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而已。若是坏了浮碑台的规矩，我刘淮正愿一力承当，给浮碑台谢罪！”
　　“老大……”“帮主……”
　　刘淮正一伸手，断了兄弟们的话。
　　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浮碑台也有浮碑台的规矩，只要是武林中人，就应该一清二楚。坏了规矩就是坏了，他们自是不占理的，没什么好辩驳的。
　　可是他们也是没办法，他们这些人活着就是为了报仇。否则闭上眼睛，就是那上百残魂的血债，和那高高的城门上三颗迎风而动的头颅。
　　压在心底，绕在眼前，重的人时刻喘不过气来。
　　不得以，只能拿命去填，直到报了仇，或者……
　　报仇的人都死绝了。
　　方算安宁吧！
　　许林似乎不是个不讲理的，从进屋倒现在，他虽有呵斥责难，却并未当真动手。这也是为什么刘淮正还能稳得住的原因。
　　只是许林接下来的话却终于让刘淮正平稳的情绪，出现了裂隙。
　　“刘帮主的理由，是安家军前锋营那百余条性命的血仇？还是安家那三位忠义将军高悬在城上的头颅？”
　　刘淮正霍地抬眼看他，瞳孔闪动不定，心底说不出的震惊。
　　“你……”
　　五年前荆川之战，驻守南疆的安家军前锋营，因帮着天授军回援，擅离职守，致使聿鞍城城破，百姓被外族蛮夷虐杀，流离失所，终上达天听，被天家问了责。
　　可此事哪里有表面上的那么简单。
　　当时察纥延大举入侵西境，西境周边纷纷开战。愔州有人传消息给安家军。告知天授军三部被敌军所骗，于愔州羚山口身陷鏖战。
　　愔州位处西南，而距离他们最近的就是驻守在聿鞍的安家军。
　　虽然知道是在战时，但毕竟聿鞍城在南面，尚不算前线，只能算是侧方节点，到也不至于派不出一队援军，何况安家最小的孩子安城，还在天授军三部就职。
　　当时驻守聿鞍的是安家老二安枕梁，得知儿子情况后，犹豫再三，还是决定亲自率派兵去援，只留了弟弟安愫家守城。
　　消息也的的确确是真的，他们也确实救下了鏖战了一天一夜的天授军三部。而事情出就出在，他们与天授军三部分别之后。拔营回城之际，却遭到了无名军队的坑杀。
　　本就历经久战，来人人数又远多与他们，安枕梁带着安家军奋力抵抗，最后还是力竭败北，惨死在了羚山口回去的一个野山坡上。
　　战事惨烈，整个山坡上几乎铺满了安家军的尸体，妥妥的尸山血海。
　　前锋营百余人死里逃生的不足二十之数。
　　而另一边聿鞍城的城门前，却突然出现大批的察纥延军士，因着城内兵力空虚，又是奇袭，硬是冲开了城门。
　　无数敌军涌入城，百姓们四散溃逃，一片硝烟火海之中凄厉呐喊声四起。
　　城中安家军奋力抵抗，即便如此，百姓在敌人的铁蹄下，还是如同离窝的幼鸟，脆弱的毫无还手之力，瞬间被践踏成血团肉糊。
　　当所有人知道中计的时候，为时晚矣。
　　安城得知父亲与伯父身死的消息后几近疯狂，最后不知得了谁的指点，竟稳下了心神。回首掏了隐藏在聿鞍城不远处，麟州山里的察纥延·拔野古部的大本营，将行踪隐匿的大首领拔野古·缂烈，斩于他们自己的营帐之中。
　　打碎了察纥延密战的计划，此战才得以逼退了察纥延大军。既然能找到大首领的隐蔽之处，敌人知道他们这次对各个关卡节点的部署被泄露了，以天授军三部、七部的勇武，若是应战，必然伤亡惨重，最后此战只好不了了之。
　　前因后果算下来，这里的猫腻说不定是哪方的杰作，是非功过，又怎可一概而论。
　　可朝中那帮食古不化的老东西，为着自己的私心和不可告人的目的。竟逼的天家不得不对此事问责。
　　安老将军知此事多方牵制，难以善了。于是上奏自请担责，保下了安家其余的人。安家虽有罪，但也有功，天家便也就应了安老将军所请。
　　安老将军行刑那天，不知多少百姓为其落泪相送。
　　一门忠烈，满门忠魂。竟得了个如此下场。朝中那些奸佞是平息了，谁又来平息那些忠义亡魂呢？
　　安家三位将军，死的死，斩的斩。更有那搬弄是非的小人，竟撺掇着天家，将三位将军的头颅悬挂于聿鞍城外，安定民心。
　　安家受三代皇恩，认为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竟是硬生生吞下这份苦果。
　　可下面的人怎能毫无怨言，让自己的主将，让自己同生共死的兄弟们平白受了这些冤屈去。
　　此仇不报，他们就算闭着眼睛，也蹚不过那冥河。随时随地，满眼满耳都是那黄泉之下，抱屈衔冤的嚎哭之声。
　　所以他们这些前锋营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人，才聚在一起建了淮海帮，沉寂多年，隐忍不发，为得就是报当年前锋营与安家三位将军的血仇。
　　他们这仇已经算报了大半，当年那场战争中，在内里搅弄风雨之人，已然被他们暗杀了个干净，唯独剩下那一人……
　　似乎成了他们的心病，此次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个机会报仇……
　　可却成了现在这样一个局面。
　　这些事也只有他们自己人才知道，显然眼前人知晓的已远远超过了刘淮正的认知。
　　许林猜到了刘淮正的疑虑，嗤笑了一声，“刘帮主莫不是忘了，这里是浮碑台！”
　　是了……
　　怎么忘了这里是浮碑台，是整个江湖最大的消息源。跟浮碑台比，他淮海帮就是那江海中的虾米。
　　不论是前尘往事，还是当下机密要闻。只要是浮碑台想知道，就不可能查不到。千百年的矗立不倒，造就了武林这座活着的传奇丰碑。
　　条条清晰明了的刻在那无人可见的碑林中，传承不绝。
　　桩桩件件可查可寻。
　　既然话都说到此，刘淮正也就不跟他啰嗦。
　　“既然小兄弟对我们兄弟众人的事心知肚明，不如有话就挑明了说吧。”
　　这小子能在这儿跟他废话，肯定有他自己的目的。现下已然是最坏的情况了，还能差到哪里去，不如听听这小子到底是什么意思。
　　许林见终于说到了关键处，才又恢复了一丝和善道：“好，既然刘帮主如此直白，那我也坦率些。我想与刘帮主做个交易。你淮海帮的仇，我浮碑台可以帮你们报……”
　　此话一处，刘淮正几乎不敢置信。可他下一瞬就清醒了过来，这天下就没有白吃的午餐。
　　许林也没有让他失望，只听他缓缓地道：
　　“而我浮碑台唯一的要求就是……这世上再无淮海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