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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七记 求不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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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山顶上没有云。
剑子对这事一直觉得很奇怪。
萍山女高人练峨眉外号云人,举手投足间氤氲流转风云意动,动静有五色华光,正是内外功已臻绝顶的征兆,距离脱胎换骨的仙道之境仅一步之遥。此等修为,纵以剑子仙迹周游四境生平所见,亦寥寥无几。
两人素昧平生,彼此仅限耳闻,结果在最危急关头,远离红尘的传说高人出现救他脱难,剑子实在摸不着头脑。
练峨眉睁开没被面具遮掩的秀目,说,你命不该绝。
剑子当时躺在萍山草地上,没错,是躺,他失血太多内伤又发,练峨眉的药只好回元固本,对止血疗伤没什么大用处,剑子先天坐不起站不起,只能很没形象地躺着。
他躺在萍山草地上,想着为什么萍山顶上竟没有云这个谜题,淡淡地说,云人闭关已久,为我入世岂不沾染因果,又重踏是非地了。
练峨嵋孤高清冷性情淡薄,知道剑子此刻心绪不佳,对他的疏懒也不以为忤,只说,救你,是前事之果,后事之因;入世,是我之天命,我之果报;因果是非,天命一线,我不可避,你不可避。
一个你字回味深长,剑子眉头轻轻皱起,还没开口继续问,练峨眉早就闭目“绝逸清坐,一榻沧然”去了。
待在萍山小半月,练峨眉只跟他说过那一次话,其余时候都在打坐清修,一坐关就是好几天不挪不动。后来剑子渐渐也能运气起身了,就自个儿盘腿调元,内伤渐复。
主人不招待,剑子住得倒很坦然,有心就坐着调气行功,坐不住了就沿着十里蒲团边缘走走活动筋骨。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萍山顶上没有云。
云在山下。
从山边俯瞰,重峦叠嶂的云朵组成了连绵无际的白色的大海,每一个浪花都有山头大小,极目而望,只能见到海的尽处溶成一片盈盈的白。纵有千丈飞不去,日月光华,只手接天。
萍山无云亦无风,剑子俯仰天地,闭目无言,觉得此世前所未有的安静,红尘前所未有的远离。
剑子忽然理解,练峨眉为什么不爱说话,为什么要拔起萍山。
山为萍,云为涛,绝逸红尘任涛涛。
有一天练峨眉忽而出关了,先对剑子说,我之天命已到,萍山将落凡尘。
又说,萍山落地后我会将你送往残林,残林之主皇甫笑禅是我好友号昆仑知交,他医术卓绝,于肢体之伤甚有心得,定能治好你。
剑子说,谢谢,又说,不知何事我可为云人代劳,略尽绵薄谢意。
最后一句话让练峨眉不由得看着剑子——仙道修行功体深度道教先天自然有所不及,但洞明世事,善体人意,却只能靠一颗任真自在的道心。剑子知道练峨眉有牵挂,红尘其实不在千丈之遥,只在那张镇日不除的面具上。
仙道女高人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温暖,沉吟片刻,说,有一个人……
说完这四个字,她又闭口,自顾自地摇了摇头说不用了,倘若我无事他也无事,倘我有事……
她没说完后半句,剑子没有继续追问。
他已经明白了。
练峨眉也明白他明白了,他们都是太自然从道知命理天的修行人,理解对方有时比理解自己更加简单。
临别时两人互道保重,简单地告了个别,简单地好像很快就能再见似的——虽然他们都明了,这就是永别。
很久以后剑子再听见练峨眉这名字,是从苍的嘴里。
埋葬了紫宫太一,苍的心情不大好,剑子看他抚着琴闷头不说话,就跑去找屈世途说来借我一副茶具。
屈世途先习惯性说好,又反应过来问你自己的茶具呢,道教先天被他问的白眉纠结好阵子,才长叹一声说我的茶具被田鼠翻东西吃的时候砸坏了,早该就听佛剑的把它们送去超度,养虎为患,悔不当初。
真是无妄之灾,老好人屈世途一脸同情,转身拿出套青瓷千峰翠的茶具出来给剑子。
剑子眼利,一看每个杯底都有朵釉彩的莲花,说看来倒像素贤人的家用,想想不对,奇怪地问,屈世途你这茶具是买的?
屈世途很朴实地一挥手,自带的!我逃命时候顺手抄在身上,从琉璃仙境跑到云渡山,再从云渡山跑到你这豁然之境,连个裂缝都没磕出来。
道教先天当场就肃然起敬,说屈世途你真不简单。
屈世途苦着脸说你不知道哇,素还真一天到晚不在家,不是去找前辈就是去会敌人,不然就假死化身趴趴走。都说留我看家,但他只要不在,哪个□□头家不是首先想来把琉璃仙境打一遍?成打订做的茶具,现在只剩这一套了,遭得灾比你惨成百上千倍。
一提素贤人屈世途就苦水满腹等人倒,剑子早有惨痛教训,晓得这茬接不得,赶紧拿过茶具,说声谢谢啦就扭头溜之大吉。
剑子站在苍对面,手里拿着素贤人的茶具,说,弦首,可否为我泡壶茶。
苍看看千峰翠一套熠熠发光,又看看剑子先天一名气定神闲,想一下,推开琴说好。
道教的高人们都会泡茶爱泡茶,或许因为茶艺本身就是道的修行。两人默默地好久不说话,剑子静静地欣赏苍的手势,最初还有一些滞碍,到了茶味渗出壶口时,动作已经变得流丽轻盈。坐在豁然之境招待剑子仙迹,苍看起来倒更像是从容不迫的主人。
最后茶泡好了,苍轻轻洗过杯子,倒满了一杯递过来,说,请。
微呷一口含在舌尖,淡淡的苦香熏入肺腑,苍泡的茶和剑子见过所有人泡的都不一样,和剑子本人泡的也不一样。
剑子泡的茶飘逸,苍泡的茶淡雅。
茶心即是道心。
剑子极认真极专注喝完了茶,说,再来一杯。
苍褐色的凤目微露笑意,又给他倒了一杯。
就这么一杯接一杯,喝完整五杯,剑子终于依依不舍地放下手里的杯子,笑着说,好喝。
苍望着剑子欣然的表情许久,微微笑起来,说,你也帮我泡壶茶吧。
剑子泡的茶,苍同样认真同样专注地喝了好几杯,下结论说,剑子,我觉得你泡的茶比较好喝。
道教先天一本正经地说,耶,你其实是觉得我泡的茶比较新鲜。
苍连眉头也不动地答,是。
表情比剑子仙迹一本正经十倍不止。
苍在道境剑子在苦境,三境同修大会远远见过那么几次,到底道门组织的复杂森严程度远远超出旁人预想,竟没说过几次话。结果到最后,两人发现彼此的交集是练峨眉。
剑子没有见过蔺无双,苍没有见过练峨眉。
就像他们之前也没有见过对方一样。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苍给剑子说起蔺无双,说起他的人品剑术,说起他的苦恋,说起他的死。
剑子给苍说起练峨眉,说起没有云的萍山,说起临别时的欲言又止。
苍听完,默默地举起茶杯,遥空向东祝了一祝,以茶代酒,遍洒在地。
玄宗之首的影子被月亮拉得很长,剑子在他始终难以透彻情感的脸上隐约见到浅浅的喜悦。
天涯共此时。
剑子也默默举起杯,遥对明月,一饮而尽。
那晚上剑子和苍坐着喝了很久的茶,直到残杯冷透,青色的杯底水波荡漾,莲花摇曳。
素还真算是剑子隐居时最后一个拜访者。
他会来剑子并不吃惊,秦假仙知道的事情,就等于素还真也知道了。剑子吃惊的是他竟然来得这么晚。
素还真拂尘挥挥,温文有礼地咬着字说,剑子前辈,劣者冒昧前来拜访。
据说很多高人一被素还真叫前辈就头皮发麻,剑子也不例外,他立刻想摸拂尘出来挥,后来想起前两天下暴雨时随手用拂尘去插门闩,尘柄早被掰断了。剑子咳嗽一声,说,素贤人好久不见。
素还真立刻抚胸说是啊剑子前辈,本来很久之前我就想寻找前辈的踪迹,却不愿打扰前辈清修,后来听秦假仙说起前辈的居处,无奈被困玄机门又历经种种变故,到今日方能与前辈一见,唉……
剑子被他一口一个前辈叫的脚软头晕,隐居太久很少跟人说话,连水磨功夫也耽搁了,只好打断了直截了当地说,素还真,大家这么熟,你要有事就开门见山地说吧。
道教先天竟然不肯打机锋说笑话兜圈子,素还真也小吃了一惊,不过贤人毕竟是大风大浪闯过无数的人物,马上简明扼要地把魔龙祭天的事说了一遍。
素还真说完,喝了口茶,剑子望着他不动声色的样子,却想起了药师。
人情这事,总是越欠越多越还不清。
剑子口气变软了,说,素还真,多谢你,此事我会尽快处理。
素还真目的达到也不客套,起身做了个揖说,说谢的该是素某,那就一切拜托前辈了。
剑子摇摇头,说,我谢你不为魔龙,只谢你如此境况,还特地亲身来此。
和紫耀天朝周旋到分身乏术的正道领袖被他的话惊得一怔,旋即又温温文文地笑笑,没有回话,走过来斟了杯茶喝尽,才说,若有闲暇,剑子前辈可往琉璃仙境让素某招待一二,劣者之好友屈世途泡得一手好茶,与前辈之茶艺不相上下。
剑子哈地笑出来,屈世途的茶艺,我早已享受过。
素还真愣了下,才恍如道,是药师那时候……
说起慕少艾剑子就陷入了沉默。
素还真道,看来他日琉璃仙境,只好请前辈不吝一品劣者手艺了。
看他不见恍神怔忡,容色如常谈笑风声,剑子仙迹忽然懂得了清香白莲的可敬和可怕。
走之前,素还真问了个问题。
剑子前辈,你是道教先天,修行深湛,能否告诉劣者,什么才是道?
剑子略略沉吟,低眉敛目静坐片刻,忽地开始动手煮水烹茶,素还真见他动作行云流水,容颜安静恬淡,自有一股身在四野心有余的悠然。
水才滚,剑子就打开茶壶,往里面添了几大把茶叶,又拿来盐罐糖罐各加两勺,然后把热腾腾的滚水往里一冲,将还未泡开飘着叶梗的“茶水”倒了两杯出来,这才抬头看素还真,轻轻地问:
你要喝吗?
素还真和他对视良久,笑了,接过茶杯,一气把又咸又甜又苦又涩的滚烫之水全数饮下,滴水不剩。
这就是你的道。
剑子说。
将空茶杯放回桌子,素还真看着剑子面前的那杯,问,前辈,你要喝吗?
剑子执起杯。
他不似素还真一口尽去,反而小口小口地,将杯中之水细细呷完,不像在喝,倒更像在品。品“茶”的神情怡然自得,一如方才烹茶。
素还真眼露敬意,说,这就是剑子前辈你的道?
手中轻握杯,剑子并不急着喝完,也不急着放下,凝视小半杯茶底,平静地说,道有千条,我取其一。
素还真深深行了个礼,肃容说,多谢前辈为劣者开示。
素贤人走后没过多久,山上就下了场雨。
雨不算大,淅淅沥沥扑面如和风,天地间丝丝缕缕粘连,西南一角残阳斜照约略可见,可惜并无虹彩。
剑子坐在椅子上把茶底喝尽,直喝到滚水变冷,才起身把古尘找出来背好,把断成两截的柔铁拂尘捏在手心。
很久没出门的道教先天站在草屋外伸了个懒腰,觉得这场雨不大不小很清爽,正合适出行,他可以去把拂尘修好,再顺路找找老朋友魔龙祭天的麻烦。
或者,也可以去拜访下其他很久没见的好友们。
剑子一边想着,白衣绡素,长袖翻飞,走进了绵绵细雨中,踏上了狭窄难行的山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