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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记 爱别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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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喝了第一口,剑子仙迹的脸就涨得通红,赶紧把碗拿到一边,别过脸去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好,寒气发出来,人就好了一半了。
坐在他对面的鱼婆递过块手帕,剑子回头接了谢过,才发现她的碗还是空的。
鱼婆,你不……
婆什么婆?小道士你叫谁!老妇人抬起被毁的半张脸狠狠一瞪,疤口纠结的左边眼眶煞是骇人,朝剑子吼完,脚步生风地就走了出去,踩得船板咯吱作响。不过半晌,盛了碗清汤回来了,鱼婆筷子朝碗里一插,余怒未消地说完下半句,——叫鱼姑!
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小道士”向来能屈能伸,从不与女子为难,当下点头,方才是我口误,鱼姑原谅则个。
鱼婆这才脸色稍霁。
要从鱼婆表情里判断出心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的脸像晒了十七八天的酥皮饼,纹路横亘着一道又一道,饼的半边还被烙焦了。剑子和鱼婆相处了大半个月,才勉强知道嘴唇下垂是生人勿近,眼睛瞪大是要发怒,头上的纹变成六根代表她今天心情不坏。
第一次听见鱼婆说话时,剑子正和皇甫笑禅冷场的默然相对,气氛算不上融洽。
瞎了半边眼手也残了一只的鱼婆每天会给皇甫笑禅送三尾新鲜鱼,她会径直走进厨房支锅燃灶煮好鱼汤盛在灶台,再不声不响地离开。据别人说,鱼婆年轻时是叱诧风云杀戮无数的水贼头子,后来自己人内哄,被下了剧毒,她勇悍无比,运毒于掌,自断了胳膊一路逃亡,最后为皇甫笑禅所救,就在残林不远的枫桥渡住了下来。剑子没和鱼婆说过话——除了一个人,她不和残林内任何人说话——那个人就是皇甫笑禅。
皇甫笑禅突然叫住了鱼婆,说,从今天起,残林解散了。
鱼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说知道。
皇甫笑禅又说,于我之恩义,二十九年来你已经千百倍还了,离开这里,好好生活去吧。
剑子发现鱼婆嘴唇边的皱纹变得很深。
好,她回答完,径直朝厨房走去。
残林之主困惑地皱了下眉,也没喝阻,只转向剑子,继续刚才不愉快的话题。
既已无大碍,就请了吧。
林主,剑子旧伤初愈,病体不安,你如此赶人离开,未免无情。
皇甫笑禅望着手抚胸口一脸受伤的道教先天,感觉头疼。他面冷心慈,欢少苦多,遇到赖皮起来和鹿王有的一拼的剑子,即使极力说的疏离,却难真正从心里拉开主客之别。
……明人明辨,你已知此地将入是非圈,皇甫笑禅只手难擎天,怕护不得众人周全,反而拖累无辜旁人,妄造罪业。
剑子正色说,林主,我不是旁人,我是病人。
老梗笑话,也有效果,纵使心头阴霾,皇甫笑禅还是笑出了声。笑容稍纵即逝,郁郁之色重又浮上,他摇头说,你必须走,否则笑禅愧对药师所托。
慕少艾三个字有若神咒,机智善言的剑子仙迹呆在当场,竟找不到话拒绝。
不知何时,鱼婆已经煮好了鱼汤出来。她也不说话,站在几步外,仿佛知道残林之主有话对自己说。
鱼婆,皇甫笑禅果然开口了,请你照顾我这位朋友到伤愈。
鱼婆眯起没瞎的那只眼,瞅瞅手臂还打着夹板的剑子,又瞅瞅一脸郑重其事的皇甫笑禅,点点头说,好。
残林之主又对剑子说,鱼婆乃是奇女子,不止颇通医理,还懂药膳滋补,武功也非俗手,你跟她去安全无虞。
道教先天才想反抗,就听皇甫笑禅轻轻说了三个字——慕少艾。
剑子突然觉得自己又多欠了一笔还不清的债。
后来,他听到皇甫笑禅的死讯。
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是你无法反抗的,比如过去,比如死亡,比如活着。
鱼婆坐在船头怔然望着水面,抬碗喝了半口,又把汤全倒进江里去了。回过头,发现剑子还在慢慢小口小口喝着汤,神色慎重珍惜之极,忍不住心头一动。
离开残林时,她对皇甫笑禅说,二十九年前我就说了,你这滥好人一直当下去,肯定不长命。
残林之主笑了,他常年思绪所扰愁怀难解,偶尔一笑,出奇地年轻俊美,说,我改不了了,谢谢你。
鱼婆扭过头,却见站在旁边的剑子仙迹脸上忽而浮起半分不忍,一丝了然,雪片似的长睫垂落,掩去了哀戚不声不响。
——不忍为谁?了然为谁?哀戚为谁?
眼前的剑子正用和那天差不多低头敛容的表情,认真地喝着她煮的鱼汤,
——想问,问不出。
鱼婆本来极不爱开口,剑子却常常一脸严肃地同她说笑,时间久了,也会谈谈别的。
她说起自己的过去:手下领着百八十号兄弟,靠水吃水,手段毒辣,杀人越货,烧船放火,手上沾满了血腥——剑子不见怒色。她说起自己的失败:提拔了个长得很俊的小头目,眼见这人机灵会讨她喜欢,越来越把大权给了他,却换来毒酒一杯——剑子不见嘲笑。她说起乱战里瞅准斩了一刀,生生把背叛者的命根子带一条腿斩下的痛快——剑子不见动容。结果她越说话越多,说完才惊觉自己竟如此不设防。
容易亲近的道教先天是一汪碧潭,乍眼望去清明透亮,投石听音深不可测。
她说起皇甫笑禅……她本来不想说皇甫笑禅,是剑子听到最后问了句,林主救了你?
抱着葫芦酒咕嘟嘟喝了大半,她答非所问地说,我杀过的人数也数不清,死一万次也够了。到现在我还是没想通,你说他为什么要救我。
夜风吹拂江面,泛起无数粼粼银光,重复着把江心的月亮揉碎了拼起的无用功。
剑子说,你知道的。
这一天她起了大早,却在薄雾中发现剑子已站在了船头。
晨起大风,剑子负手背剑,长身而立,雪白的身姿几乎在雾中若隐若现,衣后的丝带纠缠着银发上下翻飞,飘逸得惊心动魄。他侧着头若有所思,额头鼻梁与双唇的线条静到极处,渺如深雪。
剑子开口,却仍是一贯的温和。
鱼姑,剑子来向你辞行。
鱼婆不说话。
剑子又说,承你照顾多日,无以为报,若有朝一日鱼姑所需,剑子仙迹定当前往。
鱼婆说,我欠皇甫笑禅的和你没关系。
剑子洒然一笑,说,那就算我沾光,鱼姑若有需要,不妨沾回来。
鱼婆撇撇嘴,呸了声,我好好的过日子小道士你别咒我,又说我看出来了你还有什么事要求我做吧。
剑子遥遥虚指前方山水尽处,说,再往南二十里便是我的陋居豁然之境,别过之后还望鱼姑不吝拨冗,上岸去那处帮我带一句话。
鱼婆世故非常,一瞥他的脸色就明白了,冷笑说,惹了桃花债吧?要说什么你自己去,我不帮你担这无情无义的骂名。
剑子拂尘轻挥上肩,摇了摇头,说,身在此山中。
鱼婆想想,脸色和缓了些许,问你要带什么话先说来听听。
剑子淡淡地说,我只说八个字,鼓盆而歌,情乎?理乎?
这话出自庄子外篇至乐,《南华经》作为道教典籍,是修行人耳熟能详的典故。庄子妻死,鼓盆而歌,情乎?理乎?
情理不合而得天道。
从最开始,剑子仙迹走的就不是一条追求世俗幸福的道路。
道不同,别路而行。
鱼婆书不晓得话中以典暗喻点悟的曲折,却听出剑子柔和的声音里,有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剑子最后告辞时说,谢谢。
皇甫笑禅最后也说过,谢谢。
剑子远去后鱼婆站了很久,直到天光大放,把周遭照得纤毫可见,而豁然之境已在近前。
相逢别离,此情此景,犹在一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