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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记 病 ...


  •   袅袅白烟从药罐口升腾,丹参、紫草、蒲黄与甘草混一混,苦韻中自有一股甘甜,旋转至空中,与另一处细细弯弯的白烟交汇,霰化于空,匀染了水边的湿气,云遮雾绕地将屋舍瓦檐凉亭药圃轻拢住,仿若人间仙境。
      剑子每次透过纱窗看迷谷,都觉尘心如洗;每次回过头看慕少艾手里的水烟袋就忍不住煞风景地想,闲得发慌的人爱好总是惊人的相似……
      他一拿这件事说嘴,药师就笑眯眯地把烟袋一凑,呼呼,这可是药师我的独门秘方熏制烟叶,不止延年益寿,还美容养颜,对老人家有奇效。剑子先天来来来,我看你脸色发绿印堂发紫嘴唇发黑,借你抽一口,保证少活……呃不,多活二十年。
      剑子痛心疾首地低头捂着胸口,叹声药师好友有所不知,我脸发绿是草根吃多了,印堂发紫是太阳晒少了,嘴唇发黑是被你老人家熏的!
      手腕一抖,红唇边飘出个圆圆的烟圈,慕少艾心满意足地半靠在躺椅上,哎呀呀,既然你病得这么重,每日的药量——不是该加倍了?
      咳,多谢药师美意,不过我道家养生注重内养外调,顺应天理自然,虚静自守而得返璞归真。药石金丹之力,补也,精气神之修,心也,你看我渐渐痊愈,已经可以自修自愈,药,还是少吃一些吧。
      慕少艾歪着脑袋,说,剑子,我算是服了。自从来到这里十二天,每日三趟药,你回回有话说不喝,回回说的都还不一样,老人家我做了一世人大夫,也没遇上你这么难缠这么爱讲歪理这么怕吃药的病人。
      那边的病人低了头,说的话却没半丝被戳中心窝后的羞愧,耶,怕这字说的就难听了。
      药师一拍头,是是是,你只是爱讲道理给老人家听。我说你啊你,现在肯喝药了不?还是你要学小阿九,也来颗麦芽糖做奖励。
      剑子望他半晌,低头咕噜噜把药喝净了,天经地义一伸手,说,麦芽糖。
      药师被噎得够呛,烟杆滴溜转了半圈,敲了敲外间,问,九少爷,糖还有吗?借我一块。
      阿九正蜷在草丛里午睡,和猫似的喉咙里呜呜不知道念什么,过了好半天才眯起眼说,利息算五分。
      ……九少爷,你价码开得还真狠。
      不敢不敢,趁火打劫乃人生之乐事,家学渊源,家学渊源。
      听阿九在外头懒洋洋的回话,剑子拼命忍着笑,看药师恨恨地把麦芽糖拿进来塞到手心,惯例地哀叹捡人不淑世道沦亡。
      剥开油纸,把麦芽糖塞进嘴里,从没尝过的极甜味直冲脑髓,硬生生压得舌尖的药苦变成了浓腻。
      慕少艾忽而问,甜不甜?
      很甜。
      腻不腻?
      很腻。
      那,苦不苦呢?
      甜味缓缓消失在舌苔,药罐中的清苦又再度充盈鼻尖,剑子坐在床边看了窗外许久,看云舒云卷,看风起风息,看烟尘似幻,看往昔渐行渐远,才终于想起回答,也许喝得多了,就不觉得了吧。

      从那天开始,两个人依旧练嘴,每次药师递过来药的时候,同时也递过来一颗麦芽糖。
      剑子喝完黑如泥沼的苦药后,就慢慢剥开糖纸,把麦芽糖轻轻含着。
      阿九摇着尾巴喵呜地下结论说,慕少艾你真是怪人怪朋友,一个光吃苦,一个光吃甜。

      离开峴匿迷谷那天,慕少艾没让剑子吃药,只是运起药针扎了他三十六周天经脉足足两个时辰,然后没好气地说,好了,你现在就可以去上头送死了。
      剑子笑,死不了死不了,有药师你这样的神医在,剑子仙迹怎么会死呢?
      慕少艾不接茬,躺下来两口烟,呼呼,好一顶高帽,我老人家受担不起,大夫救得了病救不了命,药师帮得了这次帮不了下次,你要再来,我可要收诊金了。
      剑子仙迹拂尘轻挥,洒脱大气地说,那就都挂在素贤人账上吧。
      提到崖上那个,慕少艾就没话说,翻个身不耐烦地挥手,要走快走。
      剑子对着他的后背轻轻躬身,多谢药师大恩,剑子仙迹铭感五内。
      走了几步慕少艾忽然又开口了。
      死的时候记得不要靠崖边,省得那条笨鱼又给我捡麻烦回来。
      微微一笑,剑子莫名地冒出句,药师,你的药……很苦。
      又说。
      你今天忘了给我麦芽糖。

      那颗麦芽糖药师终于还是给了他。慕少艾边包扎断臂的接口处,边连损带打趣,剑子却觉得他脸色难看的一塌糊涂,想起近来魔焰嚣狂内忧外患,忍不住问药师你最近还好吧?问完才想起自己是帮不上忙的半废人一个,不由得苦笑起来。
      药师挑眉看他,口袋里摸了半晌,掏出来半把麦芽糖,胡乱塞到剑子完好那只手的手心。
      那,现在吃多少剂药你也不觉得苦了吧?好好养着,别胡思乱想。
      剑子的手紧了紧,又伸了回去,说,分你一半。
      慕少艾看这人满脸的冷汗,还一本正经地递过糖来,本来想笑,却没笑出来,歪了头想半天,才捡起一颗握在手心,说这个就够了,等我需要就再来找你拿。
      剑子疼得都有点神智不清了,咬着牙根说,好。
      慕少艾又说,我改过方子,这回给你开的药一点也不苦。
      剑子说,我不信。
      药师把烟杆耍的乱转,笑眯眯地说,呼呼,看来你还没疼昏头。

      砰—哗啦——
      作死啦连碗也敢打!我打死你!
      哎呀豆腐娘子别动手,孩子生着病呢!
      生什么病?都是死孩子自己造孽,大半夜出去闹腾出了风寒,好容易抓来药熬好了把药碗也打了,为他我耽误几天开张功夫,却摊上这么个白眼狼……我拉拔他长大我还错啦!
      清晨的长街,女人的叫骂声、孩子的哭声划破薄雾传来,他起身丢下两文钱给茶寮老板,信步走了过去,左右看看,正好见糖葫芦摊子开张,顺手买了串糖葫芦。
      孩子缩在墙角抽抽噎噎,哭得不起劲了,就偷眼去望满脸怒色的娘亲消气了没,却看见一串鲜红的糖葫芦出现在了眼前。拿着糖葫芦的,是个他见也没见过的雪白雪白的人,连头发眉毛都是白白的,镇上年纪最大的冯寿星都没这个人白的彻底,但他脸上半个褶子也没有,甚至比娘的脸看着还年轻许多。
      雪白的人把糖葫芦递过来,说,拿着吧。
      捂住小脸的手吃惊地放下了,想接,又有些惴惴。
      好像知道他在担心什么,陌生人朝孩子笑笑,孩子不怕了,这个人不笑的时候有点象私塾先生,笑起来却暖洋洋的,像夏天的傍晚泡在门后小河里,浑身被温暖的水波包围着。
      陌生人把糖葫芦塞进他的手心,用衣袖擦了擦哭花了的小脸,柔声说,吃吧,喝药怕苦,可以跟你娘要点糖。
      小手怯生生握实了糖葫芦的棍子,他瞅瞅对方,又瞅瞅红艳艳的糖葫芦,忍不住飞快伸出舌头舔了一下。
      好甜,再来一大口。
      陌生人笑了,直起身子拍拍他的脑袋,说,还有记得再不可把药碗打了,大夫知道了……会伤心。
      孩子正吃糖葫芦吃得不亦乐乎,心想这人真奇怪,碗是我家的又不是大夫家的,再抬头,发现薄雾中陌生人已自不见,舔舔嘴角的糖渣,才反应过来不是做梦。

      剑子沿着小镇的街道慢慢地走着,腰间的口袋随脚步轻轻起伏碰撞。
      那是到最后的最后,也没等到慕少艾来拿的麦芽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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