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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30 无期 ...

  •   花开复花落,踏冰寻水,照影循踪。

      心如古井的三年孝期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明旋独自抚养明昃,极力缩减吃穿用度,每个月陆腾来看望母子二人,都被拒之门外。

      有时是鲜花,有时是玩具,吃闭门羹的陆腾从未埋怨,把礼物放在门前,再轻车熟路地拐去榕树下坐一夜。

      他很享受那样的安宁,往往屈腿席地而坐,展开随身携带的经书,合眼默念背诵。

      每背到翻页处,就将书页往左翻一页,时间在篇章中流逝,方觉心头孽债越冲越淡。

      虽然不能亲近爱人和儿子,但他们近在咫尺,两心相照,明月苍天均能见证,谁还能再强行将他们分开?

      邻居们也见怪莫怪了,破晓时分,还会给打着领带的陆腾送碗粥过来。

      时代的洪流也随着人类的脚步往前推动,全国统一宣布取消粮票的那天,陆腾恰好就在明家老宅外,在大街上巡回播放的喇叭里,听到了这个消息。

      持续四十年的票证经济自此落下帷幕,为了响应加速发展、集中力量建立特有经济体质的国家政策号召,陆腾率先嗅到机遇与挑战的政治意味。

      回到湖京,他在改革开放取得巨大成功的特区设立了『盈昃』分公司,主攻房地产、粮油食品、电子设备、人工智能等多个领域的投资方向。

      时年六月,十六条整顿金融秩序的措施出台,股份热盛行。

      陆腾站在风口浪尖,成立了管理培训公司,动用所有关系拔得头筹,获得了为国资企业如热力发电站、道路桥梁建设局、水库水坝、国营饭店等群体进行股份制改革培训的资格。

      以此为敲门砖,『盈昃』收到了如雪花般纷至沓来的注资意向。

      其中,正包含当年的房地产巨富接班人——唐镇鲁抛来的橄榄枝。

      这一年,明昃终于在父亲与母亲的共同陪伴下,过了自己的三岁生日。

      他第一次来到湖京,被陆腾如获至宝紧紧地抱在怀里,于纬洲大厦的顶层旋转餐厅,俯瞰这个朝气蓬勃的钢铁水泥丛林。

      稚童身形瘦小,目光沉静,也许是和妈妈常年清心寡欲的朴素生活,使他完全缺失孩童顽皮的本性。

      “爸爸,我们为什么要来这?”明昃也吃肉蛋奶,不过受明旋的影响,他比较喜欢蔬菜,吃肉也偏爱海产白肉。

      一桌香气扑鼻、以假乱真的素宴摆在骨瓷碟碗里,明昃不明白,素菜为什么要做成肉菜的模样。

      服务生又端着令人眼花缭乱的甜品上来了,态度恭敬地摆在明昃面前,还偷偷看了这孩子一眼。

      平时餐厅里也有不少拖家带口来用餐的,每天都能打碎几个盘子,满屋子乱飞的小男孩精力旺盛,不知疾苦,趴在观光玻璃上,指着蚂蚁一样小的行人哈哈大笑。

      可陆总家的这个小公子,眨巴着大眼睛不说话,软软的胎发还贴在头皮上,有些黄,脸颊却肉嘟嘟的,竟然开口说了声谢谢。

      旁边坐着的明旋,也是兴致缺缺,陆腾接回妻儿后总想用力地对他们好,可满腔的热情泼洒出去,就像水汽一样,凭空蒸发了。

      他略带紧张地回答儿子的问题,眼睛却看着明旋的侧脸。

      “宝宝,爸爸带你来体验一下,你要是不喜欢,我们以后不来了。”

      话还没说完,他就后悔了。

      后悔脚下手工编织的地毯太厚实,后悔纬洲大厦的落成高度太接近天空,后悔今天三个人出现在这里,好像能证明什么,却根本什么都把握不住。

      明昃好奇地用刀叉戳了一块点心,先是爬起来,送到明旋的碗里,又小心翼翼地切了一个角,送到陆腾面前。

      陆腾受宠若惊,差点站起身来接。

      明旋掐他的腰,拽住他,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这是你儿子,你站什么站,乱辈分了。”

      明昃:“我没有喜欢,也不觉得不喜欢,如果好吃的话,爸爸妈妈就能开心,如果不好吃的话,爸爸妈妈也不会不开心。”

      他歪着脑袋,口齿之伶俐,思路之缜密,令陆腾惊叹且遗憾,错过了明昃出生的前三年时光,是他一辈子都将扼腕的憾事。

      “所以我觉得,我们在家里过生日,也是一样的,爸爸,你在湖京的家虽然没有很大,但是我很喜欢。”

      陆腾哽咽,伸出手臂爱抚儿子的头,怎么摸都摸不够:

      “是我们的家,宝贝,爸爸以后给你买个大房子,我们一起住在里面,比老家的还要大。”

      梦想中妻贤子孝的美好生活却并未接踵而至,明旋说三年都在一个地方,想了很多事情,要弥补儿子。

      明昃的懂事和早慧,并非明旋所教,好似从娘胎里带来的,明旋常常也被小大人般的儿子随口一句话震惊。

      这也给她带来无尽的愧疚,如果明昃的出生环境不是那么糟糕,也许他可以拥有该有的童真、顽皮,甚至蛮不讲理。

      摇篮中用棉被裹,嘬着手指的小婴儿,瞳孔比玻璃珠子还亮。

      后脑勺圆滚滚的,藕节一样白生生的手臂也是圆滚滚的。

      他总是专心致志地盯着明旋看,纯洁而投入,仿佛他小小眼球能看见的世界里,只塞了一个眼前的妈妈。

      看得累了睡着了,也是无声无息,明旋怕他饿肚子不知道哭闹,逐渐学会了观察幼子的行为,每当他嘴唇上下吧嗒,小舌头红嘤嘤地伸出来,就是饿了,得喂奶了。

      由于守孝从简,明旋没有请奶妈,全程亲力亲为,用的尿布还是老人家用针线和旧床单缝的,绣着大大的牡丹花。

      尿布脏污,明旋自己动手洗,洗完了挂到院子里的不锈钢晾衣架上,放眼望去,像一排迎风招展的万国旗。

      她垂下眼皮,不易察觉地向栏杆外望,门前的水泥地面上,躺着一堆塑料包装,还有英文和日文的标识图案,光屁股的小婴儿身穿洁白的纸尿裤,笑得天真无邪。

      三年间,她信守承诺,没和陆腾说过一句话,更没见过面,但陆腾送过来的东西,她都拎进门,好好地用着。

      不铺张浪费,也是承诺的一部分。

      画具和颜料,各式采风图册,也都没有断过。

      明昃会走路后,明旋就开了一个小学生兴趣班,孩子们每逢周五周六,就来明宅学画。

      既会爬,又会走的明昃成了免费的模特,孩子们笑闹着摆动小娃娃的手脚,让他不要动,他就一点都不动,坐在小板凳上背诗。

      “小宝宝,你在背什么呀?我们怎么一句都听不懂——”

      “在背赤壁赋,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

      稚嫩的童音混杂在小朋友们的叽叽喳喳中,十几块画板上陆续勾勒出小小的身影,东倒西歪,形状各异。

      画功青涩却也有模有样,无一例外,都是明昃闪着霞光的双眼。

      随着儿子读的书越来越多,也偶尔会出现几个明旋无法解答的问题。

      明昃长得像陆腾,结合了父母二人的天赋,陆腾毕业于湖京大学金融系,精算一流,明昃在两岁多的时候,就开始默默在纸上画斐波那锲螺旋线了。

      明旋和陆腾提出,要带着明昃环游世界的时候,陆腾如同被迎面泼了一盆冷水。

      他算好领证的日子,准备补办一场盛大的婚礼,请柬瞒着明旋运回『盈昃』总部,李洋一份工资干两份活,也不嫌老板剥削,自告奋勇负责对接婚礼来宾。

      陆腾有很多计划,打算在婚礼上公布,相当于将婚礼和新闻发布会结合了,因此来宾的人选都非常重要,算得上是一种风向标。

      人逢喜事精神爽,接回明旋的陆腾满面红光,谁都看得出来他好事将近,海口都夸下了,业内一时间都知道钻石王老五『盈昃』老板——陆腾,要结婚了。

      “盈盈,我们先领证,办完婚礼,再去不行吗?”

      陆腾叹气坐在沙发边,无意识地用食指指腹摩擦中指的骨节。

      明旋静静站着,问道:“你从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男人心烦气躁,巨大的落差和空洞感使他迷茫抬起头,望向阳台外对面楼的太阳能热水器,金属反光有些刺眼。

      “不要说这些,盈盈,我们三年没在一起了,不要吵架,好吗?你想去玩,以后有的是时间,我们才刚刚团聚,我想多陪陪你,陪陪儿子,公司虽然忙,但我会抽时间陪你们,我以后还可以跟你们一起去旅游,我们一起去不好吗?”

      陆腾扭头看向明旋,低声下气地哀求。

      明昃从卧室探出头来,明旋朝他摇摇头,示意他回房间去。

      小小的人儿扒紧门框,好奇判断眼前的局面,是否就叫做电视剧里面的吵架。

      “陆腾,三年了,我们的生活习惯还没法像房门一样,哐得一声,就严丝合缝地关上了,我吃素,你吃肉,我们还能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吗?”

      陆腾崩溃地挠头:“吃什么都无所谓啊!这算什么问题!这是问题吗?!”

      空气中传来一丝崩裂的声音,若有似无,那是陆腾拉直的神经。

      他瞬间被极大的悔恨、愧疚、无法理解,以及积攒三年的渴望压垮了。

      就好像吊在驴面前的玉米棒子,拉着磨转了无数圈,都没法吃到。

      好不容易石磨桩子都被磨平了,以为能吃着玉米了,却发现新的磨盘又压在了背上。

      心烦意乱间,陆腾看见明昃亮晶晶的眸子,压低音量,尽可能不僵硬地哄道:“宝宝怎么不睡了?没事啊,别怕,爸爸妈妈在商量事情。”

      明旋笑了:“你没发现吗?”

      “发现什么?”

      明旋把明昃拉到身边,蹲下身子,将他圈在怀里。

      “他根本不怕。”

      陆腾:“怎么可能不怕?哪家的孩子看爸妈吵架不怕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懂,会被吓坏的!”

      他牵过明旋的手,想把她拽到腿上坐着。

      “我们不要吵架了,别吓着宝宝,好吗?你听我的吧盈盈。”

      明旋任由他牵,不理他,柔声问明昃:“宝宝,你想去看马尔特诺玛瀑布吗?”

      此情此景,在陆腾眼里,比起中世纪罗马教堂的圣母天使像亦不遑多让,可他这个观赏者,与如此圣洁的画作之间,却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明旋皮肤光洁细腻,如雕塑般泛着柔光,明昃和母亲依偎在一起,乖巧纯洁,软糯甜腻,那怀抱的温度该有多暖,多舒服?

      于是陆腾也围了过去,将他们紧紧搂在自己怀中。

      “我想去看,爸爸,你们在吵什么呢?你不想要我去看瀑布吗?”

      若成人说出同样的话,很容易被当做反问或质问,但从明昃口中说出,却蕴含着单纯且直接的好奇。

      “为什么是现在呢,为什么呢?盈盈,我不懂。我好想你,我们还没有——”

      陆腾头埋在挚爱之人的拥抱中,从无声闭目流泪,转为放肆大哭。

      歇斯底里,毫无顾忌,穷尽全部力气。

      明旋用手臂换抱爱人的头颅,怅然说道:“我也不知道,但我们都错过太多了,婚礼,不重要,陆腾,我们不需要这个。”

      “不,很重要!我要让全世界知道,我是你的丈夫!明旋是陆腾的妻子!还有儿子,我们的儿子!盈昃以后是他的,湖京会有他的一席之地,他会拥有全世界,他不急着去看那些瀑布,他会有的,他什么都会有。”

      陆腾绝不允许婚礼的重要性遭到质疑,他太看重了,等太久了,怎么明旋会说不重要?除此之外,还有更重要的吗?

      她为什么眼神带着怜悯?她想到了什么?我们之间真的已经存在如此深的沟壑了吗?

      二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不过准确来说,是陆腾单方面的冷脸。

      他无法扭转明旋的心意,更令人害怕的是,明旋并不为此感到哀伤。

      她就像没事人一样,照常吃饭,画画,带明昃出门散步,并开心地规划出行路线,去商场购买随行物品。

      陆腾还是每晚都回家,明旋若还没睡,他就故意不吭声,装作余怒未消的样子,期待明旋主动示好安慰。

      明旋无情戳破:“你别闹了,怎么跟个小孩子一样。”

      陆腾张牙舞爪,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恶狠狠道:“让你知道我是不是小孩。”

      没过多久,明旋就带着明昃正式从湖京出发,飞往世界各地,开始了不问归期的环球旅行。

      科技飞速发展,电脑和因特网开始在国内普及,仅仅一年,就走进了千家万户。

      『盈昃』公司作为行业尖兵,再次抓住了先机.

      陆腾从投资对象处优惠购入了一批台式电脑,组织开展互联网办公,软件编程及网络游戏行业应运崛起,一时间涌现出无数新鲜事物。

      社会热潮迎来接二连三的爆发,可谓日新月异,脱胎换骨。

      陆腾与明旋联系的方式,也从大哥大、传呼机、拨号电话,换成了网络信息传输,简而言之,就是网聊。

      在美国北部的中心城市,明旋在一间网吧里,打开了摄像头,经过拨号上网,屏幕上出现了陆腾布满马赛克的兴奋脸庞。

      “嗨!盈盈!”他甚至用上了电影里的播音腔,“我们以后隔着这么远也能见面了,盈盈,宝宝呢?你们最近去了哪里?”

      信号断断续续,陆腾的声音也像被电流扭曲过一样诡异,明旋抱起儿子,神秘地打招呼。

      陆腾远在湖京,独自坐在办公桌前,手边还胡乱摆着好几盒项目材料。

      公司员工已经全部下班了,黑夜中月光明亮如白昼,衬得工作了一天的陆腾脑门像个大灯泡。

      “他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陆腾大笑,画面卡帧,停留在明旋和明昃一大一小两张美丽可爱的笑容。

      明昃抓过耳机麦克风:“爸爸!我说的是挪威语!我们看过极光了!太美了!”

      『盈昃』的规模日益壮大,陆腾想要搭上国资企业上市的早班车,全心全力准备上市,忙得焦头烂额。

      晚上也不回家了,就睡在公司,白天东奔西跑,晚上复盘开会,眼睛一睁就是数字,眼睛一闭就是明旋。

      最痛苦麻痹的时候,他抛下几个黑眼圈掉到嘴边的骨干,转机飞往北欧,到明旋身边缓解压力。

      前后不过一个礼拜,经不住下属的轰炸,陆腾依依不舍回国,临行前磨到了最后一刻,没头没尾地说:“我好像懂了。”

      明昃一蹦三尺高,欢呼:“爸爸说他懂了!”

      山川异域,风月同天,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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