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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后来的事·岁岁烟火满京华 ...

  •   长定五年,五月十三。
      庙宇殿堂,阳光终年难以进入,即使燃着长明灯也免不了昏暗阴冷。大殿正中央,意气风发的帝王眉宇英俊、器宇轩昂,一身明黄衮服,平静地俯视着天下苍生,以及他脚边虔诚跪拜的两个人。他面前摆着一排贡品,一个香炉,还有一块牌位,上书“文德大圣大孝皇帝”。
      易清晏与荀亦安恭敬地伏在地上,手执三炷香,无声地向画像里栩栩如生的人说着心事。
      荀亦安垂着头,在心里静静地想着。他与父皇不甚熟悉,幼年的亲近已经化作过眼云烟,虚无缥缈,就连父皇过世那日,发着雷霆逼着他认易清晏作父亲的画面也渐渐在时间长河里淡了影子。父皇的音容笑貌全部模糊了,好像一尊精致的石雕被抛弃在时间的荒漠里,风吹日晒十余年,终究磨平了棱角。对于这样的生父,他也难以像幼年那样依赖、亲近,除了说说“近来安好”的套话,再求父皇保佑大楚江山安宁、百姓和乐之外,他便想不出什么话了。
      他悄悄抬眼瞥身旁的父王。父王还伏在地上,双目紧闭,似乎在虔诚地祈祷。独自起身不合规矩,他便继续跪着,没有再与父皇说话,而是想象着父王会说什么。他会说什么呢?父王与父皇是十几年的兄弟,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吧!会说到小时候他们一起嬉戏的时光吗?会说到三叔吗?会说到我吗?
      他会说我什么呢?说我顽皮,说我任性,说我不听话?又或是说我上进,说我乖巧,说我越来越能干?父皇听到了会说什么呢?会让父王对我严加管教、不可松懈,还是会笑着说“此子肖父,大有可为”?
      他不知道,只是凭空想象,渐渐迷失在想象里了。还没反应过来,却听父王的声音响起:“你小子在你父皇牌位前还能走神?起来了。”他才意识到父王已经从地上起来,正笑着看着他。
      他站起身来,与易清晏一同凝视着画像上年轻的皇帝。或许是听了太多他们的心事,画像也好像有了灵魂,双瞳含笑地看着他们。
      出了大殿,他们并肩走在宽阔漫长的甬道上,黄门随侍远远地跟在后面,不打扰父子二人的知心话。甬道两旁是苍松翠柏,不知在原地屹立了多久,依然不改风姿。
      两人沉默了一阵,只听得风过林梢的轻微“簌簌”声,随后易清晏突然没头没尾地说道:“你知道方才大殿里,你父皇的那幅画像是谁画的么?”
      荀亦安笑了,问:“难不成是父王画的?”
      易清晏也笑:“我哪会什么丹青。”他顿了顿,道:“是你三叔。”
      荀亦安轻轻“啊”了一声,问道:“可三叔不是罪臣么……”察觉到父亲的面色阴沉,他又连忙闭了嘴。
      易清晏的心被“罪臣”二字刺了一下,说不出的酸涩。于情于理,褚言辙都算得上是罪臣,然而五年了,他听到他的名字、他的罪状,依然会痛心不已。
      “你三叔最善丹青,当年先帝驾崩,他几宿没睡,画了这幅肖像以作纪念。”易清晏缓缓道,“我当初一见到便落泪了,画得真是好啊,栩栩如生。”
      “你父皇若是知道他画的肖像被供在庙里,应当也不会说什么吧。”易清晏笑了笑,“你父皇最是仁慈,应当不会怪罪。”
      荀亦安静静地听着,随后小心地问道:“父王,您……您恨三叔么?”
      易清晏摇摇头:“世人都觉得我该恨他,都觉得我们该是反目成仇,有时候连我自己都这么觉得,但你这么一问,我倒觉得……我真不恨他。相比之下,我倒是恨荀焜,卑鄙下作。”他说着,自己都笑了。
      他反复咀嚼着对褚言辙的感情,只觉得那不是恨,是深入骨髓的失望。从在西北边塞受冻挨饿时想明白其中关窍开始,他对这个弟弟就失望了,即使回京后褚言辙倒戈向他,帮他取得了许多扳倒荀焜的证据,也盖不过他的失望。他不明白,好好的兄弟怎么成了这副模样,原先温文尔雅的弟弟怎么变得求权到贪婪、慕强到冷血。
      这所有的失望随着褚言辙悬梁自尽而烟消云散,拿着褚言辙绝笔信的那一刹那,心中的失望化作巨大的、永远也难以弥补的遗憾,将伴他终生。
      听到他的回答,荀亦安有些懵懂地点头,识趣地不再多问了。
      “你知道方才我与你父皇说了什么吗?”易清晏忽然问道。
      荀亦安摇摇头,好奇地问:“说什么了?”
      “万寿节过后便是南巡,我让你父皇保佑你南巡顺利,还有……”易清晏眼里的笑容多了些戏谑,“保佑你遇到个心仪的姑娘,过得圆满些,别像他那样了。”
      荀亦安的脸“腾”地红了,小声说:“父王说什么呢,还早得很……”
      “早么?”易清晏哈哈大笑,“我和你父皇都是在十六岁遇见意中人的,你今年十五,差不多了。”
      他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若是遇到意中人,可不能瞻前顾后畏畏缩缩的,你父皇当初就是,唉……”他叹了口气,斟酌了片刻后道:“不得圆满啊。”
      荀亦安也想到了自己的父皇母妃,心绪沉了沉:“知道了,父王。”
      ——————————————
      六月初三万寿节,普天同庆,君臣同乐,皇帝在宫中设宴,大宴群臣与外邦来使。
      然而群臣却没发现,待宴席散尽、百官归家时,摄政王府的马车上却多了个少年的影子。
      见易清晏上车,荀亦安兴奋地道:“父王,咱们赶快回府,母妃想必等急了!”
      易清晏笑骂:“你小子,什么时候偷偷溜上来的?多大的人了,没个皇帝的样子。”说着,佯装在他头上敲了一记。
      荀亦安明知道他的爆栗不会真的落下,却还假装闪躲,大呼:“父王,我今日生辰呢!”
      易清晏又骂了一句“臭小子”,才笑着命仆从赶车归家。
      待荀亦安唏哩呼噜地吃完了长寿面,拍了拍肚皮露出一脸餍足的表情时,已经是深夜了。
      “行了,你母妃亲手做的长寿面也吃过了,回宫睡觉吧?都这么晚了。”易清晏道,“真是不操心,吃得跟小猪似的。”说罢,暗暗被慕容清拍了一下。
      荀亦安撇了撇嘴,没有反驳,只问道:“父王,过几日就要去南巡了,您会去么?”
      “去啊。”易清晏一脸轻松地道,“我与你慕容母妃去游山玩水,也见识见识江南风物。”说着,一把搂过慕容清的肩膀抱住。
      荀亦安有些惊奇地问:“您不镇守楚京了么?”
      说起荀亦安的南巡之路,可谓是颇为坎坷。他五岁那年便是正鼎年间第一次南巡,但五岁还是勉强不尿床的年纪,懂什么“微服南巡”“暗访民情”?南巡离不了人照顾,楚京亦需要人镇守把关。易清晏为此事愁了许久,与褚言辙密谈了半宿才定了决断:由褚言辙陪同荀亦安微服私访,易清晏则把守楚京,定夺国家大事。
      待十岁那年正碰上“顺祁之变”,褚言辙自缢谢罪,荀焜一派亲信杀的杀、贬的贬,朝中霎时空了许多。朝堂中空,权力更迭,内忧外患,把易清晏忙得焦头烂额。那一年的南巡便当走了个过场,由几位心腹大臣陪着荀亦安去转了一圈,草草了事。
      如今荀亦安正好十五,又到了南巡的年纪。这一次易清晏有心放权,叫他好好磨砺一番。他道:“都十五了,还指望为父替你把守京城,我看你这生辰算是白过了。”
      荀亦安把嘴一撅,颇有些不乐意地道:“那南巡时还要批阅奏折,可怎么是好……”
      易清晏不客气地截住他的话:“急事可派八百里加急往返,无关紧要的事用往来书信传递,白日行路暗访,夜里批阅奏章,很难么?”
      “你父皇当年便曾对我说,这南巡比在宫中上朝议事辛苦许多。你第一次南巡,你三叔带着你的时候,不仅要暗访民情批阅奏折,还要给你这小崽子教书讲学,差点没把他累得呕血。”易清晏说着,不知不觉又提到褚言辙,连忙止了话头,话锋一转,“历朝历代,不都这这么过来的么?”
      荀亦安被训斥地悻悻一笑,也不再与易清晏犟嘴,转身使出小时候撒娇卖乖那一套,求着慕容清让他今夜在摄政王府留宿,明日一早再回宫上朝。慕容清点头同意后,一边欢欣雀跃地往小时候住的院子跑,一边还不忘对易清晏挤眉弄眼地做个鬼脸,把易清晏气得吹胡子瞪眼,倒叫慕容清笑得越发乐不可支。
      待荀亦安跑远了,易清晏才无奈地笑着摇摇头,将慕容清抱在怀里道:“你就纵着他吧,真是……”他笑着亲了亲慕容清的鬓角:“慈母多败儿。”
      “子舒才刚刚十五,本来就还是个孩子,何必太过严苛了?”慕容清道,“若一味严格要求他,我还怕揠苗助长、适得其反了。”
      她笑着仰头去看易清晏:“我倒觉得如今这般很好,你既做了严父,我自然要做慈母了,总得给他点撒欢的地方。”
      “我只是还担心呢,届时南巡,你当真一点不管政事,就这么由着他来?”慕容清的眉宇间略有忧色,“他毕竟还小,还没正式亲政呢,能行么?”
      “怎么可能一点不管。”易清晏轻轻叹道,“明着历练他,暗地里再替他兜底吧。”
      他说罢自己都笑了,对慕容清道:“突然想起来,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还嫌我爹娘太能操心,事事都要过问。如今做了父母,竟也变成了这般能操心的模样。”
      慕容清笑起来:“为人父母,大约都是如此。”
      ——————————————
      半个月后,皇帝自京郊启程南巡,摄政□□国公携朝中重臣陪同。
      荀亦安原以为父王即使不留守京城,也会在南巡路上帮他处理政务、分担一二,却不想易清晏是铁了心要放权,一路上拉着妻子的手四处游玩,不亦乐乎,似乎早把“朝政”二字抛在了脑后。
      出发那日,易清晏一改往日纯黑蟒袍的穿着,换上了白袍银冠,衣服上绣着祥云暗纹,袍角还有两只振翅欲飞的仙鹤。黑色沉稳、肃杀,显得他杀伐果断,令人对“摄政□□国公”心生畏惧,而换上一身白衣后,他似乎又变回了曾经那个打马游街、意气风发的倜傥少年郎。
      荀亦安看着相携远去的父母,再看看自己案头成堆的公文,不禁哀声长叹。
      待到乞巧之日,他们恰好行至江南。
      日暮时分,易清晏到荀亦安房中喊他:“走吧,今日乞巧节,街上热闹得很,咱们去瞧瞧。”
      荀亦安望着玩心大发的父亲,拍了拍手边的一摞奏折,苦笑道:“父王,奏折还没看完呢。”
      易清晏伸手拽他起来:“近日朝中也无大事,少看一日折子也不碍事。”说着,催着侯光替荀亦安更衣:“难得来一次江南,还不好好看看江南风光?”
      待出了门早已是夜幕降临,街上华灯高悬,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好不热闹。半月已上中天,映照街上人流无数。年轻男女借着机会相见,躲在灯火阑珊处窃窃私语,互诉情衷。也有年轻小姐结伴出行,开着彼此的玩笑,或许愿着在今夜遇到如意郎君,成个美满姻缘,娇俏的笑声自长街另一侧都能听闻。
      到底还是个孩子,加之近日以来赶路、理政、暗访、读书样样不落,早就把荀亦安累得够呛,如今一有机会出游便兴奋不已,安安分分地在易清晏身边跟了一会儿便坐不住了,带着侯光混进了人群,仿佛鱼如大海,一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知道他身边总有暗卫跟随保护,易清晏倒不担心他的安全,只笑骂了一句“臭小子”,随后拉着慕容清逛集去了。
      江南多水,且多是岁月静好的小桥流水。楚京地处北方,城中唯一一条星南河与江南流水更是大不相同。又逢七夕,家家户户心灵手巧的女儿家都做了河灯,乞求平安顺遂、觅得良人。一时间,城中大小河道上全都是河灯飘荡、烛火忽闪,仿佛万千星子自天庭落入凡间。
      荀亦安是第一次看见这般盛况,被勾起了好奇心,拉着侯光便往河边去凑热闹。
      随着天色如浓墨入水,越来越暗,河边聚集的人群渐渐多了起来。家家户户的小姐们在河边放灯,虔诚祈愿;英俊风流的少年郎则三五成群,或大声说笑,或红着脸看着心上的女子,默不作声。荀亦安倒是不同,他像个七八岁的孩子一般,乐呵呵地盯着诃上飘飘荡荡的花灯,默默地在心里数数:大部分都是规规矩矩、四四方方的,也有少数荷花形状的。
      也是,河灯这种东西,做得好看倒是容易,但确实是难以推陈出新。他在心里默默想着,恐怕宫里的老师傅来了,也做不出多少新花样。
      数着数着便开始出神了,眼睛盯着河上星星点点的灯火,大脑却已经开始想入非非。猝不及防,被人从旁边推搡了一把。
      他从神游中惊醒,发现推自己的是不知哪家的小姐。女子见撞到了人,红着脸欠身致歉,他摆摆手,不甚在意,随后示意一旁神色紧张的侯光自己无事。
      女子转过身去,与许多其他小姐继续说笑起来,女儿家如麻雀般叽叽喳喳的欢快声音传进荀亦安的耳朵。
      “向姐姐怎么还不来,我可等急了。”
      “你急着去许愿嫁给哪家公子呀?”
      “那还用问,肯定是李家大公子呀!她那眼珠子,一天天跟黏在人家身上了似的!”
      “姐姐你少打趣了!”
      “哟,平日里没见你面皮薄成这样,才说一句就要脸红了?”
      “不愧是有了心上人了!”
      “姐姐妹妹们饶了我,可不要再说了!”
      正说笑玩闹着,有一人喊道:“那是向妹妹的马车吧?可算是来了!”
      众小姐一听,立刻听了嘻嘻哈哈的玩闹,抬头张望着。荀亦安也被勾起了好奇心,悄悄循声望过去。
      宝马香车粼粼而至,缓缓停驻在众小姐身前。一身鹅黄襦裙的女子在侍女的搀扶下下了马车,笑着对众人道:“月来晚了,给诸位姐姐妹妹赔礼了。”
      在人群的簇拥下,荀亦安看不清她的容貌,却无端被她脸上的笑容吸引了目光。朱唇轻启,齿如含贝,回眸一笑,千娇百媚,扣人心弦。
      他竟一瞬间有些痴了。
      她大约是很受人喜欢的,听她说“赔礼”时,众人皆立刻摆手,直说无妨。方才被打趣的女子更是亲密地挽上她的胳膊:“向姐姐可算来了,方才姐姐们都打趣我,真是讨厌得很。”说罢,状似生气地跺跺脚。
      向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你呀,从前一天天皮得很,难得情窦初开了,不打趣你又打趣谁呢?”
      女子嘟起了嘴撒娇:“向姐姐,你也随她们开我玩笑!”
      玩闹罢,向月笑着说道:“我今日来迟,是在府中给各位姐姐妹妹做河灯呢,大家快来挑挑,看有没有喜欢的?”说罢,点头示意侍女将马车中的河灯取出来。
      众人纷纷来了兴致:“向姐姐最好啦!”“向妹妹不愧是心灵手巧、蕙质兰心!”“呀,这个做得真是精巧!”“这是天鹅吗,真是漂亮!”“向妹妹今年七夕斗巧,定然又是第一了,真是令我等自愧不如!”……
      河灯很快被分发一空,每个人拿着自己手里独一无二的精美河灯赞叹不已,啧啧称奇。
      “时候不早了,我们快去放灯吧!不然待会儿河道该被其他河灯占满了。”向月说着,往河岸边走去,其他女子纷纷跟随。
      待到河灯入了水,荀亦安才真正看清那被她们赞不绝口的河灯到底是何模样:有雕琢精细的睡莲,一片片花瓣上似乎还挂着水珠,含苞待放,欲语还休;有巧夺天工的琼楼玉宇,一窗一阁都绘制得栩栩如生,好似天宫入了人间;有优雅多姿的天鹅,嘴巴微张,状似鸣叫,羽翼上的每一根羽毛都被精心绘制出来,好像有了生命一般在水里凫游……
      若非亲眼所见,荀亦安绝对难以相信,这些精美绝伦的河灯都出自一个闺阁女子之手。
      河灯逐个被放到水上,引来许多其他小姐们羡艳的目光。
      借着河灯里暖融的烛光,他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
      眉似远山娥黛,眼似浩渺星辰,腮似云蒸霞蔚,唇似朱墨点绛,肤似牛乳凝脂,一颦一笑,皆是风情。香钗云鬓,衣袂轻扬,仿佛仙女下凡。纤纤玉指捧着河灯,小心地将它推入水中。
      她手里的河灯是一只弯弯的月亮,斜斜地卧在水中,月牙湾处站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白兔,两爪捧在胸前状似作揖,睁着赤红的眼望着月亮尖。河灯的烛光映在她的黑眸中,为她的双瞳洒下一片熠熠星光。
      他听见有人问道:“向姐姐,你这月牙真是好看!”
      他听见那小姐微微一笑:“我是因想着自己名‘月’,才做了这只玉兔望月。”
      那一刻,荀亦安只觉得,若水中的河灯是“玉兔望月”,那制作它的人,一定是那天仙嫦娥了。
      他怔怔地望着向月,已经魂飞天外,彻底呆住了。
      有小姐发现了他的异样,与向月耳语几句,悄悄地给她指他这幅傻样。向月好奇地望过来,目光交汇间,将荀亦安惊得一激灵,连忙撇开了眼,两颊绯红。
      向月一瞬间明白了,亦是羞涩地低下了头,转身与其他小姐说话去了,再不看他的方向。
      这一幕,恰好被相携行至桥头的易清晏与慕容清看得一清二楚。
      易清晏看着自家儿子傻乎乎的模样,笑着摇头:“哎呀,半大小子,可算情窦初开了。”
      慕容清看着他,亦是摇头失笑:“不愧是你教的,这模样跟你当初简直一模一样。”
      易清晏听罢,不可思议地瞪大眼:“我当初竟是这幅傻样?”那模样竟有了几分少年孩子气。
      “那可不。”慕容清笑着用帕子拍他胸口,“也不知当初是谁,紧赶慢赶来到我身边,气还没喘匀,一句话没说完脸先涨得通红。”
      “那必不是我。”易清晏笑了,拿过慕容清手中的帕子,“不若今夜你再试试,看是不是这样?”
      慕容清笑着配合他,走到桥头处,假装眺望满城河灯。
      熟悉的、听了近二十年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这位小姐,你的帕子落了。”
      她翩然转身,白衣银冠的男子映入眼帘,笑意盈盈、满目温柔的模样渐渐与二十一年前黑衣白马、语无伦次的赤诚少年重合。
      她笑着行礼:“多谢公子。绣帕关乎女子清誉,公子之恩,无以为报。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易清晏,‘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易,河清海晏的清晏。”
      说罢,他伸手握住慕容清的手腕,微微使力,将她拉入怀中紧紧相拥。
      “公子,这可是逾矩了。”慕容清靠在他怀里,笑着冲他挑眉。
      “我本来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易清晏故意笑得有些恶劣,“既然如此,不妨更孟浪些。”说罢,一亲芳泽。
      ——————————————
      长定六年,摄政王易清晏当朝宣布辞去摄政王头衔与摄政一职,将国家大权全权交还给皇帝荀亦安。皇帝自然不同意,摄政王联合百官一同演了一出三请三辞,最终顺利交权。
      长定八年,皇帝大婚,迎娶江南巡抚都御史的幼女向月为妻,封为皇后。
      长定十年,皇帝及冠,由义父毅国公赐表字“子归”。同年,毅国公当朝请命,戍守西北边塞,收复安匀、定城及八州九城等失地。皇帝苦劝无果,封其为兵马大元帅,挂帅出征。
      出征前夜,易清晏裹着大氅坐在书房里,彻夜难眠。他已经年过不惑了,人生前四十年上过战场,上过朝堂,厮杀过,谏言过,征战四方过,大权在握过。一幕幕回忆起来,最怀念的还是在边关吞风饮沙的日子。
      他曾对母亲说,一定会收复八州九城。
      他曾对刘刈说,有朝一日打过风月关外五百里。
      终于是时候了。
      为荀亦安赐字“子归”,其实是对荀灏说的。
      大哥,当初你把小小的稚童托付给我,让我教他成人成才。希望我不负你所望,养出来的孩子你还满意。如今子舒大了,能独当一面了,不需要我这个义父替他摄政朝纲了,也该将他还给你了。
      我以戎装登朝堂,银剑斩魍魉;护你盛世清晏,还你山河无恙。
      长定十一年,皇长女出生,恰逢毅国公征战在外。国公夫人倒是常入宫看望,对粉嫩嫩肉嘟嘟的嫡长女爱不释手。同年,毅国公征战西北,势如破竹,顺利收复安匀、定城,驻军风月关。
      长定十二年,毅国公再次收复金武。
      长定十四年,皇长子出生。皇帝大喜,即刻封为太子,并连夜去信毅国公,请他为小太子起名。半个月后,毅国公的书信到了皇宫,拆开一看,只有一个字:煜。
      同年,毅国公收复乌野,驻军安顿,甚至将妻子接到乌野城安定下来,为攻打邬都做准备。
      长定十六年,皇次子出生,毅国公为其取名为“炽”。
      长定十七年,毅国公成功收复邬都,现任乌戎王被迫迁都,落荒而逃。
      长定二十年,八州九城尽数收复,乌戎已是名存实亡,被迫议和。
      求和的书信传到楚京,举国欢腾。皇帝与朝臣商议了许久,定下了“开放边关贸易”“岁岁朝拜纳贡”等政策,乌戎彻底向大楚俯首称臣。
      长定三十四年,皇帝病危,急召毅国公回京,托付后事。十月十四日,皇帝荀亦安驾崩,年四十四。毅国公以年近古稀之高龄再登朝堂,辅佐幼主。次年,改元“永承”。
      永承七年,毅国公夫人过世,年七十。
      从国公府中设置的灵堂里出来,易清晏沉默四顾,定定地望着周遭景致。
      人生七十余载,送别了父母、兄弟、子女,如今连陪伴一生的爱侣也驾鹤西去,他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世上再无故人。
      永承十五年,边陲有部落来犯,扰得边关不得安宁,百姓苦其久矣。
      毅国公以八十一岁高龄自请挂帅,朝堂上下劝说无果,甚至把皇帝荀煜逼得险些掉泪。
      毅国公只说了一句话,随后所有人都沉默了。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就这样,毅国公再次披甲挂帅,出征边塞。
      黑袍银甲的将军满头白发,衣袍在猎猎西风中飘扬。他跨上战马,手执长枪,那一瞬间仿佛年轻了几十岁,又成了那个正值盛年、所向披靡的大元帅。
      战场上血流成河,遍地残肢。副将看着年迈的元帅,小心地说道:“大帅,咱们先帐里歇歇吧。”
      “不可。”易清晏回头看向副将,神情严肃,“战场没有主帅,焉能定军心?你放心,我只是在此督战,出不了事。”
      话虽如此,到了危急关头,他仍毫不犹豫地跨上战马,率先拼杀,颇有黄忠七十而斩夏侯渊之势。
      战役大获全胜,然而易清晏的身体却日渐衰竭。他仿佛被这一场全胜之战耗尽了所有气力,再也没有剩余的精力了。
      永承十六年正月二十六,在边关的漫天风雪里,毅国公溘然长逝,年八十一。那一日,正是他于十八岁那年独自守城、击退乌戎大军、射杀乌戎王子的日子。
      遵照他的生前嘱托,众将士没有一路扶灵回京,而是在京郊易家祖坟处立下衣冠冢与其夫人合葬,尸身则送至安匀城外忠烈冢,与其父易中元葬在一处。那一日,百姓自发为毅国公送灵,不论将士们怎么劝都不走,队伍绵延数十里,号哭不绝。
      皇帝荀煜听闻毅国公死讯,大恸,声声疾呼“祖父”,泪落不止。随后追赠其为正一品太傅,赐谥号“武英”,世称“易武英公”。
      相传,毅国公的在天之灵长久守护着安匀、定城等地的百姓,保佑他们不受外敌侵犯,年年风调雨顺、安居乐业。有安匀附近的小孩子出门嬉戏,忘了归家,便去忠烈冢旁宿一夜,毫发无伤,更无强盗匪徒、虎豹豺狼来害。
      ——————————————
      “好了,老夫的故事就讲完了。”老者笑着捻了捻胡须,对底下围坐的一圈孩子说道,“娃娃们听够了没有呀?”
      没有人应声,茶馆里的所有人都沉浸在故事里,沉浸在一代名将、权臣易清晏的传奇里久久难以自拔。
      “天色晚了,老夫该走了。”老者出声说着,众人恍然惊醒,才觉已至日暮。
      老者拄起拐杖,颤颤巍巍地下了台,步履蹒跚地向茶馆外走去。
      长街尽头残阳如血,将老者的背影映得只剩一个黑漆漆的剪影。众人看着,只觉得影子里既有满足,又有悲凉,恍若大梦一场,至今方醒。他的身影与众人想象中毅国公的身影渐渐重合,他们好像看见了毅国公在战场上血染黑袍、剑指残阳的模样。
      世间再无易清晏,只余旧事随春风。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2章 后来的事·岁岁烟火满京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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