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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如是观 ...

  •   她睁眼的时候,天边尚是一团混沌的焦黑。雨水的气味湿而厚重,淅淅沥沥地打在纸窗上,没完没了。她坐在被褥上,静静望着全然黑暗的某个角落,皮肤浮出一层潮湿的水意。
      不要去想。水户告诫自己。不能去想。
      可她枯坐着,脑海里又不能尽是白茫茫的虚无。看见一只手在她眼前晃着,带来与残酷冷漠沾不上边,温暖得泛开蜜意的声音。

      谁说嫁了人就非得叫夫人啦?姬君这辈子都可以是漂漂亮亮、矜贵端正的姬君。

      ……别再说了。
      一片彻底的死寂中,她连自己的呼吸也无法听清,却被死去的幻觉钉穿了脑浆,顺着颅骨的缝隙,淌出血和花白的碎片。滴滴答答。
      窗外雨正急。滴滴答答。
      过了几秒,亦或这就是永恒的尾声吧。虚柔的光斑透过窗,雾蒙蒙地罩过整个屋子。她的头发落在被子上,泞垢得如被雨水稀释的血,浸入柔软的棉花,变得僵硬、干脆、腥臭。
      水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走到镜子跟前。雪亮的玻璃上盖了雾气,一抹,化成冰沁沁的水珠。
      在稀疏的日光下,她谨慎地、一寸寸略过自己的面容。眉心正中的印记使眼睫与嘴唇仍如少女时的鲜活,肌肤吃去了褶皱与细纹,颜色正好,明丽动人。

      姬君,你好漂亮啊。

      湿热的吐息一阵阵涌来,镜面又成了化冰的湖,冷冷冻作一团。她反复地用袖子、手指去擦净水汽。天色愈亮,才终于看清颊侧瘦下去的弧度,骨头顶着单薄的皮肉,凸出细微的形状。
      如死物般的苍白冰冷。
      不必特意去找,白发顺着凌乱的长鬓,坠垂在肩上。光泽似针的刺目。
      她和镜中的自己对上眼睛。
      恐怕是因为室内太暗,只剩下片黑浓的颜色,沉沉凹下去,一言不发。
      那里面什么也没有。
      终于,在她望向自己双目的此刻,某种顿悟的凝胶质感才裹住了她的所有思绪,堪比茅塞顿开,恰巧沐浴了庙宇中神像降下的一滴甘露,签筒里掉出的令牌摔在地上,正好是大凶之兆。
      她已经不年轻了。
      阴封印锁住这具□□勃勃的生气,最大限度地维持在最鲜艳美丽的时刻。她透过眼睛看见了苟延残喘的魂灵,被来来往往的去处折磨得不知所措,只好跟随顺流而下的河水,冲刷得一片空白,再死死抓住人世界定的什么东西,好安慰自己,这里依然有容纳安身之地。
      那根白发好不容易挣脱束缚,是她本该有的皱纹,本应有的沧桑,本已早早晓得的去日苦多。但她坐在这面镜子前,后知后觉地感到舌苔上发苦的铁锈腥味,苦果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
      如果她是再勇敢、再自私一些的人,牵住你的手后,便不会再松开了。如果她是更懦弱,更无私的人,就不会再反复想起你的眼睛,听见你多快活的声音,一声又一声地笑着,散在地上,像是星星们的眼泪。
      她从喉咙里压出短促的一声喘息,不得不再次将胸口的挂坠握紧。此刻天光大白,卷走水汽黏厚的雨云——又是新的一天到来了。
      而白发被藏进发冠里。

      小孙女又来找她,这次抱着一大捧新鲜带露的白菊。眼眶红得有点发肿,说话也瓷声瓷气:“奶奶,我想去看她。”
      “…爸爸妈妈呢?”
      “爸爸妈妈昨天就去过了……但我没去,我……”
      她吸着鼻子,使劲眨了好几下眼睛,把浮出来的水重新憋回去,鼓起胸膛,很有勇气的样子。
      “……这跟大爷爷不一样,我没想好该怎么做…”
      这是在萌芽的和平中出生的孩子。
      纷争的战火中,发生什么都不稀奇。前一刻还嬉笑的友人,下一秒就可能变成黏腻的肉酱。昨天亲昵打闹的家人,今天见到的,或许就是残缺冰冷的尸身。
      爱意中长大的,千手家最骄傲的小公主,刚刚经历一场病逝的葬礼,又突如其来地被亲近之人死去的噩耗打得晕头转向。但茫然无措地掉完眼泪后,又能拍拍膝盖,挺直地站起来,坚强韧性的模样。
      水户抱了抱她,轻轻拍着背:“小纲是个好孩子啊。”
      白菊压在她们的胸口,散发出微不可察的柔和香气。
      她牵着纲手,去了墓园。成排成排的洁白石碑立得笔直,被昨夜丰腴的雨水打湿,显出蒙蒙的灰。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去找,原本在普通的墓区,后来又到了划给氏族的领域里。
      纲手扯住她的衣角:“奶奶,是这个吗……?”
      水户险些直接略过去,在小女孩明澈的目光中,她的眼神滑过深深镌刻的千手二字——这就是她为何会直接离开的原因——但在那之后。
      那是你的名字。
      …有其余同名的人在吗?
      可下面继续刻着——初代目火影之友。
      纲手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她是姓千手吗?”
      在心脏里,有一簇冰冷的火焰,缓慢地燃起了。
      “不。”漩涡水户说,“她不是。”
      火焰烧透内脏,沉默着蔓延至四肢。她从牙关深处听见骨骼摩擦的刺耳尖鸣,耳膜不堪承受,剐蹭出流血的锐痛,冰沁沁,凉悠悠。
      这就是她们要找的人。
      她抬起手,轻柔地抚过孙女的绵软发顶,她正蹲下身,将白菊放在石碑前,带着一张皱巴巴的纸条。
      “要过得很幸福、很幸福啊。”
      女孩子擦着眼睛。
      水户流不出一滴眼泪,都被身体里爆燃的冷火烧得一干二净。她直直地望着那并不属于死者的姓氏,冷酷地为亲人的祈愿下了判决。
      那孩子不可能再幸福了。
      因为我,因为他。因为与你亲近的所有人。
      你都不可能再幸福了。

      二代目平静地放下笔:“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这是你的决断。”她按住快要止不住颤抖的指尖,“这其中没有任何人的愿望。”
      “她应该埋在千手的墓地。”
      “她不是千手。”
      扉间慢慢地、眨了一下眼。
      他坐在火影案桌前,以仰视的目光,与她又一次重合了视线。
      赤红的眼瞳陷下去一个角落。失去水分的石榴籽。
      “…你又如何命名她的【不是】?”
      他的指骨发白地印在皮肉下。
      “漩涡水户,我问你,你要怎样命名她的【不是】?”
      “从生到死。”咬合齿关时,流出磨合的钝涩,“她都在千手。”
      漩涡水户看着他。
      她看着自己。
      她的眼睛,她的一部分。脱离了身体,蜷缩在某个角落,居高临下地注视着他们。他们并不相似的五官,他们一模一样的神色,在创造初始,被谁与谁随意地摘出一块泥,捏出同样面无表情的心。

      “没有谁能决定这件事。”
      “没有人去问过、去想过……我也没有。然后事情发生了,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我以为我能知道她完完整整地死去。”
      水户停顿了话语。
      “但你和你的兄长一样,都是非常、非常,残酷的人。”
      在寂静生长的空间里,千手扉间低下头。他重新拿起笔,翻开积在一旁的纸堆。
      “是的。”他说,“…是的。”
      夕阳的光漏进窗户,与他的眼睛是相同的颜色。

      没有人问过你是否愿意。或许有人问过,你做出了回答,代价是躺进了无光无声,冰冷孤寂的地底。
      没有人问过她是否愿意。因为那没有丝毫选择的余地。她要承担起的责任不再是一个人的东西。她作为【漩涡】来到这个村子,成为每个忍者袖口上烙印的标志。
      你摸着她的脸颊,泪水涟涟:可是他们从不在意水户高不高兴。
      ……你为什么要为这无关的苦难而落泪?
      那些眼泪太过滚烫,太过沉重。它们淌进她的肌肤中,回旋在她的身体里,几近年岁,也不曾有一丝一毫地消减。于是在那个时候,属于你的一些东西就已经长久地住进她的身体里了,密不可分,黏皮带骨,神经质的敏感与阵痛。

      在昏沉混沌的现实与幻想的交际,唯有梦境清白无辜。

      侍女说了你的名字:“大小姐是上任族长旧友的女儿,从小跟着主家长大,现在也负责着村子里的事务。”
      “…好,您稍微偏下头。”
      将最后一枚簪子埋好,她拿过镜子:“您看如何?”
      纵使还没来得及施粉抹脂,那顶着新娘发髻的仪态,也称得上是端丽十分。
      咚、咚、咚。
      “是我。”你咳嗽了一下,“姬君,我可以进来吗?”
      水户向侍女颔首示意。刚拉开门,迎进来的便是一张笑吟吟的面庞,你越过她,正好望见坐在房间正中的新娘子,一时间愣在原地,眼睛都要看直了。
      她不由得轻声笑起来:“回神。”
      “哇……”你有些结巴,“我、我可以离近些吗……?”
      “还没来得及上妆呢。”
      化妆的工具就摆在一旁。你仔仔细细地看了看,再抬起头,眼巴巴的:“……能让我来吗?”
      接着,又语无伦次地为自己辩解起来:“我很厉害的…!以前要打探消息,我还扮成花魁过呢,都是自己动手的……你可以问问昭香嘛!”
      昭香是侍女的名字。听见这话,她也忍俊不禁地捂住唇:“是的,大小姐很厉害呀。”
      水户越看,越觉得自己是被一只毛皮漂亮的小狗碰瓷了。热热闹闹接回自己家,还会咬着人的衣角,咕噜噜地露出可怜兮兮的眼神。
      她哪有什么不高兴的地方?只是嘴上偏要继续捉弄两句:“那可不行。”
      “呜……!这样啊…”
      “但是呢。”她抬起手,“如果让我摸摸你的脸,我说不定也会心软一点?”
      小犬眨巴眨巴眼,上道地滚到了她的掌心中。颊肉软绵绵,嫩乎乎,讨好地蹭来蹭去,还要偷偷说着:“…姬君好香哦。”
      她好笑地揉了几下,故意作出苦恼的样子:“这下没办法了……”
      你乐滋滋地拿起胭脂的小盒,信誓旦旦地拍拍胸口:“交给我!”
      昭香收拾好东西,笑着退出去了。
      画笔点过香脂,涂在脸上,先是凉,再是微弱的痒。
      她的视线凝聚在一点垂下的睫毛上。
      你们离得那样近,近到能看清脸颊上柔和的绒毛,你抿紧的嘴唇不自觉地微笑着,有个很小很小的可爱酒窝,眼睫出乎意料地长而纤细,不说话的时候,居然是与性格不同的恬静美貌,惹人怜爱。
      注意到她的视线,你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被姬君这么看着,总有点害羞呢。”
      “因为你很漂亮。”
      “嗯…但我觉得姬君更美哦。”
      你举着笔,眯起眼看了看,伸出手,抹开唇畔的脂粉。
      温凉柔软。
      她眨着眼,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动作轻缓的指尖。
      “新娘子的装扮最重要了,可不能出一点点差错……必须得要姬君漂漂亮亮地出嫁才行。”
      “…你以后也会是这样美丽呀。”
      你的动作一顿。
      “……我不能结婚的——我——我是说,我不想结婚……我还没谈过恋爱…啊。”
      支支吾吾着,总说不出对的句子。你皱着眉毛,难过得显而易见,像被烧到手指,慌里慌张地坐回原地:“…对不起,姬君。”

      ——那个时候,她是说了什么话?

      “……因为谁?这是谁与你做出的约定?”

      ——她说:没关系。靠近些,继续帮我上妆吧。

      “他有在意过你怎么想吗?他有在意过你愿不愿意吗?”

      ——你又宽慰地,露出元气的笑,凑到她的身边。

      “一生——一生!这种东西……!就为了这种虚无的,不切实际的东西!?”

      ——你说:姬君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新娘子。

      “那我呢?我又该怎么办?你为什么……为什么…”

      ——不能看看我呢?

      咔啦。

      你错愕地睁大眼睛,脸上裂出一道道瓷器的碎痕。
      “姬君……”
      胭脂盒掉在地上,抖落满屋子的香甜殷红。少女跪在原地,仿佛是受惊的幼兽,惴惴不安地投来湿润的目线。
      水户怔怔地望向你,手指几乎是不受控地颤抖。她想说些什么。她必须说些什么。可她的喉咙空空荡荡,声嘶力竭到发不出一点多余的尾音。
      你眨了眨眼,没来得及落下一滴清澈的泪,就随着这个梦境,从云端摔碎,变成了拼不回原形的玻璃渣子。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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