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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南村群人欺我屋顶质量差,半夜踩碎檐上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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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城民风淳朴,一条街巷内几乎人人都彼此认识,尤其是人口密度大的西祥。
雍城是个小城镇,主城分东西两城,东三西九共十二条街。西祥街是西城九街里最大的集镇,聚集着的都是些讨活路的穷人,对这生死之事极为敏感,故打架斗殴虽说常发,杀人命案却是十分少见。
因而赵瑾客把急匆匆的小捕快拉回来,让他慢点跑,仔细讲讲案情。
案情不算复杂,但手法残忍。今日早些时候,打更的从西杨河畔经过时发现了一个长条形的包裹,包裹上满是血迹,一浮一沉,传出了“咯咯”的怪声。他几乎吓破了胆,仓皇逃跑间撞到了正回家的沈瑧禾,将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沈瑧禾一听,心知不妙,忙叫上一班捕快赶往西杨河,将那布包一掀——赫然是雍城西城西祥街的破落户蔡金。
沈瑧禾不敢怠慢,一边派人去西祥街蔡金家看情况,一边遣人去把赵瑾客和柳倾川叫来。小捕快赶了个巧,在万乐楼恰遇上了这两人,这厢事情还没讲完,沈瑧禾的信鸽到了,用炭条写着七个字:“杀人者在西祥街”
赵瑾客看罢,把信纸团成一团,说:“昱茗得先回医庐一趟拿上工具,我需陪着她。事态紧急,就由岩宰……”还没说完,他一顿,抬头扫了一眼魏以靖,看向小捕快改口道,“算了,阿夏,带魏知县回漱石斋,魏知县来了之后还没休息过。”
魏以靖看他一眼,拱手道:“不必多礼。”赵瑾客照样回礼,转身便和柳倾川赶往医庐。
小捕快扯着魏以靖的衣袖向相反的方向走,步子飞快。魏以靖莫名开始心慌,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两人的轮廓融在远处的灯光里。两道身影靠得极近,正在说些什么。
漱石斋 清幽,在夜里也看得出景观布置颇为用心,假山石上绿意葱茏,一股泉水从覆雪的山石间涌出,沿巉岩向下叮咚掉入水池。
水池边插着几支火把,驱走了冬日寒气,中有游鱼几尾,正惬意地摆尾穿行。小捕快躬身道别,拔脚赶去了西祥。几个早早安排到里屋的侍女小步出来帮魏以靖脱衣卸剑,请他去沐浴。
魏以靖本有入室先沐浴的习惯,今日舟车劳顿又兼熬夜到二更天,反而精神得不想休息。他撇开挂在赵柳二人身上的心烦意乱,在书桌前坐下,吩咐侍女去拿了纸笔来,自己研了墨,提笔写下了个开头,却怎么也写不下去。
倘若有侍女能通文墨,会发现信纸上赫然写着赵捕快的名字。
久无人住的书房里有些冷寂,墙壁渗出一股清冷的泥土味,魏以靖写了几个字,想说的话便不由自主地流到纸上,他散下长发,披上一层外衣,喃喃念道:
“吾友赵瑾客,展信佳……”
这几年他不知写了多少封信,一模一样的开头,大同小异的内容。诉说自己的处境,询问赵瑾客的近况,兼之自己在郸京的所见所闻,职位变动认识的新同僚……手稿每攒一沓,就投到火盆里烧掉。他不是没想过重新见到赵瑾客时的情景,可真正和他重逢,那些信纸上奔跑的可能统统成了妄想,自己和他的生活格格不入。
他似乎很喜欢“赵捕快”这个身份,让魏以靖怀抱的一分隐秘的痛惜或者同情落了空。从前途无量的进士到边陲小城的捕快,他还以为赵瑾客无论如何会有落差,又或者是多年的磋磨让他的棱角消失了?但魏以靖清楚地知道,他眼前的赵瑾客依旧是当初那个赵瑾客,从骨子里的坚忍到俊朗的相貌,他一点也没有改变。
“……多年未见,今日重逢,惊觉岁月蹉跎。吾投身仕宦,未觉匆匆八年以过,一路行来,坎坷曲折……”
魏以靖知道自己变了很多,他坦然接受。这些年他算是飞黄腾达,在顾丞相的赏识下一路官至五品,人人都称道他年少有为。但魏以靖知道自己已经不年少了,赵瑾客离开京城后的每一天,魏以靖都连同他的一份一起活着,每一天都会在他的心上刻下两道刻痕。
此时接近了他,却仿佛连那点念想都摸不到了。他顿了顿笔,墨水从狼毫笔尖渗流到宣纸上,变成一个不规则的黑点。他的思绪好像也滞住了。侍女早些时候请了休息,此时屋里只有他一个人醒着,对着突突跳动的烛火,缓慢又沉重地落下一行字。
“方知世人传闻,挚友身处万里之外又十年之久而夜夜入梦,止传闻耳。”
狼毫纤细,魏以靖写字又小,烛光迷蒙,他直看得眼花。窗外月光很好,透过云层照在假山石上。魏以靖听见水滴从竹筒落进池中,滴滴答答,细微而连绵不绝。
困意终于席卷而来,他一手撑着额头。眼前的景物模糊起来,火烛暗下去,窗棂边缘结上了一层窗花。
赵瑾客喜欢这种冰花,他说冰花高洁干净,又棱角分明,是非曲直分得清清楚楚,太阳出来后就消散,质本洁来还洁去。
他还喜欢霜花,两人挂靠在京都都察院下面时,遇到苦活计都是仗着年轻力壮亲身上阵。赵瑾客有一次忍得太狠,大冷天趴在草丛里埋伏,事成时人也快冻僵了。
魏以靖赶到时他被裹在层层厚被子里,怀里烘着汤婆子。他身体冻僵了,嘴倒灵活,和魏以靖从天文聊到地理,从水温聊到人生。最后感慨一句,都察院的人行事太粗暴。他在草丛里从半夜待到清晨,看到了一朵此生见过最美的霜花,还没动手摘,就被纷至而来的皂靴踩进了泥地。
魏以靖是被一阵喧声吵醒的,脚步声从他头顶传来,伴随着砖瓦破碎的声音,轰然如雷鸣。他反射性地起身拔剑,黑漆漆的剑鞘抵在身前,还没出鞘,眼前的房顶“咚”一声裂开一个大洞,一个披头散发的褐衣人重重的摔在他面前,另一个皂靴黑衣男子紧跟着跳下来,正是赵瑾客。
魏以靖拧着眉头点起灯,凑近一看,地上的是一名枯瘦女子,身上还带着紫青伤痕,已经摔得不省人事。赵瑾客低喘着凑过来,一把将女子从地上捞起,不由分说在她手腕上扣上了木枷。
杂乱的脚步声停在漱石斋外,门前亮起一队灯火,沈瑧禾掺着散着头发柳倾川走在队伍最前,柳倾川还披着赵瑾客的外套,鞋半穿着,好不狼狈。赵瑾客看见她们来了,扶着腰腹长长出了口气,几乎立刻摔进了魏以靖的扶手椅。魏以靖掌灯看他,赫然发现赵瑾客腰上血流如注,已经濡湿了半边衣服,而伤口中的凶器不是刀剑,只是半根妇人常用的发簪。
沈瑧禾道声:“赵捕快把危险解决了,大家收队吧。”上前抱过那名女子,吩咐捕快们给她套上手铐脚镣押送到监狱。她看向赵瑾客的眼神无比担忧。柳倾川咳了几声,摸了根布条随意绑上头发,又支使沈、魏二人掌灯端水,颤着手从布包里拿出工具,烤了两遍火才下手。
她这厢聚精会神,赵瑾客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甚至扬起了一个虚弱的笑:“沈小七,我这次命都快搭上了,你要是不请我连吃一旬的翔福楼我真的会很伤心。”
沈瑧禾慌忙道:“我知道了,我偷我哥的俸禄养你,你别乱动!”
赵瑾客得偿所愿,又转向柳倾川:“仙儿哇,你这次总得给我免费了吧?”
柳倾川稍稍抬头赏了他个白眼,手上钳子一用力,断钗被整根拔出,疼得赵瑾客“嗷”一声。她眼疾手快,迅速将裹着药草的纱布堵在出血口,等到布料将血液吸得差不多,向后一伸手:“针。”
沈瑧禾连忙把穿好线的针递过去。赵瑾客看这俩人无意理他,百无聊赖地转着眼珠,最后落在魏以靖身上:“岩宰,你怎么在这,我在做梦?”他说完又嗤笑一声,手指无力地垂落,“我还以为离开郸京就再也不用见血了,没想到你追我追到雍城来了。”
魏以靖上前一步捉住他染血的指尖:“不是梦。”
赵瑾客的手指猛然一抖,因为失血而苍白的脸上露出讶异的神色,几乎将魏以靖刺伤。好半天没人说话,屋里沉默着,直到柳倾川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缝好了。”
赵瑾客不声不响地站起来。沈瑧禾在他身后叫他:“阿瑾哥你别动作这么大,万一开线了又要重新缝。”赵瑾客笑着揉她的头,牙齿亮晶晶的:“没关系,柳太医要扣钱的话就让你先垫上。”说罢转身要走。
柳倾川把钳子伸进水里洗净,回头不咸不淡地对赵瑾客说:“我劝你哪儿也别去,钗子捅得那么深,没碰到腑脏都是你命大。”她转头看着魏以靖:“岩宰,漱石斋还有间厢房,当时收拾了准备给县令家眷用的,你不介意收留阿瑾一晚吧?”
魏以靖摇摇头。柳倾川说:“如此……”
她话还没说完,赵瑾客出言打断:“巡捕宿舍不远,不劳烦了。阿柳,岩……县令大人素有洁癖,你怎么忘了。”硬是按着伤口一瘸一拐出了门。柳倾川自知劝不动他,拉着沈瑧禾也要走。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魏以靖开口:
“赵月,你知道我不介意。”
赵瑾客几乎瞬间回头,死死盯着魏以靖的眼睛,半晌才咬牙切齿地说:“魏以靖,不要提那个名字。”说罢推开漱石斋的大门,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微亮的曙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