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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遁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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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阿,不如你试一下吧。”
祝余冲我微笑。
今日早课,上的是祝余的遁地术。
本来我应该跟其他新晋弟子一起学基础的,但鉴于我的辈分,两位师傅就建议我跟一众老弟子一同学习,至于基础问题么,祝余的意思是,中间抽空单独辅导下就行。
以我的仙力,很快就能搞定,无谓和新弟子一起耗费时间。
爷爷的,说的轻巧。
以我的仙力,我有个什么鬼仙力了?摸到那石头会发光,也不是我让的。
招摇山五系仙法除了基础心经外尚分三级,遁地术已属土系二级,我啥都不会,从何演示起?
我看着祝余那终年不变的笑容,暗骂一声老狐狸。
分明是见我方才打瞌睡,给我小鞋穿。
早上被卯丁叫醒,很有几分迷糊。
我睡不够的时候,脾气是很暴躁的。
等上课时站在卯丁对面,才注意到他脸上好大一块青,见我看他,颇有几分委屈地撇嘴。
一面想笑,一面也有些不好意思。
就这么眉来眼去一下,自然漏听了几句祝余的教导。
“丑阿?”祝余又加一句。
我只能上前一步。
遁地术,如果我会遁地术,一早钻了地缝,还用站在这里丢人。
“请师傅再念一遍心法。”罢了,死马当活马溜吧。
祝余微笑,嘴里叽里咕噜一阵。
我默默记着,跟着重复了一遍,手也似是而非地摆弄两下。
果然不出所料,除了一阵山里自有的阴风,啥也没发生。
我还是玉树临风、茕茕孑立在当场。
祝余也不生气,转身对着那班幸灾乐祸,笑盈盈看热闹的家伙。
“谁有兴趣来示范一下?”
还真有人高高举起胳膊。“我来!”
回头看,是寅宕。
他得意地飞我一眼,站在试炼场中央,手捧天书,念念有词。
一忽儿的功夫,眼前狂沙大作,裹住了他整个身子,然后那团沙越转越小,直至消失。
此时试炼场上,寅宕的人影也跟着消失不见,只余地上一个土漩涡。
其他师兄弟纷纷鼓掌。
祝余走到我身边。
“如何?”
我心里有气。“不如何。”
“哦?”祝余一脸兴味盎然,“此话怎讲?”
我指着地上漩涡。“施法时动静太大,拘于形式,此其一;施法毕不懂善后,形迹尽露,此其二。”走到场上无端鼓出来的一个土包,用力跺了两脚。
没一刻,寅宕吱哇乱叫地从里面钻出来,抓着我衣服就要打。
祝余栏下他,将他请回了队列。
“你们丑阿师兄虽然不会仙法,这道理说得倒实在。学法术一定要讲究活学活用,光会念咒不算本事,自己课下好好体会了。”
一众师兄弟课间小憩去了,我也想跟着找个树墩歇一会子,却被祝余叫住。
“丑阿,你等等。”
“大师傅有何吩咐?”我恭谨地鞠了一礼。
祝余站到我面前,笑了一声。
“你心里烦我的紧吧?必然以为我之前是故意让你出丑。”
“弟子不敢妄测师傅意图。”难道你不是故意?
“我的确是故意让你出丑。”祝余说着,压低了声音,“这也是为了你好。”
我气得翻了个白眼,正要问他如何为了我好。祝余话锋一转:“好了,我先传你基础心经口诀。记清楚了,我只念一遍。”语毕面色一正,嘴里开始喃喃复述。
我知道这心经是招摇山上一切仙法的基础,那是非学好不可的,也就收了玩心杂念,一时屏息养气,跟着专注诵读了一遍。
祝余念完那咒,又吩咐了一句。“你拿出天书记了。这几日睡前记得重复诵读,丹田小周天别停下,以你资质,不出一月,必然大成。这东西练好了,其他什么,都是事半功倍。”说完又笑一下,走开了。
我自怀里取出天书合在掌心,闭目凝神,将那基础心经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此时丹田隐然有气徘徊。如此两次,灵台镜明,只觉呼吸都悠长深邃些了。
“琼安!”
我将天书放回怀里,冲向我跑来的卯丁一笑。
“怎么了,丁大妈?”
卯丁瞥我一眼。“你还笑我,亏我好心来教你遁地术。”
“哦?”我还真有些好奇,这个末等生,难不成真学会了遁地术?
虽然自己没那本事,我大概也能看出,目前为止,这一拨五十来人里,真学会这法术的,十停里面也就三停。
卯丁认真地瞪我一眼。“琼安你仔细看着。”
掏书,闭眼,嘴里开始诵咏遁地术的口诀。
我仔细听着,渐渐肃然。
这小子,口诀倒是背得一字不差,按理说这记性也不算太差了。
此时卯丁已念到关键时刻,低喝一声,人倏地变矮。
我低头一看,愣了一会儿,大笑起来。
笑得肚肠都搅到一起了。
只见卯丁半截身子在地上,半截身子在地下。
我以前老听村里的老头老太们,说自己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
可不就是这个样子。
卯丁一脸尴尬。“琼安你别笑,估计是刚才哪个步骤疏忽了,再来一遍定然不会这样。”
手伸给我,我忍着笑,用力将他拉起。
卯丁也不多说,取出天书,两手合住,重新念起口诀。
须臾,一道黄光。
我滚倒在地,笑得直打跌。
哎呦我地个娘喂。
此时的卯丁仍是半截身子入土,只是这次露出在上面的,是两条腿。
我这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边厢有人抓起卯丁乱踢腾的两条腿,一下将他拖出了地面。
我也不理会满面通红,灰头土脸的卯丁,几步走到那人跟前。
“寅见师兄,你怎么来了?”
寅见并不回答,只拖着我到一个更僻静的角落。
站定,松开我手。“你看好了。”
他手腕一转,已然握住天书。闭眼,嘴唇微微蠕动,只棕光一闪的功夫,我眼前似有沙子眯眼,眨了一下,寅见就不见了。
谁说的寅见不能移?就一个咒语他闪得这个干净!
我东张西望傻看的辰光,背后有人拍了拍我。
回头,那冲我龇着一口白牙笑的,不是寅见又是谁。
“明白了吗?”
我下意识点点头。
他又笑着拍我一下,走了。
“丑阿,不如你再试试?”
祝余还是温和地冲我笑着。
我真是,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忍住扁他的冲动。
休息回来本想着今日多半就此消停了,没料到此人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你家小鞋多是吧。
强咽下胸口翻腾的气,我跨前一步。
“好。”
拿出天书,学寅见的样子,念咒。
我闭着眼,没见到天书在我手里忽而打转,倏然闪光,转瞬即逝。
祝余当即睁大了眼。
念完咒,我悲哀地发现,自己也成了半截入土的人。
耳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嬉笑,我先回头看了看寅见。
师兄啊,我尽力了。
他回看着我,表情很平静,甚至有几分怜悯的温柔。
跟他身边笑得最大声最起劲的寅宕形成鲜明对比。
下一眼我看回祝余。
这人还是笑着,凑近我道:“不错,有进步,就是还得多练练,不如,今晚在思过崖想想?”
我的第一天早课,就以遣送思过崖终结了。
从半截入土那刻起,我就没看卯丁一眼。
怕他为我难过。
说起来,我还没有站在思过崖上,看着入黑的招摇山。
山风劲冷,心里倒还是温暖。
我站的这个地方,站过子卿。
我看的这个风景,对过子卿。
一面听着风声思念他,一面在心里回顾基础心经。
祝余没给我定身,说我比子卿规矩。
其实他是怕子卿腿不好站不久,所以才定他身的吧。
他对子卿,还真温柔。
但这不能改变,他不是好人这一事实。
夜渐深沉,周围益发寂静。
我想着子卿,已经第三百八十五遍回忆跟他的所有对话,终于有些百无聊赖。
掏出天书,双手合十,凝目定神。
那一瞬间,也不知道恍惚中什么念头一晃而过。
天书里隐隐泛出白光,就跟以前一样。
夜色中看去,这光相当柔和。
我慢慢地打开。
半透明如丝帛样的卷轴显现,渐渐地晕出一个人形来。
定睛看去,是一个男子的背影,穿着黑衣。
只是一个背影,已让人浮想联翩,移不开眼睛。
我默默看了半晌,几乎顿住了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有个少年从卷轴边缘走进来,蹑手蹑脚地,手指贴着嘴唇,冲我嘘了一下,表示噤声。样子看不大清楚,但总是特别俊俏无疑。
他慢慢靠近先前那个黑衣男子,也在他背后站了半日,然后突然一下圈上了那男人的脖子。
我一颗心都悬了起来。
那男子并不诧异,只是回头一笑。
不过瞬间容光,却叫我目眩神迷。
何曾见过这样的人?
卷轴暮霭里,笑如春风,情有独钟。
虽然看不清面貌,但眼里无尽的爱意、宠溺与欢喜,明明白白。
他手上一用力,就将那淘气少年拉进怀里。
少年哈哈笑着,抬头,吻在他唇上。
什么?我揉揉眼睛,再看那卷轴,已然一片氤氲,只有一个螃蟹,自角落吐着泡泡爬过。
心扑扑乱跳。这两个男人是谁?居然又亲又抱的。
为什么我都不觉得恶心,反而心里沉甸甸的。
发一会儿呆,我忍不住合上天书,又凝起神来。
这次刻意念了口诀,再度默默展开画卷。
很好,我果然又看到了那个男人。
这回他面向着我,正低头看着趴睡在床上的少年。
静静地看着,只是静静地看着。
却似有无穷爱意涓涓流淌,渐渐覆盖了少年全身。
我注意到,那少年浓密的睫毛在轻轻颤动。
他是装睡。
果然,他假作翻身,突然手勾住那男人脖颈,一下子将他带倒在床,两个一起翻滚起来,最后,从身子到嘴唇,都纠缠得密不可分。
我脸红了。
我琼安的脸皮不算薄,十几年来几乎没红过,如今却为了两个画里虚幻中的陌生人,红了。
荒谬荒谬,我终于再次合上天书,一抬头,却觉有冰凉的液体,从眼角滑落。
什么东西?手抚过自己的面孔,几乎不敢相信。
说出来可能没人在意,我这十几年的生命,从未流过眼泪。
为什么会哭?
嘴角发涩发咸的,就是泪的味道?
等我回到丁级弟子厢房西二行左数第三间的时候,已是午夜。
鞋子也懒怠脱,在床上躺下。
半日,居然没等到卯丁的问候和只言片语。
咦?我腾地翻身坐起。
如果我一进门,卯丁就跟以往那样嘘寒问暖,聊长说短,或许我今日,没有心力应付。
但他如今这般沉默……
我下地,站到他床头。
他的被子盖过了脑袋,里面高高的一坨隆起。
“卯丁你在做什么?”
我不怕吵醒他,因为他显然没睡。
沉重的呼吸诉说着他的紧张和憋气。
上前一把揭开那被子。
这个傻瓜,再搞下去闷死事小,闷更傻就麻烦了。
一揭开被子,卯丁没傻,我傻了。
指着他试图用手掌遮盖的额头上,那一个高昂的肉包。
“这是怎么了?”
我第一次对卯丁产生了关心之意,虽然混杂在浓厚的好奇里,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没什么。”卯丁一面说,一面拼命又想把自己的脑袋,不,主要是那个包藏起来。
这人怎么那么傻啊?
“别藏了,我都看见了!”我笑着掰过他身子,“说,这包怎么来的?”
眼睛一眯。“莫非,是谁欺负了你?”
“不是不是。”卯丁赶紧否认,半晌,在我坚定不移的目光灼灼逼供下,终于垂头丧气道,“你发誓,不笑话我!”
“我发誓。”我只是发誓,没说不笑话你。
“再发誓,不告诉别人!”卯丁很不放心。
“不告诉别人。”不告诉别人,但我没发誓,我就随口说说。
“我,我先前结课之后,又去西边那个林子的空地上练习遁地术来着。”他懊丧道,“怎么会知道,那块地明明绿草茵茵的,下面全是花岗岩呢。”
我承认我不厚道,听到这里我笑了。
笑得浑身抽搐,笑得卯丁从气急败坏、怒目而视直到无可奈何,直到与我对视而笑。
唉,我想我今天,应该不会太难受了。
卯丁,多谢你,和你的包。
第二日早课,是迷谷的纵火术。
火系初级法术。还好。
我站在人群里,打了个哈欠,然后两个手僵在空中,嘴巴大张着,不动了。
那个款款走来的白衣少年,风姿杳然,面容冷峻,不是子卿是谁?
子卿,也上这堂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