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摇记》小白非白

32、夜宴

　　一个人自后面牢牢抱住我身子，颤声道：
　　“伏羲，是你么？是你么？”

　　这声音——我心头一震，手分开他两臂，转过身。
　　“殿下，怎么是你？”

　　“你不是——”嘲风金棕色的眼眸习惯性地眯起，又复瞪大，“丑阿！”
　　轻轻摇头，“不是他么？”抬起一个手摁着自己的额角，“莫非我真是昏了头了……”

　　“你刚才叫我什么？”我心中疑云大起，“这个什么伏羲，你认得的是吗？”

　　嘲风抬起眼看我，半晌，眼里闪过一丝痛苦，喃喃自语般说道：“我真傻，我早该知道，爹爹当日执意要带你走，我就该知道，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我上前一步，抓住他两肩。
　　“嘲风，你知道什么，告诉我，这个什么伏羲到底是谁？”

　　嘲风突然收了话，面上再无波澜，淡淡道：“没什么，只是先前看你背影，误把你认作一个故人，他也一样爱穿绯色长袍。对了，你在这里——帝尊对你如何？”

　　爷爷的都给我来这套！
　　我甩开他肩膀，怒目而视。

　　“你们一家子都爱打哑谜是不是？搞得人云里雾里，如果真不想我知道，就别来招惹我，让我好好做我的琼安！”

　　“伏羲殿下！”话音未落，就见另一道红影扑过来，紧紧抱住我，一脸的不敢置信加喜出望外。“老天啊，我是不是在做梦，真的是伏羲殿下么？”

　　又来一个。我苦笑，也不挣扎，只是任朱厌抱着。
　　“你不是做梦，我也不是你什么伏羲殿下。”

　　“怎么不是，你当然是！”他激动地泪都下来了。“殿下，这一千年来，我时时都在想你……”

　　我心里有些堵，又忍不住不拿话噎他。
　　“想什么想？一个死了千年的人，早烂透了，有什么好想的？”

　　“不会，英招大人算过卦，说您会重生然后——您这不是又活过来了吗，殿下！”

　　此时嘲风一把将他拉开，沉声道：“朱厌，莫胡闹了，他不是伏羲，是丑阿。”

　　朱厌只是激动地挣扎。“殿下，他是伏羲殿下啊，怎么不是！”

　　嘲风又看我一眼，沉声摇头。“他不是。”拖起朱厌就迈步，“走了，宴席已始，莫误了时辰。”

　　我眼睁睁看着朱厌被一路拽走，一面还巴巴地叫着我殿下。
　　两手抚过头发，是的，宴会就要开始了，再不去就晚了。

　　伏羲，你又什么时候上场呢？是不是你来了，就没有我琼安了？
　　两手捏紧。我可不甘心，这么多年，只是帮你养个皮囊。
　　我还没泡到子卿宝贝，还没做成快活神仙，所以你，最好不要来烦我！

　　我站在凤仪台入口，厅里众人差不多都已就坐。
　　很多人看到了我，很多人就这么看着我。

　　我嘴角轻撇，原来长得太美跟太丑是一样的，都要被人傻看。
　　也不理会那些目光，径直而入，走没几步，就听见英佳脆到爆的大嗓门：

　　“这边，这边，琼安这边！”

　　我循声看去，她与子坤两个坐了左首第三排的矮几。
　　笑嘻嘻地过去坐下。

　　英佳两眼滴溜冲我放光。“没想到丑八怪真可以突然变凤凰……”

　　我瞪她一眼。“小姑娘家家的，不要学人嫉妒，说话那么难听。”

　　子坤也默默打量我一番，轻摇折扇，浅浅笑道：“穿红着绿的，还真是多了几许风流。”

　　我笑而不答，四处张望。
　　今日这客来头必定不小，左首二排已经坐了五位殿下，除嘲风外，其他几个也在盯着我看，脸色都有几分古怪；右首二排坐的三位神君，依次是鲲鹏、英招和开明。不得了，这三人也一样在看我，那眼神，愤怒、嫌恶、冰凉，实在说不上友好。

　　我心里暗骂，这伏羲也不晓得前世结下多少冤家，现下倒要老子一一偿还么？
　　唉，此时有酒，且顾今朝。
　　自己先倒了一杯，酒入白玉盏，胭脂样红。

　　“这是胭脂醉，看着漂亮，后劲很大，别说我没提醒你。”子坤在边上不阴不阳地来了一句。

　　我笑着斜他一眼。“放心，我不会趁醉调戏你。”

　　子坤嘴角抽搐，扇子也停住了。
　　半晌说：“你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我还真不放心。”

　　我还待说什么，一张小圆脸气哼哼地凑上来，连带一个小粉拳晃呀晃的。
　　“我警告你，不许调戏我家公子坤！”

　　“呦，这就又成你家公子坤了吗？不是说看上少昊了吗？”

　　这话出口，英佳立刻红了脸，两个手赶紧捂住我嘴。
　　“这什么场合？别胡说别胡说！”

　　子坤一口茶没掌住，就这么喷了出去，洒在桌面上，脸也青了。

　　我忍着笑，这公子坤，多半从没出过这般洋相。
　　一仰头，盏空杯干。

　　再倒一杯，方拿起，手就被人握住。
　　我诧异地看去，竟然是子坤那个随侍。
　　这是做什么？

　　那人冷冷看着我，然后另一手突然夺过我杯子，凑到自己嘴边，一口喝干。
　　我只看得瞠目结舌。

　　“子坤，你家一个随从怎么都如此嚣张啊？”
　　居然抢我酒喝。

　　子坤看得分明，直笑得两个眼水雾蒙蒙，用扇子点点我。“该的，该的！”

　　此时英佳低声道：“莫笑了，帝尊陛下来了。”

　　我不再理夺酒之事，只看向凤仪台入口。

　　礼乐响起，瑞钟轰鸣。
　　巨型金色祥云里，众人簇拥着白帝而来。
　　列在最先的是十二对金翅鸟，其后是十六个翼龙使者，再其后是三十六个金装龙甲天兵，最后才是一身玄衣的少昊。那么多人里，总是一眼就看到他。

　　这人平日进出不爱排场，总是精简一身，即使那样，不妨碍一身王者之气。如今再配上这般大阵仗，更觉威仪惊人，华美难言，直看得人心生敬服。
　　一时席上所有人起身跪地，齐喊“恭迎帝尊陛下！”

　　为免突兀，我也跟着跪了，一瞥眼还看见子坤伸手拉低了他那个随侍一同跪了，那小子居然还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真是吃了豹子胆了。
　　子坤到底是哪里找了这么一个二愣子来？

　　少昊一路走到中间神仙台坐下，示意众人起身。
　　等所有人复又坐好，知客唱诺：“十日国帝君以下，恭迎黑齿国使者！”

　　此句一了，就见凤仪台外突然黑压压一片，耳边“呼呼”翅声大作，定睛看去，却是一群巨大的怪鸟，鹰首狮身，黑色翅膀，每一个上面都坐了一人。

　　“那是什么怪物？”我忍不住问。

　　“黑齿国最厉害的飞行座骑，九天狮鹫兽。”子坤小扇轻摇，面色郑重，“据说是夜帝玄黄用龙血契约与魔神换来的，这东西非常厉害，皮厚速度快，作战时着实令人头疼。”

　　此时听见台上有人“格格”长笑，当先那只狮鹫兽上翻下一个人影来，远望既觉婀娜。
　　笑声不大，可在座每个都听得清清楚楚，仿似有虫子从心底咬啮而上，并耳根发痒，面部泛红。
　　这什么人啊，笑得如此风骚？

　　那人盈盈走近，不见身子如何扭动，就显风拂杨柳，身后翘然，益发坠得腰肢沉重。一身几无遮挡，只透明粉色轻纱艳裹，露出胸口、肩头、腰腹大片晶莹肌肤，两条玉色长腿缠着粉色丝绦，一对足与狻猊一般赤着，手腕脚踝处带着几串铃铛，每一举手投足，都有嘤铃过耳，甚是动听。

　　“又不是小娃儿，绑那么多铃铛作甚？”我有些看不顺眼她。

　　“这可不是小孩子玩意儿，那是她的护身利器——如梦令，可令对战者产生幻觉。”
　　公子坤果然是见多识广，我赞叹地看他一眼。

　　再看此艳女，最诡异的，却是背上那把与她勾魂柳眉一般弧度的黑色大镰刀。

　　她走到台前正中，行个大礼。
　　“黑齿国夜帝玄黄座下四尊者之飞镰，参见白帝陛下！”

　　“飞镰尊者莫要多礼，请起吧。”高台上少昊淡淡说道，看向台口另几只狮鹫兽，“怎么不见另一个尊者？”

　　飞镰直起身子，抬头又是“格格”一笑，粉光若腻、眼翠流丹。
　　“白帝陛下有所不知，与我同行这个，是黑齿国最懒散的一个家伙。”手凑到嘴边，冲门口叫了一声：“死胖子，还不快上来！”

　　如此不拘小节，言语随性，周围人面面相觑。

　　就听到那边厢有人哼哼唧唧。然后狮鹫兽上下来十二个精悍的黑衣蒙面虎皮甲卫，合力抬着一座小肉山缓缓行来，最后，又合力将之放下。
　　就听得一声钝响，整个凤仪台似乎都震了一下。

　　那肉山又哼哼了几声，方滚得两下，含含糊糊道：“黑齿国夜帝玄黄座下四尊者之肥遗，参见白帝陛下。不远万里而来，但望陛下今日能让我吃饱。”

　　此句一出，座上一片哗然。
　　而少昊仍是淡淡一抬手。“肥遗尊者放心，十日再不济，此番也必让你饱腹而归。”

　　我见三位神君和座上其他一众十日将领对此人都是一副咬牙切齿模样，不由好奇。
　　“这胖子不过说想吃饱，了不起是个不敬罪，怎的大家这般生气？”低声问身边的子坤。

　　他两个琥珀瞳仁幽幽发暗。
　　“这肥遗尊者，每上战场都使一招法术叫气吞山河，会幻化巨嘴，曾一气吞下我十日两队兵士。所以他在殿上这般扬言说要吃饱，挑衅之意甚明。”

　　原来如此，这黑齿国派这两人来十日，当真有心议和吗？
　　我若有所思地看回场上，却听肥遗又哼哼唧唧地摸着肚子环顾一周，咧嘴道：“承陛下恩赐，设下这般宴席，肥遗今日可不客气了哦！”

　　此言一了，台上一人猛然立起，怒喝道：“放肆！区区黑齿国尊者，见我十日帝尊陛下言语如此不敬，也不说跪低行礼！”正是开明神君。
　　这人永远都像个爆竹一般，说炸就炸。

　　我想着就笑了出来。这一声跟在开明神君的怒喝后，异常突兀明显。
　　一时人人都看将过来，后悔也是不及。

　　开明更怒。“你个贼小子，傻笑什么？”

　　我索性笑着起身鞠礼。“神君息怒，我是觉得肥遗尊者并无不敬之意。”

　　开明哼一声：“我早知你也是黑齿奸细！”
　　此句一说，众又哗然。

　　我轻轻摇头，对着一直盯着我看的飞镰道：“这位姐姐，你认得我么？”

　　飞镰“格格”一笑。
　　“这般俊俏的小兄弟，若是我黑齿国属下，姐姐怎么会不认得？可惜了……”

　　我点点头，又指着地上的肥遗说：“神君，你看肥遗尊者目下是什么姿势？”

　　开明看一眼那团肉，再度冷哼一声。“不是坐着么？”

　　我负手摇头。“非也非也，肥遗尊者目下其实是跪着的。”指着肥遗硕大滚圆的肚子，“只是尊者这肚子太有内涵，两条腿藏得深些，看不到罢了。”

　　说到这里，见众人脸色变幻，我又耐心加了一句。“打个比方，其实肥遗尊者的眼睛挺大，绝对不比在下的小，但为什么在下看上去要比尊者英俊那么一点点呢？也是因为尊者脸上的肉稍多了些，眼睛被挤开了点，一样的道理。”最后转头对着肥遗笑，“尊者你说是不是？”

　　鉴于脸上肥肉过多，肥遗尊者啥表情我没看清，但全席上下，四处传来讪笑之声，而最夸张的，左首处有人捶桌捧腹，上气不接下气，我回头望去，果然是英佳这个不矜持的丫头。
　　趁乱凑到肥遗耳旁：“死胖子，快点变回平日的模样，少玩花样。”
　　言毕我转身归席。

　　待我坐下时，肥遗已变身成一个普通的胖子，一双小肉眼死盯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还有这个模样？”

　　我一指台沿狮鹫兽。“是它们告诉我的。便是灵兽，背负你这般重量的肉山，恐怕都走不了五步，别说自黑齿飞来十日了。”果然人胖了，脑子也会被挤小些，搞这样动作立威，忒也幼稚。

　　飞镰笑得鼓掌。“死胖子，你也有被人玩的时候，”一面对着我说，“这位小兄弟不光模样俊俏，人更有趣，可有意思来黑齿国陪姐姐啊？”

　　我也跟着皮笑肉不笑了两声。“这位姐姐，假使黑齿国的姑娘个个好比你这般花容月貌，我自当欣然前往，只不过有一个问题……”

　　“哦，什么问题？”飞镰双眼斜飞，颇有几分好奇。

　　“那就是——”我突然面色一正。“我只喜欢男人。”

　　说完这句，鬼使神差一般，我往高台上少昊瞟了一眼。
　　他本就正看着我，见此微微一笑，甚是高兴。

　　我只觉脑袋里轰然一声，一面直想打自己一记耳光。
　　真是神智不清了，好端端居然又去招惹他！
　　是伏羲发花痴，肯定是。
　　你给我老实点！

　　飞镰一呆之后，笑了。“我黑齿国也不乏俊俏少年，你真的不考虑考虑？”

　　我还没有回答，少昊已冷冷开声：“他不会走的，他有爱人了。”说完，也不理旁人如何反应，冲下面司仪官点头示意，“赐座黑齿使者。”

　　我心头大震，继而安慰自己，是的，我有爱人了，他当然清楚，子卿嘛。

　　飞镰立刻回身行礼。“陛下且慢，此次远来十日，敝上特叫飞镰备下一份薄礼，盼能博陛下青眼。”突然两手一拍，两名黑衣虎皮卫抬上一只小小皮口袋来。说也奇怪，那口袋看着不大，观两人神情却不比抬肥遗时轻松。

　　皮袋打开，漫出一股青烟。
　　然后庭上忽有仙乐靡靡，烟影里渐幻出一个妖娆多姿的女子，青发玉颜，眼角刺了一只彩蝶。比之飞镰，更有一番风姿。众人尚未回过神，又幻出第二个女子来，继而第三个，第四个……一直出来了十二个，发肤眼色各异，面上都画有花鸟虫豸的刺青，个个烟视媚行，妩丽难当。

　　“这什么口袋，能装那么多人？”我忍不住低声问子坤。

　　“应该是传说中黑齿国七宝之一的乾坤袋，别说只是十二个人，就是一队天兵也装得下。”
　　子坤以扇抵住下巴，眼色复杂，“我看她们此来，未必存了善意。”

　　“送美人就是不善么？”我偷笑两声，“那你以后多多对我不善吧！”

　　子坤给了我一个白眼，小模样还真是可人。

　　此时又听飞镰笑道：“黑齿国特奉上我仙界最出色的美人‘黑齿十二钗’，个个国色天香，血统高贵，敬献白帝陛下，愿乞罗龙神血脉昌隆，一表维和决心。”

　　爷爷的，搞了半天是要给少昊送小老婆啊！
　　我忍不住盯着台上那个人。
　　你都有了羲和了，这些女人再美也比不上她一星半点的，赶紧拒绝吧！

　　没想到少昊只是淡淡点头道：“如此多谢夜帝费心，黑齿拳拳之意，在下铭记了。”
　　我去啊！这个老流氓，果然是来者不拒的。

　　飞镰满面得色，一路指挥那十二个女人径自上了少昊桌边坐下，立时莺莺燕燕挤做一堆。
　　少昊这死人故意把自己的桌席搞那么大，莫非早有准备？

　　眼见这黑齿十二钗上演如此香艳剧目，十日国自三大神君以下，无不目瞪口呆，又都莫敢有言。

　　我看到对面鲲鹏神君的脸已然变得铁青，只觉百爪挠心。
　　“子坤，你看令堂气得脸都青了，怎么不去劝劝陛下，赶走这群碍眼的女人。”

　　“琼安，你脸色比她更难看，简直是要吃人了！”英佳瞟我一眼，满脸疑惑。

　　我勉强笑一声。“是吗？”

　　子坤摇着扇子。“丑阿，你现在这模样，又跟以前差不多了！”

　　我被他这话噎得再笑不出来，提壶给自己斟酒。

　　“哎呦，都满出来了！”英佳突然跳起来，抖落着她裙子上的水滴。

　　不少目光往我们这桌看来，对面那竹竿英招大人更是连摇其头，好似大风吹过竹林。
　　我一仰脖灌下那酒，只觉一根火线自肚腹烧起。
　　一瞥眼间，又见其中两个女人已然坐到少昊大腿上去了，而那死人始终一脸怡然自得，那火就“噌”地一下子烧到了脑门。

　　“无耻，太无耻了！”
　　我“腾”地站起，就这么提着酒壶，众目睽睽下，笑嘻嘻地走上了少昊的席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