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摇记》小白非白

31、去仙

　　自误闯甘渊涧以来，已近五月，我始终被软禁在少昊寝宫。
　　这次是真的软禁，我再不能跨出玄霄殿半步。
　　看来他是真的生气了。

　　我想不通的是，日后那么漂亮，就算被我夸两句，也不是什么事，为什么要把那里弄成禁地？

　　“公子，茶点。”景蓝进屋，摆下磁盘，换了新茶。
　　此女如今不再对我冷言冷语，当然要多热情也没有。

　　我走过去倒一口，低头喝的辰光看到她在偷摸打量我。呃，又来了。
　　古怪，当真古怪。

　　想起回来当日，景蓝和绿珠两个在门口跪迎。
　　抬头看到我的时候，景蓝就突然一声惊叫，而绿珠并没有像往常那样来得及阻止她，甚至，自己的脸上都写满了讶然，只没像另一个那样叫出来而已。

　　我也没心思管他们，女人么，总喜欢大惊小怪。
　　无非是见少昊抱我回来，有些别扭。

　　只是我当时被那凌空一记甩得浑身脱力，也没法自己走路，他想抱就抱吧。
　　但这以后，景蓝总爱神神秘秘地打量我，几次还把茶倒在桌子上。

　　“我脸上长花了？”实在忍不住了，就问了一句。

　　“啊，没——”她脸微微一红，低头小跑着出去了。
　　咦，脸红什么，真是莫名其妙，我都没有调戏她。

　　我喝完茶，往床上一趴。人很快又陷入半梦半醒。
　　这段日子总是如此。

　　以前不过是偶尔触发，现在则好像被催眠一样，那天书中的两个男子，日夜在我眼前打晃。
　　他们嬉戏，怄气、吵架甚至缠绵，每一幕都在我眼前一一上演。
　　而人物纤毫毕现，不再像以前那般云里雾里。

　　黑衣男叫少年小西。
　　没错，一开始是我听茬了，不是小气，是小西。就跟少昊称呼我一样。
　　而那少年叫黑衣男骊渊。

　　很明显骊渊和小西是一对，非常恩爱的一对。
　　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他们的这些恩爱故事，很多根本是鸡毛蒜皮的生活点滴，要一一演给我看？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骊渊的样子，分明就是少昊，而绿衣老头矢口否认？
　　为什么少昊又要叫我小西？

　　间隔在这些似真似幻的梦境里的，是那熟悉的催促声。

　　殿下，你差不多该醒了。

　　是的是的，我其实很想抓着他问，不是我不想醒，你倒是告诉我我到底是谁，我就醒。

　　我没有问少昊为什么叫我小西。这数月来每日照例陪他吃一餐饭，但我们不说话。
　　以前我偶尔还会随便唠两句，以前他总会淡淡却温柔地嘘寒问暖。
　　自上次之后就没有了。

　　我想他生气了，只是不清楚缘故。不过老头子的心思很难猜的，呃，说起来会不会就是因为我骂他老疯子老流氓呢？但那也不是第一次。
　　其实他并不老，一点也不老，我不过是想气气他。

　　以前听寅见师兄说过，修仙者到一定法力级别就可以选择保留自己力量和外形最强盛的时期，通常法力越高强，就会越美丽。
　　这我相信，看少昊就知道，他一直都是那个样子。即使我心里再讨厌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无论任何时候看，都是惊人的帅气和霸气。

　　说起来，他的模样，与我见过的五个殿下都没有任何相同之处，估计个个都长得像母亲吧。
　　只是嘲风、负屃、狻猊他们也就罢了，蒲牢和囚牛的母亲得长什么样子我光想想都不寒而栗。
　　所以说这个人果然还是个老流氓。摆着日后这样绝世无双的大美人，还跟阿狗阿猫生那么多孩子，想起来我就生气。呃，我为什么要生气？

　　这些日子我又长高了，看绿珠就知道，刚来时我不过高她半个头，现在她只到我肩膀。不晓得跟子卿比，谁更高些。当然这完全建立在自我离开后他不再长个的基础上。

　　我一面胡思乱想，一面翻转身。
　　天花板上的晶贝石照出我翘着二郎腿的模样。我不经意地扫过自己的脸。
　　咦，哪里不对劲。

　　这石头一直在，但我一贯爱趴着睡所以难得正面朝上，而偶尔朝上了一个男人没事也不会仔细去看自己的脸。

　　但是真的有些不对劲，有个地方很古怪。
　　我又用心看了一下。“啊”的一声，从床上跳了起来。
　　捂住脸，只是不敢置信。
　　晶贝石里的人，脸上白肤无暇，没有任何胎记。

　　我琼安，阿丑，丑阿，所有仙缘皆来自此，现在这个“仙”字，居然没有了？
　　怎么回事？

　　“绿珠姐姐！”
　　我叫了一声，嗓子都有些哑。

　　绿珠几乎立时就出现在我面前，看到我，伸手进袖口取出一块帕子，轻轻擦了下我的额头。
　　“一脑门子细汗，这是怎么了？”

　　我傻“嗯”了一声。

　　她又问：“莫非是做了噩梦？”

　　“不，是迷梦！”我脱口而出，抓住她一个手，“姐姐，帮我取面镜子来。”

　　绿珠怔了一下，无声挣脱我的手，脸居然也红了。“好。”

　　我接过她递来的镜子，冲她笑笑。好绿珠，如果我叫的是景蓝，必定又要问我“找镜子做什么”或者嘲笑一句“个男人照什么镜子”。

　　举起那镜子，吸气定神，慢慢对正我的脸。
　　一时屏住了呼吸。

　　镜中的少年，一双剔透眼，一张玲珑面，两靥桃花，眉带春风，好一个潇洒得意小郎君。
　　我一下子手不稳，镜子掉在地上。

　　倒不是因为镜子里的样子太过俊俏，而是因为照得分明，那日夜出现在梦里的少年，原来就是我的模样。难道我，真的就是那什么小西？

　　我跳下床，将镜子还给惊疑未定的绿珠。
　　“少昊几时回来？”

　　绿珠摇头不知。

　　绿珠离开后，我独自跑到飘台站了良久，方才渐渐平静下来。
　　然后，就见一只白色光鹤在我身前两米处盘旋，却不得而入。
　　这寝宫被人施了护咒，只有里面人可以打开。

　　我伸出一指，一道白光，戳开了它隔壁的罩璧。
　　那光鹤立时钻了进来。
　　吹口气，光鹤幻字：

　　玄霄殿口，子坤静候。

　　子坤！他怎么来了，又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我十分激动，几步就冲出寝宫，绿珠不过看了我一眼，并未言语。
　　直跑到大殿口，被两名龙甲天兵拦住。

　　“景蓝姐姐央我出去办点事，两位大哥通融下？”

　　两人只是不理睬，脸上神情都没变化。
　　这几月我数次试图闯出玄霄殿，什么借口都找过了，不信也是正常的。

　　“就在门口，并不走远，若不放心，可以跟着我。”
　　那两人直如石雕木刻，眼珠都不朝我错一下。
　　正头疼，身后传来景蓝的声音。

　　“怎么了？”

　　我吓一跳，怕她多说一句就穿帮，赶紧跑过去拉住她手。
　　“姐姐你怎么亲自来了，不是说我去就可以么？”

　　她被我这没头没脑的话和动作搞得有些晕，没一会儿脸又红了，居然也不打开我的手。

　　我心中一动，就凑得更近些，细声软气地央求：“姐姐陪我出去门口站会儿，就一下，成么？”

　　景蓝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我心里狂喜，只不敢表现出来，默默跟在景蓝后面。
　　那两个龙甲天兵对视一眼，撤了兵器，就放行了。

　　一出门口，就见不远处山崖边，立着三个人影。

　　当先一个白衣如莲，公子翩翩。大半年不见，子坤风采依旧。
　　他身边着浅绿霓裳，一对大眼滴溜乱转的姑娘，却是上次见过的英佳。
　　另一个沉默而立的少年，身量颇高，看装束是子坤的随侍。

　　我快走几步。
　　到底多日没见，即使他依然臭屁，看了也只觉欢喜。
　　慢慢走近，那三个都把目光转到我身上，英佳张大了嘴，而子坤的扇子则有些摇不动。

　　我不由失笑。怎么，才几日没见，就不认得我了？
　　那三人仍是呆滞。

　　我上前拍下子坤。“天气这么凉快，就你还摇个小扇子，不觉得累赘？”

　　听到我的声音，他身子一震，忙忙收了扇子，失声道：“你是——丑阿？”

　　我笑着点头，突觉有两道热辣辣光线射到身上，却是那少年随侍。
　　好奇看他一眼，这人谁啊？

　　然后身上一痛，有人给了我背上一掌。我第一个念头是，丑仁师兄也来了么？
　　但再一想，丑仁的力道没这么小，回头看，却是瞪眼撅嘴的英佳。

　　“你你你你你——”她指着我的脸，“怎么变成这样啦？”白我一眼，“搞得我都没认出来。”

　　这臭丫头。我刚要说她几句，一把折扇早打到她头上。

　　子坤斜眼瞥着她。“一阵子没见，不但更笨了，还这般粗鲁。”
　　咦？见谁都温文含笑的公子坤，还有这么不客气凶巴巴的模样？

　　“公子坤！”英佳摸着脑袋，立刻注意力就转移了。

　　子坤捏了她脸一把。“好了，毛头妹别闹，我跟丑阿有话说。”
　　毛头妹——我才笑了一下，就听子坤说：“这么长久日子没见你回去，寅见、卯丁他们几个都很是惦记。今日长留山大宴，母亲着我回来参加，既然得便，就顺带来看你一眼。”

　　我默然一阵，笑道：“莫非你不惦记我？”

　　子坤神色稍有尴尬，摇着扇子。“你我交情尔尔，不过受人之托。”

　　“骗人！”英佳清脆的声音鄙夷地响起，“回来后整日跟我打听他消息的是谁啊？这两日在玄霄殿下面打转的人又是谁啊？”

　　子坤咳嗽两声，又是一扇子打过去。“毛头妹，知不知道你很聒噪？”

　　我笑一下，身后景蓝提醒：“公子，差不多该回去了。”

　　我应一声，到底忍不住，还是问了子坤。
　　“知道你要来，招摇山上可有人托你带话给我？”

　　子坤对住我紧盯着他的眼，又扫了一眼景蓝，突然缓缓道：“也没什么要紧话，只是，但凡可以，想必要跟我一并来看看。”说完，冲景蓝行个礼，带着那两个款款走了。

　　我仔细琢磨他那话，心里扑扑乱跳，隐隐有个什么想法，一时又未能找到头绪。

　　午间吃饭的时候，我一反常态，笑吟吟地走去少昊身边的位置坐下。
　　已有多日不曾对他笑过，吃饭时也总坐得远远的，所以这举动颇为突兀。
　　他拿着象牙箸的手顿了顿，终于转头默默看着我。

　　“我坐这里，好不好？”我对着他笑一下。

　　他转过头，“嗯”了一声，又顾自己吃起来。

　　我也不以为意，一面拿起筷子打量他，一面想着如何开口诓他同意我出席今日晚上的大宴。

　　他还是不紧不慢地吃着，气度闲然，丝毫不因被我看着而有半分不适。
　　很久没有凑得这么近看他，少昊的皮肤并不透白，是一种细腻的蜜色，衬着他钻刻一般侧面，微翘的薄唇一张一合，偶尔碰撞，咀嚼时颊边肌肉线条隐现。

　　我一时有些呆，“咕咚”咽了口口水。

　　不晓得是不是错觉，总以为他在笑。

　　“喂！”我突然喊了一句。

　　他眉头挑起，斜瞥我一眼。

　　“你现在都不给我夹菜了。”我说。

　　他又顿一下，两个眼对着我，淡淡又温和地道：“只是不晓得你爱吃什么。”

　　我被他异常明亮的眼看得有些发慌，胡乱往桌上一指。“那个吧！”
　　他依言夹了一块在我碗里，动作娴熟体贴。

　　我按捺住心头泛起的酸意，突然问：“今儿晚上是不是有个大宴？”
　　少昊头也不抬，“嗯”了一声。

　　“我想去。”我突然抓住他胳膊，“带我去！”
　　少昊手停住，人有片刻沉默，然后说：“好。”

　　他答应得这么爽快，我倒有些不适应。松手，“怎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去？”

　　他也不理会，只是转过头看我。“方才那个，还要再夹么？”
　　仿佛带我去什么宴会根本不是事，反倒给我夹菜，才是最要紧的。

　　我其实并无胃口，但陛下如此盛情，哪敢拂逆。
　　笑道：“要，整盘子拿过来吧，何必麻烦！”

　　他脸上表情没变，眼里却有了笑意，摇头。“不麻烦，我喜欢给你夹菜。”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怔怔回看他，食不知味地大嚼特嚼。

　　夜上长留。
　　绿竹捧了衣服来给我换，却是一件绯色长袍。
　　我取来穿上，心中有些异样，恍惚间无数画面自眼前闪过，有很多的声音在耳边呼唤“殿下，七殿下，七殿下莫淘气了……”

　　“小西——”醒觉抬头，正看到寝宫门口立了少昊。
　　他看着我，眼里竟有几分痴迷。

　　“陛下，我们走吧。”我上前几步，他微微颔首。“走吧。”

　　我上下打量他，今日穿的仍是一身玄色锦袍，但缀饰纹绣更见繁复精致，金色丝线闪烁全身，额前那粒硕大黑珍珠光华流转，只是尚比不上他双目之灼。

　　“陛下今日装束真是好看，来客很重要么？”

　　“嗯，黑齿国使者，”少昊微笑转头，“真的很好看么？”

　　“啊，”我愣了一下，“威风得紧。”
　　“不是在打仗么？”想想又问一句，“怎么又派使者来？”

　　“可以的话，当然最好不打，有时候交战是为了和睦相处。何况来日无多……”
　　少昊的声音淡淡的，却有一丝焦灼。

　　“来日无多？什么意思？”我只听人说神仙的日子过得如何寂寞冷清，不晓得怎么打发。
　　去日苦多就罢了，来日无多这样的感慨，由一个神仙说出来，总归有些奇怪。
　　何况还是万仙之上独一无二的龙神陛下。
　　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少昊却不再说什么，站在崖壁。
　　“你还没有自己的祥云，在这里不甚方便。”修长手指在左肩一点，冲天空遥指一下。

　　一朵小小祥云逶迤而来。
　　不同一般祥云镶边厚白，居然整个是半透明的，隐隐透出粉润光泽，十分特别。

　　我只看得目瞪口呆。“这是祥云么？看着倒像早春桃花上的阳光般清浅。”

　　少昊嘴角上翘，眼角弯弯的，突然抓起我一个手。“上去坐一下。”

　　我傻愣愣地被他扶上祥云。

　　他却并不上来，只站在下面看着我。
　　“心里想着去哪里，它就可以带你去。”他略停一下，“不过暂时你还出不了长留山。”

　　我心里暗叹。果然是老狐狸啊，居然一下就猜到我心思。

　　“我还须按礼迎客，你自己先下凤仪台。”

　　我策云下去的时候，看见他还站在崖壁边缘，夜风吹起玄色衣袍，在阴影处猎猎。

　　三重天。
　　凤仪台平栏壮阔，比之当日少杀会小次山的迎客台大了不知凡几，装饰奢华了不知凡几，气氛肃穆了不知凡几。依旧是半圆的透明罩璧，空中莹虫无数，若星辰闪烁其间。
　　庭上九根盘龙柱，势如参天，据说每一根都盘踞着一位殿下的原型，为保乞罗龙神天下万安。

　　高台阔几，仙婢成群。
　　人多得我头晕，随意走着，在人群里找寻子坤他们的身影，触目所及，却是一个熟悉的巨人。
　　开明神君。只随便站着，就有腾腾杀气袭来。
　　想一想，我还是从后院找个地方绕过去，免得与他撞上。

　　凤仪台正厅后面是一片桃花林，少有人迹，倒比前面静谧许多。
　　索性在这里消磨些时光，等人都坐定了去找，恐怕还便利些。
　　这般想着，见某棵树上桃花开得好，我就走过去端详，忍不住伸手采一枝在手里把玩。

　　月光溶溶，那花瓣上的粉几乎被浸润到透明，只剩一点轻浅留在白蕊上。
　　很没来由地，我就想起了少昊脸上的笑。也是这样若有若无，可又勾人心魄。
　　嘴里不由念出声：“桃花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谁！”突然头顶有人轻叱一声，然后是什么东西落下的声音。
　　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就觉腰上一紧，一人自后面牢牢抱住我身子，颤声道：

　　“伏羲，是你么？是你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