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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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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午时,招摇山大雨。
黑云镶了银边,肆意翻滚,层层密布,
雷声铿锵落千嶂,雨色惶急袭万峰。
我看着洞外,欢喜得赶紧脱起衣裳来。
这鬼思过崖设备简陋,只有石床一张。
这四个半月来,我只能选落雨的辰光冲下身子。
据卯丁所言,招摇山水系二级有净水莲花术,可自召清泉洗沐。
只是他暂时不会,我自然也指望不上。
之前大半个月都未有雨水,实在憋得我身上皮痒。
不由怀念起渔村里的日子,随时随地,只要想了,就可以进海扑腾。
站在洞口凸出的山石上,只腰跨处随意系了一件衣裳。
抬头,万点急雨如银线,砸到面上身上,有些些痛,还有一丝招摇山特有的瞿罗香草味道。
我解开头发,手指深深插入,顺水梳理。
这雨势颇大,冲来倍觉爽快。
新雨带着旧雨划成道道水线顺身体而下,清凉淋漓。
洗得高兴,偶尔回头才发现崖上早已立着一人。
“卯丁,”我冲那边喊一声,“难得有雨,等我洗痛快先。”
抬手抹去面上水流,才看到那人手里一把棕色油纸伞,身着明黄长袍,俊眉修目,眼色温柔,居然是寅见。
我“咦”了一声,赶紧将头发在脑后竖起,一只手抓着,一面冲他跑过去。
一路笑着说:“寅见师兄,怎么是你?卯丁呢?”
寅见盯着我看,神色颇有几分古怪,并没有回答。
我绞了下头发里的水,随手绑了。见他还不出声,又伸手在他眼前晃晃。
“寅见师兄,师兄?”
这人,数月不见,怎么学得跟卯丁一样傻了。
“啊。”寅见突然回过神,赶紧把头一偏。“你……没想到你在沐浴……”
面上泛出一缕轻红。
“嘿,没办法,这崖上也没个可以洗澡的地方。”我想着又问,“怎么今日是师兄你来送饭?卯丁这小子作甚去了?”
寅见一面将食盒递与我,一面含笑道:“卯丁今日轮去书馆当值,就托我给你送一餐饭。”
“这么大雨,师兄生受了。”我一边客气一边接过。
“没事,这些日子不见,我正好也记挂琼安。”寅见的声音十分温柔,听得我一阵暖意。
回他一笑,他倒又愣住了。
在石头上坐下,打开食盒,我的眼瞪圆了。
“师兄?”
被我热切的眸子盯着,寅见脸上更红,低头轻笑一声。
“听卯丁说你整日想肉吃……”
我热泪盈眶地拿起盒子里那只油光锃亮的鸡腿,“啊唔”就是一口。
“师兄,你真好。”
寅见有些不好意思,看我吃得急,又赶紧劝一句。
“你慢点啃,别噎着。”
然后走几步,在铺盖上找了块干布,站到我身后,解开头发帮我擦了起来。
“下雨淋了水,一定要擦干,不然热身子这么去捂它,会着凉。”
我啃着鸡腿。“师兄,你比我娘还温柔。”
寅见的动作顿了顿,重新给我束起头发,顺势又替我擦了背脊上的水。
手势很轻柔,很慢,热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吹在皮肤上。
手到腰际,停了片刻,我正觉疑惑,他已然放开我,默默站到一边。
“你想你娘么?”他沉吟一会儿,突然问。
“既然上山来,就不会再想,想也没用啊。”我早已吃完鸡腿,仍抓着骨头啃着。“不是说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我上山这些日子,人估计早不在了吧?”
“噗嗤。”寅见笑一声,“你听谁说的,哪有那么夸张,天上一日,地上就能一年。”
“哦?难道不是吗?”我真有些好奇了。唉,说起来,我这个神仙当的,什么也不知道。
“天上三日,地上才一年。”寅见一本正经道。
我汗下来了。有区别吗?
寅见师兄,原来你也有说笑的天分。
等我终于吃完,将食盒收拾好递回给寅见。
“师兄,你几时再来?”
虽然寅见不如卯丁话多,而且总喜欢盯着我看,看得我颇有些不适,但瞧在鸡腿的份上,我还是盼着再见他几次。
“我会留意的。”寅见说完,又对我笑笑,飘然下崖去了。
我摸摸肚子。难得装了油水,脑子似乎也有些停滞,走到洞口,在树上摘了个细枝条,又撕下更细的一绺,躺到床上。
心里很乐。
曾几何时,我琼安的理想,就是手里举一根牙签,剔着牙缝里的肉丝,坐在门口晒太阳。
胡思乱想一阵,又有几分无聊,手自然伸向怀里的天书。
等拿出来,又顿住。
这段日子练功,早不用再拿书,而且自上次之后,也不晓得为什么,我很怕再看见书里那两个男子。想起来,就觉得心里憋闷得慌。
想是这么想着,手却还是不由自主握住那书展开。
第一眼就看到那个男子。
仍是一袭黑衣,仍是独自静立。
惟一不同的,是他面朝着我。
空蒙中,仿佛听见有声音传来。
他静静地看着我,深不见底的目光穿透氤氲书册,直达我心底。
我口干舌燥,明知他不是真在看我,仍然局促不安。
“小气……”
嗯,他在说什么?
黑衣男子嘴唇轻启,一遍遍,缓缓叫着。
小气。
谁小气?那个少年吗?
他菱角般的唇形,一吞一吐,看得我心里麻酥酥的。
然后就见他又伸出一个手……
看上去那么真实,仿佛我一伸手,就可以触摸到。
一时心跳如擂。
小气。
他看着我,伸着手,充满期待。
都说我小气了,我怎么会把手给你?
我一面想着,一面酸溜溜地伸出手。
就在手指快要触摸到他指尖时,“啪”地一声,有人打落了我手里的书。
我错愕转头,看到祝余的脸。
难得的没有笑,阵阵发白。
“大师傅?”
祝余俯身捡起我那两页天书,塞回我手里。
“最近,暂时别看这书。”他嗓子有些哑,人看着也很疲惫。
我点点头。要我多翻的也是你,这才打开一次。
想坐起来,突然腹中一阵绞痛。
祝余看我脸色不对。“怎么?”
“肚子,突然不舒服。”我咬牙说完这句,已经痛得豆大汗珠滚落额角。
怎么回事?
祝余伸手搭住我脉,面色阴沉。
“张嘴。”
我依言张嘴。他瞟了一眼。
突然手指一捻,一道白光裹住我手腕。
一阵麻痒后,十个手指尖居然透出黑色来。
祝余淡淡问了一句。“今日可吃了什么特别的东西?”
“没有啊?”我想了想,只除了那鸡腿。
但是,我还不能告诉他。
“没有么?”他瞥我一眼,“那怎么中了毒?”
“啊?”我真的吃惊了。“我中毒了?”
“嗯。”祝余看着我不说话。
我眼珠子转两下。“那个,今日中午送的饭菜里,比平日多了个鸡腿。”
“鸡腿?”祝余淡淡重复一句,“送饭的不是卯丁吧?”
果然瞒不过这个老狐狸。“是,他今日没空,寅见师兄替他送来的。”
“寅见?”祝余挑起半边眉毛,头偏一下。
见他半日不语,我忍不住问:“大师傅,我中的什么毒?”
祝余看看我。“没事,只是这思过崖有种无形罡气,在此修炼之人食不得荤腥,不然就会像你现在这样。”说完起身,“以后莫再嘴馋误事。”转头走了。
这人行踪实在太飘忽了。
另外,他觉得那么随口说一句,我就会信他吗?
如果食不得荤腥,我吃了嘲风殿下那么多肉脯,怎么肚子从来不痛?
必然还是有人下了毒,只是,神仙也能被毒死吗?
虽然寅见师兄有些古怪,但我相信他必不会害我。
那到底是谁?
第二日我早早站在洞口,直勾勾看着上来的卯丁。
“琼安,你等急了吧?”卯丁看到我,立刻快赶两步。
“没事,我不急,你慢些走,别把我午饭摔了。”
虽然只是些青菜蘑菇,但好歹我一天里就这一顿热食。
唉,当初上山,原指望至少能吃饱。结果倒好。
是不是人得够瘦,才能飘然飞升。
“今日我特意叫厨房多给你盛了两勺饭,菜里也央他们多放了豆油。”
卯丁还是那副殷勤的小样。
“哼,”我瞥他一眼,“我还以为你攀上高枝,从此不耐烦给我送饭了。”
“什么?”卯丁一听这话,脸都绿了,着急地争辩,“琼安你胡说什么呀?我能不耐烦给你送饭吗?别说送饭了,就是……你,你是恼我昨日没来吗?”
我不置可否地哼一声,顾自己先扒拉起饭菜来。
“我,我那是,那是有缘故的。”他一脸委屈。
“我知道,不是着急去给迷谷献殷勤吗?”
卯丁愣一下。“谁跟你说的?”
我见他反应出奇,倒也怪了。“诶,你不是因为要帮着看书馆,所以不能来么?”
其实我一点没有生气的意思,就是随便逗逗他。
卯丁这人最经不住撩拨,昨日他不在,我没人可戏弄,后来莫名中毒腹痛,早憋了一肚子邪火。
“寅见师兄……跟你这么说的?”卯丁脸上神气有些古怪。
“呃,难道不是?”
卯丁笑一下。“既然师兄那么说,就算是吧。”
我白眼之。这人说话,总是没个逻辑。
以你这样资质,还给我搞神秘?
用筷子打他脑袋一下。“说,到底怎么了?”
卯丁笑得益发狗腿。“我们不说这个,琼安,你可知道,今日山上新来了一个师弟,你再也想不到他是谁!”
我看他一脸得意,有些不爽。
“是谁?”
卯丁兴奋道:“鲲鹏神君的公子,鼎鼎大名的坤少。整个五山仙界,谁不知道他啊,想不到这个传奇人物,如今居然做了我们的师弟。”
“鲲鹏神君?”我看他满面红光,忍不住用筷子戳两下。“我说,如果他这么拉风,肯定不会是你师弟!还没摸过石头呢吧?”
卯丁若有所思地点头。“也是,鲲鹏神君的公子,仙根厚重,哪能跟我们比。”
“这什么鲲鹏神君,又是什么来头?”
卯丁张张嘴,最后又合上。想来他已经习惯了我的孤陋寡闻。
十日国长留山白帝少昊之下,有三大神君。
鲲鹏,英招,开明。
鲲鹏善法,英招能算,开明长于战。
此三人法力高强,是十日国柱鼎,与黑齿国四尊者:祸斗,白泽,飞镰和肥遗,并称乞罗七霸。
鲲鹏的公子坤今年刚满五百岁,此前一直晃荡游乐,今年庆生后,突然说要寻个地界修炼,就挑了招摇山。
这公子据卯丁说仙力过人,而且姿仪甚美,文采风流。
乃仙界新一辈少年子弟中第一引人瞩目的人才。
我听着卯丁滔滔不绝的溢美之辞,无端来火。
“行了行了,你见过真人没啊,是不是真像你说得那么好?”
卯丁双眼亮晶晶的。“那日他进山的时候,我偷偷见过。真正神君子弟,好大排场,送学的祥云有五朵之多,光行李就装了三十个箱子。”
我撇撇嘴,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坤公子从云上下来的时候,冲大家笑了一下。多半师兄弟都跟我一样被笑晕了,当真是风度翩翩啊。”他说到这里感叹一声,又神秘兮兮道,“琼安你不知道,这公子坤虽则只有五百岁,可是仙界出了名的花花太岁,脚下芳心无数啊!”
“琼安啊,你说同是招摇山的弟子,人跟人,差别怎么就那么大呢?”
我点头称是。卯丁啊,你说得太对了。
果然,一个有钱有势,长得又标致的富家子弟,就是我琼安这辈子,最最讨厌的生物。
这个公子坤,每一点都合上了。
卯丁擦擦口水,还待再说什么,我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好了好了,来了这么多时,你也该回去了。”
卯丁点点头。“是该回去了,”走之前又留下一句:“琼安,没几日了,我等你出来啊。”
是啊,没几日了。
我只是不说,但一样一天天掰着手指数。
多少天?一百三十七个日子。
足足那么多天,我不曾见过子卿。
子卿,为什么连梦里,都不肯来看我。
过了几日,卯丁上山的时候脸就兴奋地扬着。
“子字辈,琼安,子字辈!”
据说公子坤摸仙根石当日,整个望仙涧红霞遍谷。
嘲风殿下当即传令:鲲鹏神君之后坤少,为招摇山子字辈弟子,赐名号子坤。
这之后,卯丁每日的八卦,十个里面有八个是关于子坤师兄的。
子坤师兄如何风采宜人,如何高洁无尘,如何在某某课上大出风头,如何学某某仙法一蹴而就,听得我两耳都起了老茧,然屡禁不止,我也就随他说去。
如此这般,眼看再过十日,我就可以出思过崖了。
因为有些压抑的兴奋,要吃了半碗饭,才发现这日的卯丁,有些沉默。
而且,“卯丁?”我瞥他一眼,“怎么今日没听你提起你的子坤师兄?”
他身子僵了一下,有些勉强道,“是么,我还以为你不爱听他的事……”
“我以前也不爱听,”见他如此,我倒有些在意起来,“你不照样说得欢实。”
别扭半日,我终于发现,卯丁今日,一直只拿左边脸对着我。
“咦?卯丁,”我故意说,“你左边脚上是什么东西?”
我从来不是个爱大惊小怪的人,所以卯丁轻易就上当了。
一侧脸的功夫,虽然他迅速省起转头,已经足够我看分明。
我一手捏住他的下巴,声音冰冷。
“谁干的?”
“没谁……”卯丁试图挣脱我的手,“是我自己不小心……”
“放屁!”我手下捏得更紧。“说,是谁?”
卯丁沉默。
肿成方形的半边下巴,绝对是被人打脱臼后又再加了几下狠踢的效果。
我想这招摇山上,没人比我更清楚,各种皮肉战后的伤口情状。
“是谁?”我的声音不但冷,还有几分哑。
“真的没谁。”卯丁艰难地说出几个字,带着哭腔。
嘴还挺硬。
我冷笑一声,放开他。“是吗?你自己摔的啊,那下次小心些。”
卯丁胡乱点头,肩膀都抽搐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方松开攒紧的手。
指甲多日未修剪,刚才这一握,就在掌心留下几道血痕。
第二日,第三日,卯丁脸上和身上不停添加新伤。
至此,他也不再费力掩饰伤口。
那些伤,表面看着都不重,也不损到筋骨,但绝对让你疼痛难耐。
下手这人,深谙打架之道。
我看着卯丁的脸笑,还有人跟我琼安一样狠呢。
卯丁看着我这个笑,打了个哆嗦。
“琼安啊,你这样子,实在有些糁人。”
我笑得更温柔:“我长这个样子,什么时候也不能可人。”
思过结束前三日,午时出现在洞口的人,是寅见。
“琼安,”他看着我,有些为难,“今日卯丁他……有些公务来不了。”
我扯扯嘴角。“知道了,寅见师兄。”
我笑着吃了饭,笑着收拾了碗筷递给他。
他一直看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到底没说什么。
只在下山前,深深看我一眼,叹了口气,走了。
他看出来了吧。
我摊开手。连寅见都看出来了,我自己,又如何还能忍下去?
是晚天一擦黑,我就蹿出了思过洞。
月黑风高,瞿罗飘香。
我深吸一口气,如果出来了,可能熬得那么久的那些日子,都白瞎了。
但是,我必须去。
正要爬上崖顶,突然听到有人说话。
“都这个时辰了,你早可以回房了。”
是迷谷。
他在跟谁说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颗心,不由提了起来。
“你这样又是何苦?”
迷谷沉吟半日,又道,“虽则你以前也总上崖思过,但哪有最近几月这样频繁。”
是谁?谁跟我一样,没事就来思过?
我的心跳得凶猛。
“我看你分明是故意犯事。就算公子坤那群人嚣张一些,按你平日的脾性,哪会替旁人出头?你跟卯丁,什么时候又有了交情?”
公子坤?卯丁?
我屏住呼吸,手不由攒紧。
“你不会是,为了那小子吧?”迷谷的声音压低了,有些迟疑,又带点烦躁。
那小子?又是谁?
“是因为那小子在这里思过?”迷谷冷冷道,“所以你隔两日就犯些事来这里陪他站着?”
那小子也在思过?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那小子,莫非是我?
那这个人……
“是不是这样?”迷谷问,吐出一直在我心里翻滚又不敢妄想的名字。“子卿?”
是不是这样,子卿?
我闭上眼睛,往山石上靠去。
腿发软,心酸胀。
“是。”那魂牵梦萦的声音干脆地响起。“我是想陪他。”
我站在崖下,想着几步之遥的头顶,站着我的子卿。
这一百多个日子,原来他一直站在离我那么近的地方。
这一瞬间的幸福,没顶而下,完全无力承载。
手抓在胸口,几乎无法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