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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仁慈(下) ...

  •   外面欢声雷动,西塔维斯心中却是无比平静。

      坐在铁栅栏后的阴影中,他从怀中取出那方绣着黑郁金香的手巾,细细抚过上面的纹路,试图感受记忆中的温暖,从中汲取一点点的力量。

      只要一点点就够了。

      ——“我的骑士,你的愿望是什么?”

      她的声音仿佛在耳畔响起。他阖上眼,在脑海中勾勒她的身形,回想那天她说这话时的神情……啊,那是不久前、获月的一天,夏末的阳光炽热依旧,但园中的玫瑰却已经开始凋零,红红白白的花瓣地在园中厚厚铺了一地,香味正是最浓时分。

      他的女士像从前那样兴致勃勃地采摘玫瑰,提问时神情愉悦,一扫一年多来的阴郁。西塔维斯微讶。维克多陛下已经连续三个多月没有来拜访他的未婚妻,他以为这次女士召他前来是为了像以往一样倾诉心中的痛苦。

      “我的骑士,请回答我的问题。”

      他的愿望?

      西塔维斯一时语结。

      她随手摘下几多玫瑰,笑眯眯地递给他:“或者换个问法,我的骑士,你后悔吗?”

      “您的意思是?”

      “跟着我你后悔吗?”说完这句话她仿佛觉得自己问了一个傻问题,又咯咯地笑了。

      “不,这是我的荣幸。”

      “有一首歌,据说曾经在北地十分流行……不知道你听过没有?”说着不待他回答,她仰头变哼唱起来,“啃啮你的脖颈,聆听堕落的音符,德门妮塔哟德门妮塔,我怀中的你是绝世的名琴……”

      德门妮塔边唱边笑,歌声揉入获月微熏的风中,听得他一阵恍惚。但那歌的内容实在太过耳熟,以至当他终于惊觉那内容究竟是什么时,后背便开始不可抑制地发凉。

      “这可不是父亲大人派人做的,是吧?”她停下欢歌,冰翠色的眸子紧紧盯着他,仿佛要从他的表情里读出什么。
      曾经在北境,尼古拉斯公爵常会找来吟游诗人专门写上许多曲子,盛赞他小女儿的美貌与歌喉。但是德门妮塔刚刚唱的那首无论怎么看都该是被禁止的,哪怕是在她订婚以后。

      “我个人很喜欢这首歌,真的不错,不是吗?可惜不能流传开来……不然后果恐怕会很严重?”她又顺手摘下一朵玫瑰,轻轻嗅着,“你怎么说,我的好骑士?”

      西塔维斯低下了头,一言不发,脸色有些发白。

      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将朽坏了的花瓣仔细剔去,然后走到他面前,抬手将花别在了他的家族勋章上,遮住了那黑色的郁金香图案。

      “看,你的忠心总是有回报的。”她退后几步,满意地点了点头,“所以告诉我这歌是谁写的?它是你的愿望吗?”

      西塔维斯依然不语。

      “看着我。”她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我命令你看着我。”

      他只得抬头,正视那双翠绿的眸,却意外发现那里面没有丝毫怒意,而是别的什么,比如期许……

      他不敢再想下去。

      “那个……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年少无知……”西塔维斯听到自己开口,声音艰涩,内容可笑。

      “……”

      “您……您知道的……有些时候,人会因为冲动,做出一些无法解释的事。”

      “……”

      “……我想如果有一天……如果有一天我骑不了马,挥不动剑,再也想不出什么高明的主意时,或许我会考虑向您辞职……也就是退休。也许在法维拉我能找到一些亲戚,关系或许比较远,但毕竟是拥有同一血脉的人……”

      “然后,你会听从家族的建议,娶一位温柔贤淑的妻子,话语温软,典型的南方人。啊大概还会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是男孩,当他长到你的腰那么高时,就会开始努力继承你的剑与徽章。你是想这么说的吧?这是你的愿望吗?”

      她的话语蓦然尖锐起来,他惊讶地抬头,不明她的怒气究竟从何而来。

      “为何生气,我的女士?如果您不希望的话……”

      “没有什么所谓的‘我的希望’。公主与骑士,精灵与龙,那些都太孩子气。西塔维斯,我已经过了天真的年龄,再也不需要那些了。而你……你的那些愿望,也同样不现实!”

      她说着说着便忽然激动起来,一把拽下他胸口的花扔到地上,用脚尖狠狠碾碎,转身便跑了开去。

      西塔维斯下意识想要追上去,但理智却强迫他停下来。望着那火红的身影消失在绿荫深处,他告诉自己,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不是吗?

      很久以前,他的女士纯洁如冬月下的白霜,追求她的人可以绕足北领一圈。
      很久以前,他还没有娶妻,除了马术和郁金香勋章外一无所有。
      那时胸膛中的血还在激荡,冲动还能征服理智,但即使那样他也没能成功拥有她,何况现在?

      他是如此说服自己,却不料还是发生了意外。

      暮色降临时分,侍女薇薇安匆匆忙忙找到他,告诉他德门妮塔下午独自去了城外的森林散心,至今未归。他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响,待回过神来时,已孤身疾驰在黑影幢幢的森林中。

      由于越来越多的高阶魔兽莫名出没,这片自西向北延伸的森林日益危险,成为普通行人的禁区。他的女士虽然是一名优秀的法师,但毕竟只有一个人……

      他死命驱马奔跑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发现了一根系在枝桠上的丝带。

      又行一小段路,另一根丝带。

      然后,是手绢,手套,甚至腰带。

      当他看到撕碎的裙幅时,终于变色。

      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林间开始泛起薄薄的雾气,远方野兽的嚎叫依稀可闻,似乎是狼,又或许是更可怕的东西。

      “德门妮塔——”他大喊,只听得自己的声音空落落地回荡开去。

      他又喊了几声,终于听到了什么,立即驱马循声探视,终于发现了躲在树上的人。原本应该和她在一起的马匹早已不见,好在本人除了模样稍显狼狈之外并无其他不妥。他不由放下心来。

      “我的女士。”他挥手。

      她却只是探头看了他一眼后,又抱膝坐了回去,脸埋在胸口。

      “是你啊。”她的声音有些低哑,让西塔维斯不禁怀疑是因为求救,或是哭泣。

      “您迷路了?”

      “……我出来找精灵。”

      “啊?”

      “精灵。”

      他有些惊讶,随即道:“精灵已经消失很久了。”

      “只是人类找不到罢了。”

      “确实。但是他们并不会……”

      “并不会出现在这儿吗?不,西塔维斯,这片森林里曾经确实住着精灵。”

      西塔维斯也听过那则传说。据说这片王都外的森林里有过一只精灵,既不属于白精灵,亦不属于暗夜精灵。有人说,那是一只自月光中诞生的精灵,每当满月升起的夜晚,她就会在森林深处歌唱,歌声轻灵,好像拂过山间的风。所有听到歌声的旅人,都会忘记身处异乡的忧愁,找到回家的路。

      “您找到了?”他瞟了瞟不远处挂在树枝上的记号。虽然答案很明显,但他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没有。”她垂下头,陷入沉默。

      西塔维斯等了一会儿,道:“我的女士,请和我一起回去吧。继续留在这里很危险。”

      “脚扭了。”

      “失礼了。”他跳下马,张开双臂,示意她跳下来。

      德门妮塔起初没有动,只是盯着他的脸看,许久后终于跳了下来,毫不优雅地。虽然她身材苗条,但巨大的冲力依然撞得两人一起滚在了地上。后背重重撞上地面的刹那,西塔维斯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却听得她依然轻哼了一声。

      “没事吧?”他忙起身替她检查,神色焦虑,“啊,您的手……”

      “你觉得我出来的理由奇怪么?”她问他,仿佛流血的不是自己。

      “不……我想我们得快些回去。”乌云遮蔽了月光,森林愈发沉黯,身边的马不安地打着响鼻。西塔维斯想要抱起德门妮塔,却不料对方毫无反应。

      “觉得我在骗人?”

      “没有。”

      “很愚蠢吧?”

      “不……”

      “可是西塔,我只是想证明罢了……我想,或许只要能证明传说的存在……龙与精灵那些存在……我的愿望,我们曾经的约定就不会是幻想,总有一天是可以实现的……”

      他正欲回答,却在看到德门妮塔背后的瞬间蓦然变色:“走!”
      顾不得许多想法,他忙转身抱起她翻身上马。但究竟还是迟了些。

      黑暗中的腥臭如同死亡的窥视,无论西塔维斯如何催促身下的马,也无法摆脱。他握住缰绳的手也抖得厉害。不,他很快意识到,不仅仅是自己的手在抖,还有她的,伏在自己胸膛上的她。

      “可以回去的。”他脱口而出,苍白的安慰。

      “啊?”她抬头看他,忽然目光变得惊恐,张口欲喊。

      他勒紧缰绳,将她牢牢护在胸前。

      马受惊跃起。他后背上传来撕裂般的疼。但是西塔维斯知道,他不能松手。

      那一次受伤,他足足昏迷了三天。

      当他终于醒来,发现她伏在床沿,枕着手臂睡得很沉,眼下一抹疲惫的青影,他觉得心疼,却也无比幸福。

      她醒来看到他时,眼里是毫不掩饰的惊喜。

      “西塔,”她微笑,“你的马术可不怎么样。”

      “是的。”

      “……对不起。”沉默片刻,她低低说出一句,“是我太任性了。要不是薇薇安及时通知接应的人来,那只可怕的畜生,那只贪狼就……”像是想到当时的情境,她的脸色沉了下来。

      “我的女士……”他勉强笑笑,“这不是你的过错。”

      她摇头:“不,西塔,我已经想明白了。”

      “我的女士?”

      “我找不到的……那天下午我找了很久,不,是从很久以前我就一直在找精灵与龙的足迹,但无论如何也找不到,无论如何……”

      “所以我放弃,西塔,我放弃。”

      她望着他微笑,笑着笑着,泪水就落了下来。

      “西塔,你是我的骑士。”

      “是的。”

      “所以你也必须学会放弃,放弃拥抱我的权利。同我一样,忘了它,我便原谅你写歌冒犯我的事。”

      “遵命。”

      “……如果我让你去死,你也会照做吗?”

      “如果说这是您的愿望的话,那么是的。”

      “西塔维斯,你是个老傻瓜。”她突然凑近,花瓣般的唇在他颊上轻轻一啄,“难道你就甘心?”

      还没等他抬手回抱,她便侧步闪开,冲他露出许久未见的调皮笑容:“那么告诉我,西塔,你现在的愿望是什么?”

      他不动。

      “如果不说的话,我就让你立即退休。”她威胁他。

      但第一次,也是仅有的一次,他违逆了她的命令。他没有回答她,反是用力将她拽入怀中,狠狠地吻她,以几近粗暴的态度,然后以最大的热情拥抱她。

      “德门妮塔……”
      他听自己呼喊,沉醉于她的气息与呢喃之中。

      “德门妮塔……”
      他感到她在自己的身下融化,如冰雪亲吻了火焰,因欢乐而开始啜泣。

      “德门妮塔……”
      他埋首于她的胸膛之中,深深地品尝着她所珍藏的每一寸甜美与热烈。

      那一刻,他似坠入花海的蜜蜂,只能用一种声音欢唱,唯愿这样浓烈的盛夏永无尽头,却忘了,其实北地的夏日向来短暂。

      ……

      手中的织物柔软丝滑,如她的肌肤,他吻过它又吻上空无一物的无名指,留恋不已。但他也知道这一次的爱抚与亲吻是时间最后的仁慈。

      黑暗深处传来铰链咔哒作响的声音,随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看守者来了。

      西塔维斯起身,仔细地检查身上的装备与手中的剑。他想,就某种意义上而言,坎尼亚巴登确是仁慈的,至少在答应了他的请求后,除了使用斗气,还愿意慷慨地保留他的一切装备。至于此举的深意,西塔维斯已不愿再深究。无论是为了更好地羞辱自己,还是为了向王都示威,或是别的什么,他都不愿再思考下去。

      他想,如坎尼亚巴登公爵所言,自己现在能做的事只有一件。

      ——“如果想活下去,你只有战斗,老家伙。”

      铁栅栏吱呀吱呀地拉起,在他走出后又重重落下。欢呼如乍起的潮水,汹涌不绝。此时的日光是奥菲里克的兵刃,锋锐刺目。
      西塔维斯不由抬手。待他终于能看清了对面走过来的是什么,骑士不禁失笑出声。

      贪狼。

      他想,命运的安排总是巧妙得让人惊叹。

      对面的兽在嘶吼,绿色的眼里闪着残忍的光。它冲他露出猩红的舌,雪白的獠牙,绕着他慢慢旋转,这样斗争的情形实在是再熟悉不过。

      他知道,自己只要在它跃起扑过来的一瞬闪身低腰,然后冲它柔软的腹部送上冰冷的剑吻即可。而事实也与他所想的几乎一致——除了在低腰的刹那,剑没能如预想那般刺入对手的身体,一举划开血肉之驱。

      相反,他失去了目标。
      西塔维斯暗道不妙,立即猛地滚地抬剑,堪堪在恶臭扑面而来的瞬间架住了那即将落下的血盆大口。

      人下兽上,他处于劣势。
      西塔维斯咬牙苦撑,惊讶于这畜生行动敏捷,力量大得已经完全超乎想象,不,比获月时遇到的那次还要强大。

      漫长的僵持中,他只觉得额头上在不断冒汗。不仅仅是因为对抗,还因为右肩上伤口绷裂。气力随着疼痛一点一点地流逝。他口中满是腥味,眼前也开始慢慢发黑。如潮的欢呼声在他耳中乱鸣。

      (“杀了他。”)
      (“杀了他,快!”)
      (“该死的老家伙!”)
      (“杀了他……”)

      噪声重复着一个主题,那就是没有人希望他活着。
      像是被那样的言语诅咒了一般,西塔维斯只觉得自己越来越虚弱。他感到自己正在变脆,软化,虚弱……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下一刻。

      死亡或许是容易的,他想,等到气力衰竭,死亡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吞噬。
      死亡或许是甜美的,他想,只要自己稍一松劲,就勿需继续苦苦支撑,可是……

      在这样的纷乱中,他居然听到有人尖叫着他的名字。

      幻觉。西塔维斯想,在这个时候,在这个地方,他怎么可能听到自己的名字。

      但那声音确是越来越清楚。

      “西塔维斯……”

      他听到人唤他。

      “起来……快起来……”

      无论是不是幻觉,听到有人鼓励总是一件让人振奋的的事。

      “你怎么可以死?”她尖叫。

      瞬间清醒不少。眼前的象又开始逐渐清晰,却只见到那张越来越低的血口。

      是的,西塔维斯想,他不能就这样死去,至少……他要战斗到最后一刻,为了自己,也为了她。
      他大吼一声,使劲全身气力将剑推出,在身上一轻的瞬间跃起,将之向着滚倒的贪狼挥去,将那畜生拦腰砍翻在地。但同时也因为动作太大,扑倒在了猛兽的身上,与它滚作一团。

      (“如果想活下去,你只有战斗,老家伙。”)

      他一手陷入狼嘴,另一手却死死掐入它腹中的伤口,直痛得身下的兽却狂吼不止。

      (“如果想活下去,你只有战斗……”)

      如同最原始的斗殴,他胡乱蹬踢着双腿,甚至用上了嘴。狠狠咬下的瞬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一切都凭着最原始的本能。

      (“如果想活下去……”)

      即使已知道今日的结局没有胜负,只有死亡,他依然选择挣扎,不顾一切地。

      血与黄沙模糊了视界,骨骼碎裂的声音清晰可辨,无从获知谁的伤势更重。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久到仿佛时光都已停驻,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他无法确认对手是什么时候停止了反抗,亦不清楚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躺倒在地,不比新生的婴儿强大。

      结束了?
      他想问,却发现言语已同气力般,早已离他而去。

      黑暗越来越低,他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是什么。但那又如何?

      因为他看到他的女士正在黑暗的前方微笑,一如往常。于是对死亡仅有的那一点点恐惧也消散了。

      她走过来,如同一只温顺的鸽子,伏在他胸前喃喃低语:

      “西塔维斯,你是我的骑士。”

      “是的。”
      他从来都属于她,属于德门妮塔。

      “所以要为了我的荣耀战斗下去。”

      “遵命,我的女士。”
      他愿意将生命敬献于她,如今已经实现。

      “发誓待在我身边,永远不离开我。”

      “……”

      “怎么了,西塔?”她睁大了眼睛。疑惑的神情让她显得分外天真,“为什么不答应?”

      “啊,德门妮塔,”自胸口传来的疼痛已经抵达指尖,头脑昏沉,他无法抗拒永眠的诱惑,“在那之前,不知你还愿意倾听我的愿望吗?”

      “啊。”
      她的声音开始模糊。空气中传来若有若无的腥味,逐渐掩住了玫瑰的甜香——他知道自己必须得快些才行。

      “我的愿望是……”
      他咽下口中的苦涩,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头亲吻那一汪翠绿的梦境,小心翼翼地感受唇下传来的微微颤抖,感受着盛夏的温度:

      “请让我待在你身边,无论过去,现在,还是不复存在的将来……”

      ——是的,你的请求即是我的愿望,德门妮塔。

      ……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仁慈(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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