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山女神》天河水

2、第 2 章

　　几年以后，耀和燕长大一些，开始承担少量劳动。这些年部落的情况一直不好，许多青年人牺牲在与外族的战争中，还有几名新生儿夭折。人手不够，稍大一点的孩子都要参加劳动，主要负责照顾更小的孩子以及做家务。燕有一个不满两岁的妹妹，她需要在母亲外出时照看婴儿，耀时常来帮她。

　　耀认真地打磨一件玉璧，他悟性极高，已经跟工匠学会了玉器制作方法。

　　“又死人了？”燕边做陶罐边问，这是一个很大的圆柱形陶器，几乎有她双臂合抱那么粗，她正在陶器表面绘制简单的花纹。

　　“又饿死一个小孩，才半岁呢！”耀抬起头，表情哀伤，“连名字都没取。”

　　燕下意识看看妹妹，妹妹呆坐在角落里玩红泥巴，头大身子小，一副挨饿的样子。

　　“谁家的孩子？”燕问。

　　“疯女人的小儿子。”耀说。

　　疯女人原本不是疯子，在接连失去三个孩子后，她疯了。而现在她失去了第四个孩子。

　　“这是给那孩子做的？”燕指指耀手中的玉璧。

　　耀不语。唯玉为葬，玉器是最重要的随葬品，但只有地位高的部族成员才能使用，一个疯母亲的婴儿是不该用玉器的。

　　“你不要告诉别人。”耀低声说。

　　“你怎么瞒过其他人？”燕也低声问。

　　“我把它埋在墓穴底下，别人不会发现的。”耀把打磨好的玉璧举起来，小小的物件晶莹剔透。

　　燕沉吟片刻：“明天要举行葬礼，那孩子肯定也在明天下葬，来得及吗？”

　　“我现在过去，天黑之前就能到墓地。”

　　“晚上有野兽。”

　　“野兽伤不了我。”耀有十足的把握。

　　“我跟你一起去。”燕站起来。

　　“可是族长她……”

　　“她去打猎了，今天回不来。”燕看了一眼妹妹，“我把妹妹送到神巫那去。”

　　耀点头默许，燕于是抱起妹妹送到神巫的房子里，请神巫帮忙照料一天，年长的女人痛快地答应了，没有问任何话。燕带了弓箭和石矛，同耀一起悄悄自村落后方溜出去。

　　墓地距村子很远，为何亡者埋骨之地距生者的居住地那么远，谁也说不清原因。燕曾问过神巫，神巫说那是祖先的规矩，她的母亲、她的祖母、她祖母的祖母都安葬在这片墓地，红山部族的人们世世代代如此。但神巫也讲了一个她小时候听到的传闻：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并不会为死者修建墓地，而是在村子附近随便挖个坑把人埋葬，后来人们发现亡魂会在夜里入梦，搅扰生者安宁，于是人们不得不开始敬畏死者，为他们建起精致的墓穴，以各种物品随葬。

　　他们翻过高高的山岗，黄昏时才来到墓地，墓地已经有很长的历史，墓垒墓，有些古早的墓穴被压在下方，已经不知属于哪位先辈。两个孩子找到那几个新挖好的墓穴，墓穴都是规整的长方形，按每位墓主人的身材而建，墓内用石头砌上四面，中间是人躺卧的空间。他们看到最小的一个墓穴，那是为疯女人的儿子准备的，耀从怀里掏出玉璧，埋在墓穴底部的土里。

　　“走吧，天快黑了。”燕催促道。

　　太阳已经落到山外，余晖中的祭坛庄严古朴，耀信步踏上去，望着晚霞与流云。燕恍然想起耀出现的那一天，他伴着雷雨出现在祭坛上，没人知道他来自何方。

　　“耀，你不是我们中的一个吧？”燕不禁问出声。

　　耀回头看向她，夕阳为将他映成轮廓鲜明的剪影，男孩俊秀的身形忽然变得遥远。

　　“你……不是人类吧？”燕觉得耀那么不真实。

　　“不是。”耀轻声答道。

　　“你是谁？”燕眯起眼睛。

　　耀说：“我即部族。”

　　后来的很多年，燕时常回想起那一幕，耀仿佛穿过久远的时光与她对视，他好像矗立在远古，又像漫步在未来，唯有那一刻，她体会到永恒。

　　第二天，两人又随送葬的队伍前去墓地。燕暗自抱怨累，昨天他们半夜才回到村子，妹妹已经在神巫家里睡着了，还好神巫没问什么，母亲也还未归。今天一早她和耀又不得不随众人一起去参加葬礼，燕是族长的女儿，从六岁开始她便要参加所有重要活动；耀是神巫的养子，他必须观摩各种祭礼。

　　神巫在祭坛上起舞，这是与祖先沟通的方式，这个时代的人类信仰的神就是他们的祖先，他们相信，人死后灵魂会留在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上，永远与族人在一起。代表天穹的圆形祭坛与代表大地的方形墓冢相映成趣，一边是人类无法企及的，一边是人类终将归去的。

　　三位死者依次下葬，第一个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女性，她是村子的长老之一，生前有很高的威望，她的随葬品有脖子上挂的玉猪龙、腰带上的玉佩、头两侧的一双玉璧以及散放的动物形状的玉雕，玉璧中间的孔洞是供灵魂出入的，人们相信灵魂在摆脱□□束缚后可以在天地间自由徜徉。第二个是位不到二十的少年，他不久前打猎时被野猪的獠牙刺进肚子，哀号几天后痛苦地死去了，陪葬品仅有胸前的玉猪龙。最后一个就是疯女人的儿子，小小的婴儿仅占了那么小的一个坑，他还没有认识这个世界便已离去。

　　耀沉默地看着这场生离死别，很多人在哭泣，乞求祖先不要这么早召回自己的亲人。耀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他感到有人握住他的手，是站在他旁边的燕。

　　“他们本可以不死，”耀说，“不用这样死。”

　　“这是没办法的。”年少的燕已经看惯了离别。

　　三天后，族长带着猎人们回来了，他们收获不多。春季是动物怀崽的季节，这时候人们尽量不杀雌性动物，并会想办法捕捉一些幼崽圈养，这是原始的畜牧业。然而野生动物在人工饲养下很容易死去，十天前村里养的最后一头鹿病死了，族长只能增加狩猎次数来喂养族人。春天也是最饥饿的季节，冬储的粮食吃光了，新的粮食还没成熟，几乎每年都会在这时发生孩童夭折事件。

　　无论多困难，春耕依然忙碌。耀和燕饿着肚子在地里干活，此时天气还凉，他们却汗流浃背，力气随着汗水一起流失，他们干一会儿就得歇一歇。耀坐在地上，出神地观察谷物的嫩苗。

　　“耀，你看什么呢？”燕好奇地问。

　　“这些苗都挤在一起，”耀拨了拨纤弱的叶子，“这样它们长不好，也结不出多少谷子。”

　　“谷子只能结那么多，所以多插些才好，大人们都这么说。”燕以为作物都一样。

　　耀摇摇头：“去年我看见几株落在外面的苗，结的实又多又满，比挤在一起的好得多。”

　　“哦？真的吗？”燕将信将疑，耀从不说谎。

　　“记得去年秋收的事吗？”耀提醒道。

　　燕猛然想起，去年秋天只有耀割了几株又大又好的稻谷：“那几棵难道是……”

　　“是的，就是落单的苗。”耀笑着点头。

　　“那我们应该让苗稀一些！”燕双眼发亮地看着密密麻麻的幼苗。

　　“是的，拔掉比较弱的苗，让其他苗长得更好。”王耀笃定地说。

　　燕一愣，陷入矛盾：拔掉幼苗，这是前所未闻的做法，如果长老们知道了一定勃然大怒，说不定会处死提议者。

　　“我去跟族长和长老们说，”耀似乎看出燕的想法，“必须有人做这件事。”

　　“不，还是我去。”燕下定决心，她平生第一次做出重大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