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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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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你醒了么?”
重霄缓缓睁开双眼,紫色的眸子里闪过异样的光,倏而一暗。他箭一般的弹坐起来,伸手掐过面前一脸欣喜的青衫少女的脖颈:“你是谁?”动作牵动身上的伤口,他轻皱了一皱眉。
“呀!”曼铃惊呼了一声,咽喉一窒,温热的手抓住颈上重霄冰冷如铁的手,开始本能的挣扎起来。
“丫头!”灵晔猛地站起身来,匆忙咽下一大块糯米鸡,再急急地灌下一口桂香酒,跑到重霄面前。“快放下铃儿!”
重霄有如不闻,手上的力道更紧了几分。“你是谁?”
“好不知好歹的臭小子!我可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不知道报恩,反要伤我的铃儿丫头,世道再乱也没有这个道理!”灵晔看了看因为窒息而面色显得“白里透红”的曼铃,有微微的怒意。
“你们救了我?”重霄挑眉僵持了片刻,终于放开了曼铃。他动容了。即便是有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世上愿意救他的人又有几个?恐怕五根手指头都数得过来吧。
颈上忽然的一松让曼铃呛进一口气,不住的咳嗽起来,瘦弱的身躯一抖一抖的,有如临风欲落的叶。
“莫非你们不知道有些人,是救不得的么?”重霄顿了顿,眼神渐渐空洞起来,深若洪渊,仿佛要吸进世间的万物,连带着他的声音也变得飘渺如烟云,却重重的击在曼铃的心上。重霄握了握袖中的剑,它还在,安静地被收拢在黑暗里。
“天命自有其轨。没有人是救不得的。”灵晔有些气恼的看着重霄,仿佛在看一个愚不可及的笨孩子。
重霄冷冷一笑:“你们会后悔救了我。”
“后悔是最可笑的!你这么快就忘记了?”曼铃终于理顺了气,愠怒的看着重霄。
好熟悉的一句话,还有声音。重霄转身看着曼铃,陌生的眉眼,双颊上还留有方才因窒息而生出的潮红。那个青衫少女蹙眉而立,有一丝似曾相识的气息。重霄忽然想起三日前在茶馆里坚持要给他算命的少女。她看见他闪着诡异的眸光的紫色瞳仁时迅速支身放下了他蒙面的黑纱。她说:“可不能让人看见你。人都是求福避祸的疯子。”
重霄轻轻的笑了起来,笑靥一如过往的魅惑,邪异。人都是求福避祸的疯子,那么你,你是什么?
“你爷爷说的对。”重霄的嘴角噙着方才的那一抹笑意,他的脸逼近曼铃的脸。“你说的也对。”
“什么?”曼铃一时无法反应,她后退一步,脸微微烧烫。我的脸一定很红了,她想。不过还好,她因咳嗽而生出的潮红掩过了那抹少女的娇羞。
“你忘了么?你说——我近日有灾。”重霄又靠近了一步,“可真是准,不出三日便应验了。”
“是了!”曼铃暗暗掐了掐手指,回过神来。“那害你的仇人是谁?怎么将你伤成这样?竟还对你下了毒!哎呀,对了,爷爷说你醒来就让你吃药,然后给伤口换药。爷爷——”曼铃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从地上爬起来,弹弹裙子走到灵晔身边。“是不是要给他吃药了?”
灵晔嘟哝了几句,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青花瓷瓶:“丫头,去把草药捣了来。”
“哦……”曼铃应了一句,绕过篝火走到另一边去。
捣药声在寂静的夜里清脆得像马车上的玉铃铛。
夜空如漆,不见星月。四月中的风,还留有一丝淡淡的凉意,淡的难以察觉,甚至可以闻见初夏微醺的暖意了。
五月,仿佛转眼就到。
“喏。”
重霄打量着灵晔,默默接过他递过来的药丸含入口中。“多谢高人相救。”
“我不是高人,只是个游走天下,算命为生的小老儿。”灵晔的脸上还有微微的不悦。他盘腿坐下,看了曼铃一眼,对重霄道:“把衣服褪了吧。”
重霄退去内衫,端坐在灵晔面前。曼铃捣好了药,用荷叶裹着捧给灵晔,也在一旁蹲下,神情紧张的盯着灵晔给重霄上药的手,以及,重霄身上纵横的伤疤。她看着重霄偶尔微颤的身体,不由得咬住下唇,皱起了眉。
灵晔瞥了曼铃一眼,板起了脸,似漫不经心道:“丫头,他的背可还好看?”
“爷爷,您怎么这么问?”
“你盯着人家的背看得这样起劲,定是好看的吧?哪里好看?”
曼铃的脸倐的一阵发红,宛如四月芳菲的春桃。
“我,我只是怕他太疼……”曼铃有些结巴,随即语气又快了起来:“人家年轻俊逸,伟岸英挺,可比你要好看得多,我不看他,还看您啊?哼!”曼铃站起身来又羞又恼地顶了灵晔一句,跺了跺脚,愤愤然跑到一旁去闷闷的拨着火堆。柴木被砖红色的的火舌舔得“噼啪”响,映得曼铃的脸又红了几分。
“臭丫头,开始嫌弃我了……”灵晔嗔了一句,手下不自觉的重了几分,将气撒在重霄可怜的伤口上。重霄的眉紧了紧,却一声不吭。
曼铃拨着火堆,眼不时地向重霄和灵晔扫一眼,“爷爷,你轻点啦!”
“你就知道关心他……”灵晔面露不悦,语气有些委屈,手下的力道还是听话的轻了下来。灵晔看了一眼重霄,道:“好小子,还挺能忍!”
重霄并不答话,夜风里竟有一丝阴阴的暖意,撞进他的胸膛,他有一刻恍惚起来。
重霄低下头抚摸着胸前几道触目的伤疤。那是他过去留下的,很深,很痛,没有人给他上药,因为他们一看见他的眼就跑,跑不了的,死在了他的剑下。那个被称为“师傅”的人说:“你是祸,我是魔。我们只有自己。”那个人笑得很狂,仿佛要扯裂他自己的咽喉。最后,那个人说:“我活的厌了,你杀了我罢。”最后,那个人死在了重霄的手上。最后,他也成了魔。
是了,他是祸,也是魔。
他甚至已经忘却了疼痛,忘却了刀剑在皮肉上冰冷生硬的感觉,忘却了鲜血咸腥稠腻的味道。然而,这陈旧的伤,竟又隐隐疼痛起来,陌生而滚烫,让重霄惊悸的仿佛重生。
不是早已忘记了吗?怎么又记起来了呢?
重霄抬头看天,没有星,没有月,暗的像一个阴惨惨的嘲笑。他的嘴扯出一抹无奈。
柴火发出“哔哔啵啵”的断裂声。曼铃不安地看着重霄,他就像一颗黑色宝石,绚烂夺目,却冰冷坚硬,闪烁着惨烈的光。
“哎,我叫曼铃。”曼铃蹲到重霄面前,想要转移他的注意力。他的光芒太冷了,她有些发颤。重霄的目光缓缓下移,终于定在曼铃身上。
“重霄。你应该知道。”
“我知道。”曼铃犹豫了一下,抬眼看着重霄,眼中有小小的光点闪烁。“我不知道怎么称呼你好……我叫你名字好不好?”
“随你喜欢。”
曼铃仿佛得到什么特许一般,嘴角快乐的扬起,像一弯清亮的下弦月,眼中是满满的欣喜。“就当你是同意了!重霄?”曼铃试着叫了一声,见重霄没有回驳,有些兴奋。曼铃干脆坐下来,盘着腿,双手交握在身前。
“你知道传说是怎么说你的吗?”
“怎么说?”重霄顺着曼铃的话淡淡的问。怎么说?无非是形容他如何如何的残忍冷酷罢了,他已经听过太多了。
“他们都说你很可怕。饥食人肉,渴饮人血,白骨搭床,毛发编毯……真的吗?”
重霄忽然很想放声大笑。想不到自己的形象竟如此的……好笑。他看着曼铃的眼睛:“你信么?”
“自然是假的!”曼铃的神色有些不以为然,“我又不是三岁的孩子,哪里这么好骗?世上怎会有这般茹毛饮血的人?”
“怎么不会有?”灵晔有些漫不经心,神色飘忽。“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一个小丫头,又如何知晓?”
曼铃不理他,只继续和重霄说话。她实在好奇,重霄有如迷一般,仿佛总拒人于千里之外,冷傲孤高,却隐隐露着丝丝缕缕的哀伤,躲藏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用血色包裹一切。他或许,会在哭泣。她希望能让重霄开心,不再因为命运的捉弄而悲伤,就像很久很久以前,把她带进光明的那个俊美神一般的人一样。曼铃的笑意又浮上面庞。
“你知道我怎样看你么?”
曼铃的身体微微前倾,明明是自己要讲,却分明更像是一个要听故事的孩子,眸光闪烁地看着重霄。一老一少围在他的身旁,让重霄觉得像乡下村庄里相依为命的一家三代人在仲夏的夜里乘凉谈天,平静安详的如在梦里一般。他忽然很想要捉住它,让梦,再做得久一点,就一点就好。
重霄有些好奇,她——是如何看他的。
“你如何看我?”
“你——”曼铃故意拖了一个长长的音节,“你是我见过的,最最好看的人。就像天上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曼铃不自觉的傻笑起来,她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如神一般的少年,有一点点的难过——他或许是早已死了的吧!不然,大约是没有人会比他还要好看的了。曼铃想了想,希望再说得更准确一点。“不过,你现在更像俊美的妖精。若你不是什么‘祸世妖人’,你定是仙人了!”
“呵呵……有意思。”重霄低低的笑了起来,宛若遗落在世间的那一轮清月。“妖精一样的仙人……你是第一个说我像‘仙人’的。”
“我不骗你,真的就像仙人一样。”
“……是么……像‘仙人’一样么?”重霄神色一暗,恍若人间的清月瞬间失了光辉。“只可惜我不是你口中的‘仙人’,我只是祸……”
“没有谁生来就是祸的!”曼铃急急地抢过重霄的话。她又想起了许多许多年前,神一样的少年抚摸着她的头发温柔的说:“我的曼铃才不是祸胎!……”她的心有些颤动起来,声音不自觉的提高了几分。篝火仿佛接收到了曼铃情绪的波动,不安的抖动,拉着三人投在地上的影子也忽长忽短地变动。曼铃的脸被照的微微发红。
“爷爷对我说过,‘物极必反’,‘否极泰来’,福祸相生,焉知其实。你才不是祸!爷爷你说,是不是?”灵晔的手猛地一抖,药拍在重霄肩胛骨上的力道忽然重了几分。然而,重霄仿佛丝毫不觉得疼痛。他也想起了那个少年,灵晔的心微微一疼。
“他们都当你是祸,哪里知道你的心思?”曼铃垂下眼睑,看不清表情,声音有些飘渺如丝。“分明就不是祸!哪里会是什么祸……”
垂下的身体微微一颤,世界仿佛瞬间空明起来。他不能思考,他的脑海里只余下一句话,一句他此生第一次听到的话,一句他从不敢奢望的话——你不是祸!不是祸!他心心念念的一句话,如阳光一样明媚动人。
他可以就这样死去,只为了这句话。
他忽然笑起来,没有妖异的阴鸷,清亮而纯净,仿佛他就是人间的谪仙。
“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话。我会……永远记得……”
曼铃看得呆了,火焰看得呆了,连夜风也看得呆了。世界安静得只剩下重霄漾着波光的,蓝宝石一般的笑容。
是的,世界静止了。因为它,痴了。
风,吹动了灵晔的白须。他的眉,微微皱起,他抬头看天,天俯脸看他。不见星月,沉沉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