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醉》牛肉炕饼

10、晚来风急

　　一连几天都是乌沉沉的天气，今日却不知怎么，天忽然晴了，和风暖煦，万里无云。

　　谢钰跟着心情大好。和方嬷嬷一起指挥着荣寿堂的丫鬟小厮，在外面设下屏风桌椅，又抬了一张软榻，将郭氏挪了出来晒晒太阳。

　　虽然有太医留下的方子，也有两个被留在府中的大夫日日诊脉，但郭氏的情形依旧不见好转，反而有些加重的样子。方嬷嬷的眼睛红红的，背着郭氏不知道哭了多少次。

　　可日子还要过下去。谢钰深信，老天给的风雨晴好，都是要珍惜的。她原先深受病痛所扰，又无药可食，便会在阳光日盛的时候在帐篷外晒太阳。

　　阳光那样好，在北陌的烈烈寒风中，一个晴暖无风的午后是那样的弥足珍贵。她便是在那样的一个午后，遇到了孟长安。

　　那是和北陌蛮夷王截然不同的俊秀青年。

　　“嘶——”

　　秋月忙过来看，谢钰下意识把手指含入口中。方才一时没有注意，被茶水烫了手。她当时回来的时候，便想着要找他了。

　　可惜谢府无可用之人，又有李氏掣肘，她如今这身体尚在少时，又入侯府，一时也难以寻他。只得让秋雯一并托了人先打听着，再徐徐图之。
　　谢钰一下下抠着手中的帕子，上一世，孟长安因为极具才干才被召回京城，却因为在和亲之事上扫了皇帝兴头惹的帝心不悦，终被贬斥，明明揣着满腔的报国之心却无处施展，只能拼命想把自己救出火坑，却白白命陨在北陌。

　　这样的人，不该这样死去的。

　　谢钰垂了眸，等祁睿回转，侯府风波过去，便要着力去寻他予以警示。不求让他平步青云，至少能够有安泰自有之身。那是她欠他的。

　　“夫人在想什么？”

　　方嬷嬷见她有些发愣，一面给郭氏拢了拢毯子，一面问。

　　“哦，想祁睿什么时候回来呢。”谢钰笑笑：“母亲若见祁睿在身边，一定高兴。”

　　这话说的方嬷嬷心里一酸，眼角瞄见郭氏鬓边的白发，更是难过不已。这才几天，郭氏就像被抽空了全部的力气，整个人病态苍老了不止十岁。

　　“六公子他们，没事吧......”

　　方嬷嬷小声的问。她跟了郭氏一辈子，是可信之人，侯府的事情原本也没有瞒她。如今问出来，也是忧心忡忡。

　　“祁睿很能干的，嬷嬷应当比我清楚。”谢钰轻声道。才十五岁就早早经历过战场的少将军，整个大恒除了祁家，怕是也没有几个。

　　“家里的护卫都是军中下来的，个个都是好手。听祁睿说分了好几队暗中保护，等到了码头，便会让大嫂她们分开走，这样更安全些。”

　　算算日子，祁睿也该回来了。

　　谢钰慢慢舒了一口气，等祁睿回来便好了。不管怎样，他是侯府仅剩的一位公子了，不管是朝堂还是其他，郭氏老了，自己年纪不足以服人，况又是新妇。有他在，什么都便当。

　　“嬷嬷，您歇一歇，我来给母亲篦头发吧。”

　　谢钰将方嬷嬷手上的梳子接了过来，轻轻的给合着眼浅寐郭氏一下下通着头。却见管家林忠急奔过来，方嬷嬷眼尖瞧见了，正要唤他，却在下一刻瞪大的双眼，张着的口中发不出声来，只见林忠背后当空一箭，正中后背，贯胸而出。

　　谢钰猛然站起来挡在郭氏身前，穿着甲胄的兵士流水般突然涌入。

　　“这是要干什么？！”

　　谢钰厉声道。

　　事态不对！

　　祁睿明明说过能拖住的，如今他还未能回转......

　　她冷眼看着被兵士簇拥着走进来的中年男人，利眼鹰鼻，面色阴沉。

　　“那是大理寺卿手下的副使王风雨，出身河西王家，年轻的时候曾拜入侯爷帐下效力，因为触犯军规被打了军棍逐出军中了。如今的王相，是他亲舅舅。”

　　方嬷嬷快速的在谢钰耳边道。

　　王风雨先是扫视了院内不知什么时候聚集起来的侯府众人，视线从躺椅上的郭氏到目光沉静的谢钰。两手朝身后一背：“奉陛下旨意，看守侯府诸人，从此刻起，任何人都不得出入。着提祁睿上殿申辩。”

　　“上辩？”

　　谢钰警惕道。

　　王风雨倒是没料到，开口的竟然是一个小姑娘。他却很快反映过来，看服色，应当是侯府为了那个快死的病秧子冲喜娶的那个小丫头。这事儿京城没人不知道的。他忍不住打量一番，心中冷笑，那三公子端得艳福不浅啊，这样一个嫩生生水灵灵的丫头，啧啧，当真是白糟蹋了。

　　“对，就是上辩。这也是陛下对侯府的仁慈。”王风雨状似恍然大悟道：“哦，你们怕还是不知道吧？祁侯通敌叛国，以至于在北陌战事失利，十二万兵士命丧北陌，拓城，开阳城接连失守。此等罪责，便是削爵处死也不为过了。不过早朝的时候，众位大臣都在，陛下盛怒之下，还是给了侯府一次机会，让六公子上殿自辩。”

　　一个像是将官模样的人在王风雨耳边说了些什么，王风雨面色一面，却难掩欣喜之色。

　　“你们当真是好大的胆子！居然敢逃罪！来人！立刻发下海捕文书，通缉侯府六公子，务必把人提入大理寺！”

　　“等等，大人在大理寺中也是这样审案的么？”

　　谢钰向前跨了一步。

　　“大人您这般贸然前来，我府女眷毫无准备，且先不说您这番擅自闯入是否有理无理。单说六公子逃罪一事，当真可笑至极！

　　便是稍加打听也当知道，我府六公子几天前送兄嫂往浔阳书院去了。我侯府男丁皆在战场之上，满府只余了六公子一个男丁守家。兄嫂出行，他作为府中唯一的男丁焉有不送之礼？何来逃罪一说？

　　更何况，谢钰将身子一侧，露出在躺椅上昏睡的郭氏。

　　“退一万步，即便大人所说属实，我母亲尚且坐镇家中。哪有儿子不顾母亲擅自逃命的道理？这事若是传了开去，祁家又如何在大恒朝立足，他祁睿又靠什么立于世间！

　　孝道乃是圣上治国之本。即便大人用己身权衡利弊，也不会这么做吧？”

　　谢钰沉了眉眼：“所以，还请大人慎言，这逃罪一说，侯府是万万不敢当的。”

　　王风雨原本以为对面是个小丫头，全然没把谢钰放在眼里，如今见谢钰口齿伶俐，一番辩解条理有序。眼睛毫不避讳的看着他，丝毫不畏。

　　他当即从喉咙里“呵”了一声，慢悠悠道：“我说这位……夫人，你也别急着在这跟我抠字眼儿。这些话还是留着跟陛下说吧，不过可惜，你们不过是侯府女眷，还没有资格站在金銮殿之上。

　　现在唯一能够让侯府自辩六公子却不在这儿，这难道还没个什么说头吗？”

　　他两手背在身后。腰间的皮甲之上缠绕着一圈粗糙的皮鞭。走动之间皮鞭摩擦，在甲胄之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王风雨闲庭信步般的在谢钰身边站定。

　　“小姑娘，本官劝你一句。莫要多事，趁着如今年纪小，多哭闹几声求了家里人赶快和这府里撇清关系。不然当了枉死鬼岂不是可惜？

　　毕竟你也没见过你那夫君什么鼻子什么眼儿？想想这府上，都沾了多少血，罪孽深重的洗都洗不清。也难怪这府上冤魂缠绕，搅的人神魂不安，实在是晦气的很。”

　　“啪！”

　　王风雨不可置信的摸着自己的脸。他身边的长随站得近一些，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一口气噎在胸口愣是不敢吐出来。

　　谢钰咬着腮帮子暗自扶揉着手腕。这一巴掌来的太猛，太突然，连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这会儿手疼的厉害。

　　不过看到王风雨那张脸更觉得恶心，只觉得油腻腻的，觉得自己那手也不干净了。

　　“你这贱人！”王风雨震怒之下要一掌下去，忙被他身边的长随拉住。

　　谢钰不躲不避，冷冷的直视着他。突然露出一个嘲讽至极的笑容：“我这贱人？我这什么贱人？什么时候朝中的六品恭人也能被大人称为贱人？”

　　“谢钰一介女眷，不懂得国朝正史。却要问问大人究竟官职几何，可以处置有品级女眷。可有口谕？有圣旨？

　　还有那边儿，我母亲的一品诰命的册封文书可还在祠堂里供着呢，要不要我差人拿来让大人一观？”

　　谢钰冷冷一笑，毫不留情道：“当真是世风日下，如今不管是什么阿猫阿狗也敢出来乱吠了！”

　　方嬷嬷面色苍白，随着谢钰一字一句地吐出的字手不断的颤着，却是坚定不移的站在了谢钰的身侧，一幅随时冲上去要和王风雨拼命的样子。

　　王风雨面色铁青，手下小心的提醒：“大人，陛下的确只说让咱们带六公子去殿前自辩……”

　　“好！好！真是个牙尖嘴利的丫头！看来这侯府将你迎娶进门倒也不亏。不过，府上的六公子既然找不到人，本官奉了圣旨，少不得要查看一番——

　　来人！给我挨门挨户的搜！”

　　“谁敢！”

　　谢钰向前迈开一步，眼中似有熊熊火焰，让人不敢直视。

　　如今竟是一步都退不得了。若真是随他搜检，如方嬷嬷所说，他与侯府曾有旧怨，能搜出些个什么，估计怕要看这王大人的心情了。

　　“侯府护卫何在！”

　　“属下在！”

　　侯府护卫集体应声。刚才这些人进门时手握圣旨，让他们失了先机，没将人拦在门外让人闯入，已经是自责不已。如今见自家夫人受辱，心中自然不愤，早已磨刀霍霍。

　　谢钰扬声道：“保护好老夫人。若是这些人敢上前找了老夫人清静，就都杀了！”

　　“是！”

　　“好！好得很！你好大的胆子啊！好一个六品恭人！”王风雨一字一句，像吐信子的毒蛇。

　　“你敢谋反，还是抗旨？”

　　“大人实在是会血口喷人。”谢钰两手一摊，脸上神情虽笑着，可是眼中已是厌恶之极。仿佛现在看一个老鼠臭虫一般，厌恶至极。

　　“到底是谁公然抗旨？圣旨上也没写着让你草菅人命啊。”

　　她手指着匍匐倒地的管家。

　　“大人，陛下说要你杀我侯府的管家了吗？若大人有圣旨。我必然一字一句都不会拦着。”

　　“我劝大人也不妨想想，朝堂之上清正的御史言官还没死绝呢。有这些清正的好官在，由得你这样私自揣摩圣意？！这般颠倒黑白暗自加刑，大理寺的风气可见一斑。

　　只是不知道大人的官职是否来者不正……若是被有心人翻出底细起来，但还真是说不好。毕竟祁家军军规甚严，能被逐出军中的，这——啧啧……”

　　“你——！”

　　“我什么我？”

　　谢钰缓缓走上台阶。

　　“我是这侯府的三少夫人，也是册封的六品恭人。我的身上留着曾经为了家国和平而出嫁北陌的寿康长公主的血！

　　如果真的要论起来的话，我还要称陛下一声舅舅由得你在我面前乱吠！”

　　再怎么样，她也是经历过宫中礼仪规矩教导的人，当时宫里的嬷嬷曾经告诉过她一句话，虽然残酷，可是再后来的确帮助她良多。

　　她如今所学的一切，很可能便是一个空架子，可是作为人上人，作为皇室的公主，架子，必须要端得足足的。

　　作为一个和亲北陌注定再无娘家依靠的人弃子，若是这个架子自己不搭起来，更没有人会给自己撑着了。

　　教的是礼仪，实际上则是“势”。

　　无论何时，气势不能输。

　　她就那样沐着晨光，一袭白衣站在台阶之上，居高临下的睥睨众人，眼睛却只冷冷的盯着朝她发难的王风雨。

　　侯府侍卫皆是肌肉紧绷，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出战的模样。

　　谢钰丝毫不怀疑他们对于侯府的忠诚。因为祁睿曾经告诉过她，侯府的侍卫都是从军中退下年纪已经大些的将士，忠诚血性必不可缺。

　　还有很多都是侯府自小培养的。跟这座侯府早已融为一体，这里便是他们的家。

　　所以他们会坚定不移的执行谢钰的每一个指令。哪怕是去撕碎王风雨手中的圣旨。

　　谢钰突然在这一刻明白了，为什么祁睿能够在那样的困境当中隐忍积累，而后迅速崛起。为什么在会在重新站稳脚跟之后抛弃皇帝，果断谋反。

　　祁家所拥有的忠诚拥戴，早已令帝王忌惮不已。

　　微风轻拂吹在每一个的人的脸上，带来温暖的凉意。

　　明明该是肃杀的场面。却偏偏是在这种明光净流之中。

　　祁睿走的时候在府中也留下了相当精锐的好手。与这些前来围困的军士奋力一搏，也不是没有可能。

　　谢钰脑中飞速的转着，面上却丝毫不退。

　　王风雨目露凶光，面色铁青，长随忙劝导：“大人，小不忍则乱大谋啊……”

　　他咬了咬牙，冷冷一笑。将箭矢狠狠地掼在地上，好，这口气，他王风雨咽下去。他等这侯府抄家灭族之时，他要把这小娘皮狠狠折磨个三天三夜在划花脸弄脏了身子，扔到乱葬岗去，方不负他今日这份血恨。

　　方嬷嬷看着这一群瘟神居然当真撤走。用力抓紧了胸口。早有人过去看林忠管家那边，有经验丰富的护院没让挪动，赶紧差人抬了架子过来。

　　虽然忙乱也算得上有条不紊。

　　“夫人，这太冒险了。当真是把这王风雨给得罪死了。”

　　“讨好也没用。怎么对陛下禀报，全凭他一张嘴。”

　　谢玉叹了口气，低声道：“陛下若有一点顾及祁家曾经卫国之宫，根本不会不经三司会审就让六公子上殿自辩。
　　看似施恩，实际上根本没有转圜之地。横竖已经战败，这罪名便算是扣死了。还有那王风雨，就是把府中所有的银子都拿出来，双手奉上，跪着给人家，他也只会把银子收了，再狠狠的把我们送银子那只手给碾在脚下。

　　这样的小人，暗自积压了不知多少怨气，就等着这一刻落井下石。无论那种讨好的姿态，都是全然无用的。”

　　“可是到底陛下那边……”方嬷嬷担忧不已。

　　“陛下那边等着落井下石的小人还少吗？也不差他一个。”

　　谢钰望着蓝色的天空上如棉絮一般的白云，一片纯白之色。皇帝的庸碌，已经不是在她和亲之后的事情了。

　　现在看来，国朝早走倾颓之相。不过是在有祁家撑着，内有姚相等一众文官。可是祁家倒了，大恒的脊梁骨折了。

　　大恒的骨头就这样一直软着，知道年轻的票将军一战成名。被皇帝在无奈之下重新启用。国朝的骨头才慢慢又站了起来。

　　谢钰闭了闭眼：“墙倒众人推，即便是银子也未必是人人都喜欢，更何况祁家屹立朝中许久，有善缘，自然也有孽缘。”

　　她太知道一味的卑微退让是个什么样的结果了。

　　既然无论怎样结果都没有什么改变，如今也没办法迎来转机。又何必让这做保护了大恒多年的府地，如此受折辱。

　　她看向贺虎，

　　“六公子如今还是没消息么？如今，能不能派我们的人出去接应？”

　　贺虎有些迟疑：“这个时候再派人出去，怕是有些晚了。”

　　他看向谢钰：“不过属下可以派人尽力一试！”

　　谢钰果断道：“好，就托给贺先生了。”

　　谢钰微微颔首，却蓦然听到方嬷嬷的惊叫——

　　“老夫人吐血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