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河》耐耐肥蕉

8、章七

　　小方桌摆上了香气四溢的艇仔粥，船家告一声“慢用”，便把油炸鬼放下。木舟随着水浪一上一下，摇摇晃晃地在江面上徘徊。入了七月，洪水退下了，但隔三差五还有南来或东来的大风肆虐。
　　邢骅喝了一口粥便直呼好烫，伸出舌头“嘶嘶”地吸凉气，皱起眉头说：“风紧扯乎！叫我出来作甚？”农桂征约人出来不算时辰不对地方，怕水流湍急冲走了一叶扁舟，不知漂流何处去。
　　农桂征放下匙羹，笑道：“上有母亲大人，下有年幼弟妹，我可不会一走了之哦。”
　　邢骅叹了口气，吹凉了粥，又放回碗里搅搅，重新舀上一羹。
　　农桂征见他无精打采的神态，问道：“看你满面愁苦的样子，怎么，大公子又为难你了？”各人各有烦心事，近来几大布庄的货源都出了问题，绣坊也不免受到波及，通宵达旦好几日，都要忙坏了。
　　真是受大哥阻拦，今日怕是不能如期赴约了。邢骅捏捏鼻翼道：“哪里，只是大嫂的老毛病……唉！”
　　农桂征点点头，邢嫂嫂的病症他也略知一二，安静下来时与常人无异，一旦发作，就像疯了一般吵闹不停，身边的物件信手摔下，见人也不认，抬手便要打要扯，好不疯狂。他曾在宴会上见过正常时的邢嫂嫂，连他也不得不怨天公造化弄人，那样一个娴静似水的如花美眷，竟要受此折磨。
　　听邢骅说，邢嫂嫂是幼年受了刺激，才成了今天这副模样。成化元年又一次爆发了大藤峡起义，右佥都御史韩雍、都督同知赵辅等率军十六万前往镇压，起义军近七千人被杀。
　　她的外公就是在那次极度混乱，充满血腥的战役中被冤杀，才不过八岁的她亲睹惨剧，于是受了刺激，时好时坏。难得邢骢不嫌弃她，依旧上门提亲，倒教他十分佩服，真真一对痴偶。

　　忽一个激浪狠狠地打了上船，农桂征趄着身子，死死地抓住桌子，邢骅则扑向艇仔粥，两袖护住了它，好在水花并未溅上桌。风平浪静，两人相视一笑，嘲弄对方的狼狈形象。

　　“站住，进甲，你要到哪里去呀？”
　　邢骅昨晚收到农桂征的口信，明早要请他到春泛边的船上一聚。他摸清了邢骢这几天的作息规律，总会比往常早半个时辰到布庄。今天邢骅提前了一个时辰出门，原打算瘸着腿慢悠悠行路赴约，怎会知晓邢骢在此守株待兔！
　　“大哥，我，我……”
　　“脚伤未好，怎可肆意走动，坐下。”邢骢口带责备的语气命令道。忙碌多日，终于得了个好消息，他无比欣喜，特地起个大早，要亲自赶到长洲去验货。
　　正待启程，却看见邢骅鬼鬼祟祟地行过兰花厅，他不禁怒火中烧。这个混小子，平日里与高月容暗中往来到也罢了，毕竟邢府花园中，两人也做不出什么见不得光的事体。但整日吊儿郎当，不学无术，总是趁他松懈，与外面的狐朋狗友厮混，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玉不琢，不成器，三番四次越发严厉地管教他，仍不知悔改，怎叫他不恼火。
　　邢骢敛住怒气，问道：“前日扶你回来的那位男子，他是什么身份？”
　　什么身份？不问名姓，却问出身，忍气吞声道：“一介书生。”
　　“可有功名？”
　　“没有功名？”
　　邢骢怒极，拍案而起，围着邢骅上下打量。“啧啧啧，”邢骢不屑，“去招惹一无所有的白衣郎作甚？你看看你看看，你像个什么东西！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与纨绔公子一般无二。”
　　邢骅听的教训数均数不清，但听得邢骢如此形容还是头一遭，当即便把茶杯摔个粉碎。　　“对，对，我不但是个败家子，还是一条粉肠，怎么样？”
　　他满意地看到邢骢满脸通红的样子，一口气吐不出咽不下，活像一个将死不活的病人。俄而平静地笑了，说：“大哥，进甲若是离了您，也是一无所有的白衣郎哦！”霎时心下衍出无限的悲凉与无奈，，他这条毛毛虫，永远不会破茧成蝶，不过一只自讨苦吃的飞蛾。吴廷举可以一跃梧桐枝，他只能绝望地拽住单薄的水芦苇。
　　正当两人剑拔弩张地对峙时，邢骅庆幸婢女前来禀事，解了困局，确实不好的消息。
　　“禀大少爷，少夫人的病又犯了。”
　　现在邢骢只想投河一死，商场失意，弟弟乖张，发妻抱恙，桩桩件件压得他无处喘息。叹道：“罢了，罢了。”
　　若不是邢骅耳尖，定然听不到大哥的一声轻叹。他带着无比灿烂的笑容，昂首阔步地跨出厅门，末了，鬼使神差地回过头，大哥踩在地毯上无声的焦虑，不停撞击他的心弦。他忽然生出了一丝怜悯，胜利者对落荒者的怜悯，落寞地转过身，低头苦笑。

　　“唉，秋甫，你说我是不是自己揾来衰？”
　　农桂征阴郁地看着邢骅将艇仔粥一扫而光，连油炸鬼也不放过，自己可怜地分得一杯羹，本是约来排解心中郁结的，怎也忘记了邢骅是个不省心的人物。他眼神飘忽地望着湜湜绿水，不远处浑浊不清的西江，恨不能站立船头，迎风而哭，对着苍天一声怒吼：天不怜我！

　　上了岸，邢骅指着对岸的榜山问道：“秋甫，你可曾守过鹤岗返照的奇观？”
　　鹤岗返照是梧州的八景之一，和它的传说一样为世人传唱。农桂征暗自好笑，不过又是仙姬配凡夫的故事，他倒宁愿纯粹赏景，不想理会无聊的佳话。
　　耳边依稀响起高晨容的话，“大老虎，心要诚呢，不然再怎么看，也不会变成仙女啊！”
　　待邢骅离去后，农桂征心中默念白鹤仙女的故事，木然坐在岸边，直到余晖西照。红光绽开在江面上，覆盖了榜山的倒影，他在等，等鹤岗幻化成仙女的倩影，但及渔火点点，他依旧看不出什么名堂。
　　一腔的祝告都破碎在了残缺的霞光下，很苦恼，何必非要执着地等到呢？他不愿再坚持了，悻悻地打道回府，想想或是只有高晨容那样的女孩儿才会笃信这种幻丽虚无的仙家神话罢。比不得他自己，总是十分无趣。
　　“心诚则灵么？我是该虔诚相信，还是不屑一顾？”

作者有话说

　　汗，手太快，点了存稿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