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河》耐耐肥蕉

1、章一（１０.３新更）

　　青纱幔帐下点着一盏盏长命灯，厚重的大门大开，片寸的午后阳光漂浮着的微小的浮尘，把昏暗压抑的道观照个透彻。
　　师太一挥手中的拂尘，看见石阶下立着一位瘦削的老者，他微微弓着腰，缺了矍铄的精神，但双目却是清明的。
　　“师太。”亮堂的音色穿透了整个死气沉沉的屋子。
　　师太侧身让开一条路，敬请老者先进，他以屋内神香缭绕浑浊为由拒绝了。

　　他是第二次来这白鹤观。初次来时，他的内心并不平静，不是来跪拜神仙，不是来求解郁紾，他想知道，这里究竟有何好处，非得抛弃了可爱的尘世，跑来空度日子，至少他是如此认为的。大家皆为凡人，都该在凡尘中过活，道观中所谓的避世，就能拂去所有的前尘过往了么？没有往事，没有回忆的人，与行尸走肉又有何区别？唔，他倒是记起师太与他说过相似的语句，只是隐约模糊地记不清了。

　　师太招来小道童，搬来两张椅子到后院去，请了一番茶，老者不忙饮，仔细打量着庭院。
　　青砖墙上爬满了绿藤，或蓝或紫的牵牛花三三两两参差其中，青苔间墙根有不知名的小白花相互缠绕着，路边菊零丁地交错排列，清冷淡寂的景色，在老者眼里，溢满了生命存在的骄傲与色彩。
　　他指着那堵墙，笑道：“师太好雅兴。”殷殷地来了，却说了这一句好笑的话儿，若是真有兴致，便只剩这光秃秃的小墙儿了。
　　师太甚无精神，许是在屋内呆久了，出来尚且不适应清凉的气息，少见爽朗，反而越见昏沉，掩面打了哈欠，乏力地答道：“老身年纪大了，懒得搭理，可比不得大人，尚存精力四处游玩。”
　　“哦，致仕多年，闲来无事周围游访，日子倒也容易过。如何，师太就不下山走走么？此处景致甚好，可外面也不差哇！”

　　山中只一年，人间多变迁，隔绝了四十七年的尘世，再想踏足，怕也有心无力了。每日里立在半山高台，俯瞰东岸的红尘繁华，那一边的山脚下，也是香雾缭绕的庙宇，信男信女们揣着祈愿来祝拜，不笃信某一位神明，哪一位如了他们愿望，便再来还愿，多捐一份香油钱，领了福符，再许下一个希望。
　　若说寺庙最清净，却也未必，高大却拥挤窒息的堂宇，刺鼻的神香呛得眼泪直流，沉甸甸的功德箱充斥着人们内心永无止境的欲魔，那么，谁说红尘最肮脏不堪？

　　“我么？老了老了，”师太笑笑，满不在乎，“活了六十三年，年轻的辰光该看的看过了，该走的走遍了，还有这个必要么？”
　　说不羡慕山下的生活，似乎连自己都骗不过，但这有什么要紧的，光阴淡了，不去想，不去念，便无所谓了。
　　十六芳华出落道姑，父母斥责兄姐苦劝有何用？已经晚了，没有人能说得动死跪在蒲团上的少女，一晃便是四十七载。旁人笑他不知好歹，包括他，大把的青春无辜葬送，一人终老。她还清晰地记得与他最后一次见面的情形。

　　她背对着他，双手垂在两侧，闭上眼睛，一言不发，她在等，等他的发问，等他真心的挽留。
　　“好好的作甚想不开，偏跑到这里来置气？”他的声音透着恼怒，气愤地大声质问，丝毫不理会现下的境地，不知晓她是那般固执，得不到，干脆不挣扎，心甘情愿地做缩头乌龟，既然如此啊。“那，那为何不一死了事死了，好一了百了！”他在激她，但愿他能回心转意，休再做与他执手相伴的梦，永远不会有的事，又何必与自己过不去？不值得的。
　　她跪转过身，左手轻划过下巴，娇笑道：“死了，又能怎样？好让你内疚？我自问没有这个本事，对于人世，我还留恋得很的呢！死人是没有记忆的，而我却要长生不老，一直保留我的记忆。”纵使某一段的往事不堪回首，可她愿意，又能怎样？凭谁都无法操控。
　　第一次瞧见她这样的媚态，瞬间心灰意冷，平静地问她：“怎不削发为尼？”
　　她却像听到天大的笑话般，捂嘴笑得厉害，他似乎看见了她又抹去一滴泪，但她自以为做得不动声色，笑道：“我啊是从来不信佛的，更不信那可恨的轮回之说。来到人间只有这一回合了，命里安排就是如此，不会再有下一世的补偿与纠缠，该怎样就怎样，我可没有还手的能力。”只愿这一辈还有斩不断的情思，何惧相隔千里？何惧物是人非？
　　千种伤心万般仇怨，终究是谁也不能怨，谁也怨不得。

　　“谁来为我筑坟？”师太呓语。
　　“你说什么？”老者疑惑，她时而恍惚时而清醒，不免有些担心，“什么筑坟，师太怎么说出这样糊涂的话来？”
　　常人心中一旦有事，对家人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便去向神明倾诉，可他们终究是泥塑木雕给不了回应，于是转求得道之人，坚信那些能与上天交流的人会指点一二，怎知他们也有难以排解之事，只不过在诵经声中刻意忽略罢了，仙风道骨今谁有？
　　师太略带歉意地笑了，说道：“无事，你……”
　　老者露出苦恼的神情，说道：“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啊，闲云野鹤做不到，垂钓老叟无关我，难道，我还沉浸在名利场不成？”
　　“你总是在意旁人的想法，这句话，怕又是哪个长舌的四处乱传罢，何必放在心上，且由他去。”
　　老者并不惊异于师太猜得精准，惜别半世，恰如从未分别的旧友，熟络依旧，少了嘘寒问暖之语。师太想起少年往事，不禁苦从中来，克制住笑道：“大隐隐于市，先生不会不知道，一生为谁忙，百姓自有定论，不用理睬。”

　　大街上百姓们自发地分道两边，无不恸哭嚎啕，从东湖倒五坊街都站满了人。四人抬着大红棺木，棺盖上密密麻麻的铺着散落下来五颜六色的冥纸，在前的一人点燃大串鞭炮，挂在竹竿上响了一路，在后的乐手们吹奏着欢快的曲调，几人扶棺流涕强作欢笑。
　　望着那边人头攒动的景象，终究是不忍听到揪心的哭喊声，意欲转身关门，踟蹰片刻，还是徐步下了山去。
　　没有跨过东岸，望着平静无澜的江水，越发地衬出哭声的瘆人。
　　挣扎不过小人的目光，逃避不了奸贼的迫害，他终是去了。伸出手指远远地指着那方棺木，直至消失不见，脸颊上留下两行泪痕。不在了，只剩自己了，跪在草地上，深深地鞠了一礼。
　　“到了天上，能如你所愿吗？我也想知道，那边是怎样的一个世界，呵，怎就如此断定你是上了天去呢？瞧啊，这吹吹打打的，好不热闹，人间岂不好啊，就这样散手人寰了。只是对你而言，没有了牵连，便不畏惧下一世的轮回了，可对？”但她还是痛恨轮回的，叫多少人白白地放弃了今生，许了一个毫无希望的来世。
　　江面波光泛粼，翻涌无声，绿水边，空留下一把拂尘暴露在恶毒的烈日下。

作者有话说

　　耶？我终于开始坑人了，来来来童鞋们，么一个
嘿嘿嘿，增加了百来字的情节，有悬念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