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困卡

20、墨黑

　　被突然闯入的房门大开，随之而来的风略略撩起了房内人的发丝。
　　貌美的琴人未恼，停下了抚琴的手。
　　季野猜到来人，抬眸道：“顾公子。”
　　自从上次见顾逾之全身湿透着从水中走上岸，已经过了许多时日了。
　　他好像瘦了些。
　　不知是不是季野的错觉。
　　显然，顾逾之的来意并不是找季野，听了季野叫他，顾逾之也并未顿住脚步。
　　顾逾之朝季野微微颔首，径直往窗边走去。
　　季野的眼神追着顾逾之，停顿后才往他眼神处看去。
　　粼粼的江面上浮着一只远渡而来的船。船尾站着一匹黑马，似是昔年楚霸王的乌骓。
　　季野一时间竟有些愣住了，往顾逾之那走了几步。
　　“从何而来呢？”顾逾之皱着眉喃喃道。
　　“长安。”季野垂眸看着认真盯着江面的顾逾之，近似叹息般说出。
　　还没等顾逾之接着问下去。
　　似是有耳闻般，那船前抱手而立的一名黑衣少年像有感应一般地抬起了头。
　　他的视线穿过江北高高低低的芦苇，与立在以青漆涂饰楼宇之上的顾逾之相碰。而后转瞬移开了目光。
　　顾逾之不确定那名少年是不是看到了自己。
　　又看了一会，那船已在离花楼有些路的小码头上停了。船上有人陆陆续续搬着东西下来。
　　有树木遮掩，已经看不太清了。顾逾之这才想起了季野低声说出的“长安”二字，偏头问道：“长安。你怎么知道的？”
　　季野闻到他身上还残留的药味，桂枝、芍药、姜、枣、甘草，混在一起。
　　“那是北方的船与马匹。”季野回答道，转了话题，“公子那日受了寒？”
　　顾逾之闻言，又转过了头，神色淡淡道：“嗯。离我远点。”
　　季野轻轻应了一声，但却没有任何退后的动作。

　　今天那位顾小公子又来了楼里。顺手还扔给自己一袋钱。
　　小厮见顾逾之上去得着急，便也没喊住他。
　　顾小公子这又是几日没来了。如何得知季野因得那次与双儿的同台之奏，在建邺彻底算是有了名气。还有季野试音时随手弹的一曲《伐檀》，也被当夜在楼中看了全程的看官们传得神乎其神。
　　什么不畏权贵啦，什么仙人风骨啦，总之天花乱坠的，均是一些这些风流韵客们爱听的词儿。
　　不少人慕名而来，花钱点名要他弹曲子。不过自从那次后，季野若是在一楼的台中演奏，便一定要戴着冠，前遮面纱而弹了。本来龟公不甚同意，但后来见看官们不仅没有因为这事儿闹，甚至对模糊了脸的季野都更有兴趣了，也就作罢。
　　小厮手中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钱袋，盘算着等顾逾之走了与季野分一分。
　　虽然季野现在自己能赚不少了——但这，有钱人家的钱能叫钱吗？不拿白不拿。至于师傅嘛，若是没发现，那定是能不说就不说的。
　　小厮一抬眼，却是见顾逾之正从楼上下来，连忙道：“啊，顾公子，这就走啦？”
　　——这统共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吧？季野这么快就失宠了？
　　正当小厮怔怔想着的时候。
　　顾逾之看了小厮一眼，走到他面前时却是停了下来，微微俯身道：“你，叫什么名字？”
　　见到这个小厮的频率实在太高，上次不凑巧，这次顾逾之终于想起来问他姓甚名谁了。
　　小厮疑惑地眨着眼睛，还是如实说道：“小的叫吕毅。”
　　问名字做什么？——难道他要和师傅去告状吗？自己这刚到手的钱还没捂热呢。
　　顾逾之听了，只是点头道：“哦。”

　　吕毅吕毅吕毅吕毅吕毅吕毅吕毅吕毅……
　　顾逾之在心中默念着，走出了花楼。

　　等走到了顾府门口，顾逾之突然顿住的脚步。
　　——啊，那个小厮……是叫什么来着？
　　正当想着，忽地，停在门前的顾逾之敏锐地感到一个视线。似乎有人正在暗处看着自己。
　　余光里找不见人，顾逾之来了兴趣，倒想看看那人想做什么，转而朝东南角马厩处去。
　　顾逾之边踱步边屏神，仔细听着那脚步声。
　　见自己进了比较窄的小巷里，那脚步声却不再跟了。
　　顾逾之在心中“啧”了一声，顿时觉得无趣。
　　虽本是无意来了马厩，但来都来了，顾逾之就打算干脆骑马出去，直接去州治找顾逸之讲讲陆钟和自己说的关于书院的事。
　　云影似乎是看到了主人，在顾逾之还在远处的时候就跺了跺蹄子。
　　算上生病的这几日，自己已是很久没见到云影了。想着，顾逾之抬手摸了摸云影的鬃毛。
　　鬃毛柔顺、干净。
　　看起来阿良的病也好得差不多了。

　　州治的门庭很大，之前顾逸之曾和顾逾之提过一嘴。
　　毕竟曾是几朝的故都，那建筑大小也不是盖的。
　　当然了，因为不知道具体位置，此时的顾逾之其实也只是随便瞎转。在脑子里还清楚地记着的建邺地图上，不断划掉已经到过的道路。
　　运气还算不错，只划了一半左右的建邺地图，顾逾之就已到了州治。顾逾之随手把缰绳一扔，就放开了云影，丝毫不怕云影会乱跑的样子。
　　虽然未曾来过此处，但门口的侍卫显然是认出了他，问都没问，就道了一声“顾小公子”，马上将顾逾之带了进去。
　　州治里人还算多。
　　偶有人瞧见了顾逾之后，均是冲他微微点头。
　　虽然不知道大家对自己的这股亲切感到底源自于何处，但顾逾之早在吴郡就习惯了被旁人瞩目，也就没多在意。

　　“兄长。”
　　听到顾逾之的声音，顾逸之在一堆卷轴中抬起头，倒也不算太惊讶：“怎么来了？”
　　嘴里说着，手上的笔却是直接放了下来。
　　把人带到了，侍卫便退了出去。
　　顾逾之凑到顾逸之跟前，一屁股坐下。
　　顾逸之眼神柔软，仔细地看了看他。见顾逾之脸色已是好了很多，才道：“身体舒服些了？”
　　“出了些汗，好多了。”顾逾之笑着答道。
　　顾逸之刚要问下去，敲门声却响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太守大人——”
　　顾逸之道：“进。”
　　陈晃苦着脸拿了一卷卷轴推门走了进来。意外见到了抬起头看自己的顾逾之，陈晃明显非常惊讶，打着招呼：“顾小公子？今日怎么得空？”
　　顾逾之摆手，说：“陪陪我哥。”
　　顾逸之听了，只笑了一下。
　　“那是有得等了。”见顾逸之心情不错，陈晃便开玩笑道，顺手把手中的卷轴“呈”给了顾逸之。
　　收了笑意，顾逸之接过陈晃递给他的卷轴，看了起来。
　　陈晃也是正色，低了身子，开始询问道：“东阳上月的税收……”
　　两人开始讲起一些顾逾之听不懂的话。
　　顾逾之的手托着下巴，歪着脑袋看眼前表情都认真起来的两人。
　　兄长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扎着，语气也是未曾在自己面前展现过的严肃。
　　这让顾逾之想起还在吴郡的时候。顾逾之在母亲授意下去帮忙时有见过顾逸之工作，也是极为专注的。
　　倒是那时见陈晃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甚至连自己还不如，一整天的最多就是把一堆公务文书从这里搬到那里。现在却是真的在一旁好好在听着兄长说话，且听时还会提出些更深的意见。
　　不知为何突然有种心安的感觉。
　　两人的谈话声结束，陈晃拿回卷轴抱着，打算走。
　　一从工作状态中脱离出来，陈晃马上恢复了平日的嬉皮笑脸。出门前还和顾逾之说了句：“顾小公子好好玩哈，在下先告退了。”
　　顾逾之“嗯”了一声。

　　等陈晃关上门后，顾逾之才开口道：“陆钟父亲想在建邺办一家书院，收纳各士族子弟。”
　　没有问顾逾之是如何知晓的，顾逸之只垂眸沉默了一瞬，道：“今日程氏也正式到了建邺。”
　　顾逾之就忽然想起了白天在江边看到的那个黑衣少年：“……今天我四处逛时，见到了江上的船只，像是北方的船。船上的人，我不知是谁。”
　　“多半是他们的人。”顾逸之又重新提起了笔。
　　见兄长手中的笔有些干了，顾逾之拿起一旁的墨锭在砚台上磨了磨。
　　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兄长不问我什么吗？”
　　顾逸之抬头含着笑看顾逾之：“逾儿来同我说此事，难道不是心已有所偏向？放心不下陆钟公子？”
　　被说中了，顾逾之抿了抿嘴，不知如何作答。
　　“办个书院，并不算什么坏事。”顾逸之接着说，“陆广此举，其实并不算站队表态，最多也就是给程氏接近江左士族的机会。我猜陆广也是想借机观察程氏。”
　　顾逾之颔首，将砚台推到了顾逸之手边。
　　“逾儿，你想做什么，大可放手去做。兄长并不希望你有所顾忌。”顾逸之垂眸，轻轻道，“漫山的钱财也好，滔天的权力也好。不论是何物，只要是你想要的，都会在你手中。”
　　顾逾之眼眸微动，连带着呼吸都停了一瞬。
　　而后才出声道：“我并不……”
　　顾逸之抬眼看顾逾之，笑着打断他：“等兄长一会，我同你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