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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真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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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腊月,满目萧条,三家村最偏僻的角落里,一座非常破败的小院子,热热闹闹地摆了三天流水席。
谢澄安被媒婆推搡着,终是进了这个门。
喜桌上的珍馐冒着腾腾热气,一位五大三粗的汉子摸了一把嘴边的油,说:“份子钱,你打算添多少?”
“管事发话了,都不用添。”
“那咱赚大了。”
鸡鸭鱼肉的香气馋得人直流口水,他们从没见过这么丰盛的酒席,后来的人心里懊悔着来晚了,想找个地方挤一挤。
御史大夫萧远之被诬陷与四皇子勾结,他们一家四口都被贬回了祖籍,
田地房产早在萧明允的太爷爷入朝为官时,就分给了族里的兄弟,钱都没要。
可他们回来一个多月了,族里人推三阻四,拉拉扯扯,就是不还。
他们被安置在这间偏僻又破败的院子,没想到的是,已经如此落魄了,竟然还有亲戚来向他们借钱。
那自称堂叔的,开口就要三十两,好家伙,他家总共也没那么多。
借不出钱,堂叔堂婶就开始撒泼,说他们不忠不孝、背祖忘宗、活该被千人骂、万人嫌。
这头一嚷嚷,那头就来了大半个村子,只看热闹不说话的还好,可恨的是那些煽风点火的。
说人家的高枝,你攀不起,人家当的是大官,哪里看得上你这穷亲戚。
虎落平阳被犬欺,气得萧明允吐血昏迷,幸而有位赤脚大夫,姓梁,开了副药吊着他的命。
束手无策之时,媒婆突然找上门,说冲喜很管用,病急乱投医的二老便应了,提的正是梁大夫的徒弟谢澄安。
家有喜事,本该主人迎宾,可是以郑丰年为首的管事却一直拦着,喜宴过半了,主家还没见过宾客。
初到三家村时,他们的境遇并没有这么糟,是堂叔堂婶借钱那日,有位口齿伶俐的孙娘子。
说他们犯的是大罪,凡是与他们交好的,都会被杀头。
村里人都怕得不敢靠近萧家半步,当然了,这话只能吓唬吓唬没见识的百姓,郑丰年那群坑惯了人的管事,一个字都不会信。
外人看笑话就看吧,可就连刚进门的郎君也——
没有对新生活的期待或着忐忑,谢澄安只觉得打肿脸充胖子的人,是这个世界上最憨的人,房子都快塌了,还办这么丰盛的酒席。
白面红唇的媒婆扶了扶鬓边的大红花,堆着笑道:“新媳妇,快走啊。”
谢澄安白眼一翻——哦。
他从来不知道,三家村竟然有这么多人,可是明明有这么多人,却没有听到一声恭喜。
没有人闹公公婆婆,也没有人闹谢澄安,甚至都没有人看他一眼。
“怎么没见主家?”
“今天腊八,村长请客,这边宽敞,所以才摆在这边,记住了?”
那小伙子往嘴里塞了个鸡腿,嘿嘿笑了两声,说:“记住了记住了。”
院子里一个喜字都没有,怎么看都不像是一场喜宴,有了腊八节村长请客的由头,原先不敢来吃席的人,便都敢来了。
只有让每个人都吃上萧家一口肉,才不会有人拆穿,郑丰年坑了萧家大笔银子的事。
“郑大哥,我敬你!”
郑丰年高高兴兴地喝了,还把碗底给那人看:“萧老弟,吃好喝好。”
这位萧老弟,谢澄安认识,只是,他跟其他人一样,对这场婚宴的主角谢澄安视而不见,只顾着胡吃海喝,抽空讨好一下郑丰年。
面子上的功夫都不做了,可真行啊,谢澄安在心里嗤了一声。
萧老弟还想说点什么,却被挤开了。
“丰年哥,这席办得真像样!”
郑丰年回敬了对方一碗,说:“该吃吃该喝喝,千万别客气!”
别人出钱买的酒和肉,倒让他郑丰年出尽了风头,谢澄安磨了磨后槽牙,门牌上面画鼻子,他好大的脸。
当一个人初来乍到,又刚刚经历过牢狱之灾,当素有声望的管事,十分娴熟地对他说:
“咱这儿的习俗,鸡鸭鱼肉是最基本的,酒至少是一两银子一坛的,茶叶得是上好的毛尖……”
那个外来人很难不上当。
“郑兄,这两日费心了。”
郑丰年把自己的酒碗微微低于姓魏的,说:“比不上魏兄,魏兄明日有什么安排?”
他得赶紧把贪来的酒肉,给这些管事们分了,迟了会显得他不情愿。
如何分赃,几个人早就约定俗成了一套体系,此时正高高兴兴喝着酒,殊不知今天的主人公,新婚小郎君谢澄安的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都被欺负成这样了,却连一句话都不敢说,这家人真是窝囊他娘给窝囊开门,窝囊到家了!
“你总瞧那些糟老汉子做什么?!”媒婆一把抓住谢澄安,她的眉毛描得很精致,此时却皱成了一个滑稽的八字,“你是有家室的人了,这样会被别人说闲话的!”
事情成了,她才能拿到谢媒钱,媒婆仗着谢澄安娘家没人,颇不耐烦地推了他一把。
先前,谢澄安只觉得自己像木偶,现在,他却觉得自己更像砧板上的鱼。
谢澄安堪堪站稳,忍着怒气摆出一个笑脸,说:“我是男子,谁会说我闲话?嫂嫂不必拿这些唬我,再怎么急着吃席,也得走完过场。”
被按在砧板上的鱼,没有不反抗的。
媒婆两眼一瞪:“你!”
这孩子怎么说话的?!虽然很想这么说,但她今日必须扮红脸。
媒婆换上势均力敌的笑脸,说:“你可冤枉我了,吃不吃席有什么要紧,嫂子是怕耽误了好时辰呐。”
“嫂子可以啊,又扮巫婆又扮鬼,”谢澄安白眼二翻——哼,三家村改名叫讨吃鬼村算了。
见过哭的,见过闹的,但笑着骂人的新媳妇,媒婆还是第一次见,她眉头一锁,心想,这不是个软柿子,得赶紧了。
因为急昏了头,所以萧父萧母在此事上,没能考虑周全,婚是昨天定的。
而且他们并未见过谢澄安,只听媒婆说谢澄安懂事勤快,必会安心过日子,就定了。
可是小小的身板就快包不住满腔的怒火了,媒婆到底有没有和人家说实话?不会是哄骗着答应的吧?
萧母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是不是见咱家这么破,后悔了,要回家去?”
萧远之想安慰妻子几句,一开口,却咳得话都说不成。
他虽然没有受刑,但狱中湿寒,每日饭食也不是人吃的,又担心一家人的命运,就落了病。
趁着冬天没有收成,他们买了两亩田,花光了所有的钱。
这场婚事是萧母当了仅剩的镯子才办起来的,若谢澄安不愿……
若成不了,彩礼是要还给萧家的,谢媒钱也拿不上了,百年难遇的冤大头,媒婆哪里肯放手?
媒婆一把拉住要冲出去的谢澄安,堆着笑,咬着牙说道:“澄安!快给你爹娘磕头去,你爹娘都等急了!”
谢澄安:……
差点忘了,他今天成亲。
哥嫂已经收了萧家的彩礼,两家也合了八字,这桩婚,是逃不过了。
砧板上的鱼再怎么反抗,也挣不脱那只按着它的手,在婚礼上吵闹,于他而言毫无益处,只会让别人看笑话。
不知从谁家借了个旧蒲团,薄得就剩下两层布了,面儿上已经洗得发白,借来应付喜事,却没人用红布遮一遮。
所谓的管事,只管把酒肉往他们的家里抬,谢澄安苦笑了一声,跪在这样旧的蒲团上,衬得他的衣裳还挺新。
花枝招展的大公鸡被按着脑袋给两脚兽磕头,一下,两下,扑腾着翅膀咯咯咯,似乎不太愿意任人摆布。
高亢悠扬的夫妻对拜落了尾音,谢澄安一抬头,正对大公鸡那双小眼睛,原来他不是最惨的,这不,还有个被剪了翅膀绑着的。
口水鸡太凉,椒香鸡太辣,这个季节没有蘑菇,叫花鸡.吧,诶!叫花鸡被抱走了。
谢澄安咽了咽口水,看着堂上两鬓斑白的夫妻,稀里糊涂的,就要跟这些陌生人一起生活了:“爹,喝茶。”
“好、”萧远之话没说完就开始咳,想到谢澄安刚进门,他得留个好印象,便强忍着,憋得脸都红了。
优秀医学徒谢澄安忍不住开始诊断,咳声重且浊,呼吸急促,经常做吞咽的动作,应该是喉咙发痒。
初步判断是风寒侵肺引起的咳嗽,可食用性温热且发散的食物……
媒婆狠狠地推了谢澄安一下:“澄安!快啊!”脸上却还是那种亲切的笑容。
她还见过成亲当天想上吊的呢,最后还不是乖乖地入了洞房?
谢澄安:……
很好,他已经想好这位媒婆的下一幅药,该怎么开了。
敢在公共场合这样推他,说明媒婆既看不起他,也看不起他婆家,还是当过大官的,就这点出息……
谢·哭笑不得·澄安:“娘,喝茶。”
萧母是想制止媒婆的,只是,经历了如此大的变故,脑袋的反应好像也变慢了。
没想到谢澄安如此顾全大局,萧母心一软,当即就想跟他说说家里的真实情况。
可她最终只挤出一句:“好孩子,快起来。”便哽咽得说不出什么了。
以后还要跟他们一起生活,谢澄安叹气,幸好刚才没有冲出去。
还没拜堂就越过公婆行事,跟那些喧宾夺主的人有何不同?只会让他们更难堪。
谢澄安本想算了,盲婚哑嫁的小郎君最迫切想知道的,是他的夫君是不是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却又听到郑丰年在敬别人。
谢澄安顶着一张顾全大局的脸,说:“爹,娘,夫君身子不便,能让我去给大家敬酒吗?”
今天这口气要是出不了,他会难受一辈子。
“你才十四岁,小小年纪怎么喝得了酒?你看看外面那群、”萧母说不出粗鄙的话,关切道:“被灌醉了可不是好受的。”
小郎君一看就没心计,怎会是那群人的对手?别被生吞活剥了。谢澄安却保证,他绝对不会被灌醉。
刚进门就不让干这、不许干那,不是显得他们约束人么?萧父萧母拿不准谢澄安的性子,便应了。
新媳妇不好做,新公公新婆婆也不好做,他们都不知道对方的秉性,只能试探着一步一步往前走。
没有人愿意让刚进门的媳妇出面,谢澄安心想,这夫妻俩不会连刚进门的媳妇也怕吧?那是不是意味着,他以后都不会受公婆的气了?
谢澄安的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他嘴上喊着丰年哥,抱着比自己腰身还粗的酒坛子,瞪着一双天真无邪的桃花眼,哒哒哒地挤过人群。
留下萧父和萧母大眼瞪小眼,小郎君该不会和郑丰年要好吧?
郑丰年眼睛一亮,高声道:“呦!新媳妇来了!”兄弟们,准备起哄!
总算听见了几声恭喜,真是一点都开心不起来,谢澄安笑笑,算是应付了虚情假意的祝贺:“今日婚宴全凭丰年哥张罗,澄安得敬丰年哥。”
婚宴两个字,发音尤其的重,是不是村长请客,他们最清楚了。
已经应酬了好几场,郑丰年的大脑早被酒精刺激得反应有些慢了,他高高兴兴喝下一碗,正想打趣,还没发作就听谢澄安说:
“敬人都是三六九,丰年哥帮了大忙,怎有只喝一碗的道理?必须按照最隆重的礼数,才能显出澄安对丰年哥的尊敬爱戴!”
最隆重的礼数便是九碗,郑丰年笑骂了一句小蹄子,谢澄安笑笑,心道:“这个打粉擦花的吊死鬼、不要脸的夯货!”
谢澄安学医已有四年,能看些小病,每逢梁大夫出门,两个村的人全指着谢澄安。
谢澄安耐心又细心,碰上问题多的、质疑大夫的、觉得自己活不久的,从不发脾气,口碑十分好。
跟着爹娘落户此地已有八年,谢澄安嘴巴甜,爱笑,足够被宽待。
可恨爹娘死得早,他被兄嫂苛待着长大,不知如何打动了牛脾气梁大夫,收了他当徒弟,境遇才好些。
只是没好过几年,就被卖给这户没指望的人家,看这风一吹就要倒的小身板,看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
谢澄安手一扬,把酒泼在了媒婆身上,随后没事儿人似的恭维道:“丰年哥真厉害!”
谢澄安眼里充满对英雄、划掉、酒鬼的佩服、咳、装的,笑得像个不知道自己被送进了火坑的孩子,谁闹谢澄安谁就不是人。
郑丰年下巴一扬,眉毛一挑:“都愣着干嘛,陪新媳妇喝几杯啊。”
没把自己当过孩子的谢澄安:“这个不急,哥哥们应该先敬丰年哥,自从丰年哥开始管事,村里一桩不平之事都没有!咱们是不是应该谢谢丰年哥?”
酒场上有多少真朋友,不得而知,但是拍地方小领导的马屁,都很积极。
一人一句不切实际的好评,把郑丰年架在了不喝就下不来台的高度。
他并非不知道他们在起哄,只是喝飘了,有来有往的应酬,变成了单方面潮水般的恭维。
谢澄安:“嫂子再有一月就生了,看胎相定是男孩,这可是天大的喜事,澄安祝丰年哥儿孙满堂、千秋万代!”
又满上一碗。
郑丰年已有两女,做梦都想要个儿子,祝他儿子好、比祝他好、更能让他高兴。
郑丰年:“还是小大夫会事,倒的酒都是甜的。”还把胳膊搭在了谢澄安的肩膀上。
方才没发挥好的人就急了,都不用谢澄安招呼:“来!大家都祝郑大嫂母子平安!”争先恐后的吉祥话,又哄得郑丰年喝了十来碗。
可怜的孩子,还没出生就有人祝他金榜题名,谢澄安手一扬,又把酒泼在了媒婆身上。
管事和媒婆都是婚宴上的重要人物,管事一桌,媒婆和萧家重要的亲族一桌,都是上座。
媒婆的座位刚好背对管事这边,谢澄安趁着大家不注意,手往后一扬,又“敬”了媒婆一杯,让她推!
腊月天寒,穿得厚,被泼了水,一时也感觉不到,媒婆回到家才发现,她那件专门用来参加重要场合的加棉长袄,竟然满是酒渍。
面子可以拆了洗,但里子不行,扔是断然舍不得的,可是一团团的黄汤,穿着又膈应。
可是那样的场合总是人挤人,媒婆纵使心里有恨,却也知道,根本找不到罪魁祸首。
谢·罪魁祸首·澄安努力守住距离郑丰年最近的位置,亮晶晶的眼里满是令人头晕目眩的崇拜:
“咱们三家村五千多口人,一人扯一块布给大侄子做百家衣,丰年哥,你说好不好?”又双叒叕满上一碗。
满月时穿上一件百家衣,孩子便可无病无灾,长大成人。
到嘴边的点子又被抢了先,不得赶紧表态?此起彼伏的好!像爆米花一样炸裂,把小孩手里的喜糖都吓掉了。
“丰年哥!我婆娘绣工好!”
“你算了吧!我娘绣得更好!”
“我娘留了块细棉布……”
男人的嗓门又高又粗,被酒精一刺激,说话就像惊雷一样震得慌。
为了不让郑丰年记住他,谢澄安给大家留足了阿谀奉承的时间,似是觉得顺手,又把他的酒泼给了媒婆。
反正根本没有人在意他,越是平日里相熟的,今日就越是不敢看他,正好方便他搞小动作。
“那丰年哥可得好好谢谢大家,大侄子的满月酒还没定吧,”谢澄安高声道:“大家觉着今日的酒水如何?”
远处的人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听见有人问酒水如何,便一个劲儿地说好,有机灵的便趁机说了一句:
“郑兄,就定了筑阳酒楼的吧!”
“筑阳县就属筑阳酒楼的酒最好!”
“郑大哥,大侄子的满月酒,可不能比他罪臣娶媳妇的差!”
好家伙,这又是哪张三年不洗口的臭嘴?谢澄安一记眼刀甩过去。
原是有着貌比潘安之美名的萧正洋,萧明允的同辈,呃,乌鸦屁股上插了两根毛就以为自己是锦鸡,真难为潘安。
气氛到了,再精明的人为了面子也得应,郑丰年红着脸,晃着,说:“诸位放心,郑某一定让乡亲们吃好喝好!”
谢澄安却眉头一皱,说:“你们怎能趁丰年哥喝醉了,就骗他好酒?酒后言语算不得数,丰年哥别理他们。”
“谢小大夫此言差矣!”郑丰年单手指天,道:“我郑某人从来说话算话!犬子的满月酒就按烧尾宴的规制办!”
烧尾宴又称金榜题名宴,一般在登科或升迁时举办,一桌五十八道菜。
三家村常规的流水席只有八菜一汤,差别不是一般的大。
不过,有钱人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旁人也管不着不是?
没有人把郑丰年的话放在心上,除了天真无邪的孩子。
他们总是把大人的每一个承诺都当真,比如谢澄安:“王掌柜!丰年哥说要定你家的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