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梧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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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早晨的风是清爽的，从高铁站外拂过刚刚高考完的要去五湖四海旅游的男生女生们，把青春活力和尽量压低的欢声笑语传遍整个候车厅。
每个人似乎都被这份轻松与欢快所感染，除了一个人——这人坐在最后一排的最右边，是个能避开人过往的好位置。虽然此人选这个位置的动机如此，但还是架不住因为腿长和一身黑给他带来的颓丧气质惹得一些小姑娘不时偷偷找机会拿手机拍他。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这人终于舍得动了，小姑娘们赶紧把手机拿下去，他好像自始至终没有看到一样，只管做自己的事。在看清了来电人之后，把刚刚斜靠在背椅的上半身直起来，然后一边接通一边把遮住眼睛的帽子放下来，再甩了甩头发，“阿姨”还没说出口，就被一阵轻柔的女声打断，“小千啊，是快出发了吗？”
似是没想到一向等自己先问候对方的林鹤婷今天怎么显得有些着急，林豁千停顿了一下，然后开口：“阿姨，快了。”又想到对方有些不对劲，又问，“你那边是怎么了吗？”
林鹤婷想着这孩子一贯敏感果然察觉到了什么。有些抱歉地开口：“小千，我和你叔叔可能接不了你了，这边任务有点重，我们被急着催快过去，可能得待上一两个月……”
“没事，您去忙吧。我知道地址，打个车过去就好了。”林豁千安慰道。
对方没有说话，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试探地说：“其实，还得给你说件事。你下站后来我这里取一下你们原来单元楼的钥匙，再把小朗带过去。”这话虽然没说得那么直白，但林豁千完全听得出意思：这个暑假他得和弟弟回旧巢。
林豁千也愣住了，好像被哪个关键词订住了。对方这次却好像很沉得住气，没有发声。
良久，他找到自己的声音：“我可以问一下为什么吗？”
这次回答他的声音俨然换了一个人，是一道低沉的男声，林豁千听出来是林鹤婷丈夫王俭的声音：“小千，前几天你阿姨去给小朗报名时被那里的老师告知机构已经换了地方，离这里比较远，小朗也是只有暑假才回梧城，对这里也不太熟，我们也不太想让你每天接送孩子，你家里原来的那套房子离现在的地方就很近……”
话还没说完，林豁千就急匆匆地留下一句：“好的我知道了，要检票了先挂了叔叔。”
不用多说，林豁千一定知道了他们打来电话的目的，而夫妻两人，也能从林豁千的失态中明确验证猜测。
王俭和林鹤婷也早已预见了这个情况，整个房子的空气似乎都不流动了，和两人一样僵持在那里，林鹤婷一阵失神，开口道：“孩子是真的很抵触，他这次明显失控了。”王俭捏了捏眉心，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林鹤婷：“没事，已经过去一年了，你也不能让他一直困在里面，不能一辈子不提这事。”
“慢慢来吧。这次把他叫过来，也是觉得小朗也没以前那么阳光了，两兄弟在一块，也不知道能不能好一点……”
“小朗还在睡吗？不要让孩子听到这些。”林鹤婷挽起耳边的一缕头发，把头从双手中抬起来，看向王俭。
“我刚刚看了一下，睡得熟着呢，昨晚给他说小千要来，把他带回去住几个月，看着挺高兴的，估计睡得迟了一些。”
“行。那我们快走吧，组长都催了一次了。”
“嗯。”两人到门口换了鞋，再把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直接拖走，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机场。
关门的声音响了有三分钟后，一个小男生揉着眼睛打开了房门，他和林豁千的脸几乎是等比例放大的关系，不同的是，这孩子眼角下垂让他看起来很乖。看到房门上林鹤婷留的贴纸“小朗，记得一定要吃早饭哦，哥哥大概下午一点到，他到时候会来接你，记得把补课去要拿的东西都收拾好哦”，看完后，林万朗熟稔地把纸条对折两次然后进到房间把纸条放到一个抽屉里。补课要用的东西他昨晚就已经收拾好了，他环视了房间一周，看见自己收拾得跟刚住进时一样便把东西拿到客厅，随之把冰箱里的面包装到书包里，再倒掉一部分牛奶。一切做完后，他坐到地毯上做起了作业。
迷迷瞪瞪地过了检票，然后没有什么起伏地找座位。林豁千直到把行李都放好，坐到座位上时也是麻木的。脑子里很乱，以嗡嗡声为底，走廊上借过的声音、座位上趁机交谈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压迫着他，一点力气也没有。没有力气去掏耳机、没有力气打开手机、没有力气去想脑子里声音最响的林鹤婷夫妻刚刚说过的话。
想睡觉但根本不能控制这些噪音，只能自己用尽全力用五指揉捏头皮，试图清静一点，但发现根本没有任何效果。他放肆它们再吵一会，等到车上都安静得差不多了，他才恢复了一点思考能力。
“又有人不要我了吗？”
明明可以不提他们，为什么才过去一年就要让我们回去？”
“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那么辛苦？”
他总是这样，一思考起来就好像有个无底洞，不把他自己吸进去不罢休。
“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就召她回去。”一道轻柔的男声突然在这些嘈杂声中像一道白刃飞出，把黑色的阴影割裂，让刺眼的白光喷涌。
林豁千意识到声音的来源在他身后的那个位置上，他的好奇心瞬间占据了嗡嗡作响的头脑，悄悄地通过缝隙看后面的人。
这个男生的脖子弯得很低，头发很柔顺，在阳光下泛出金黄的光泽，一只手拿着书，一只手拿着笔勾勾画画。林豁千眯了眯眼，看出引号的内容大概就是他刚念的那一句。他有一种冲动想叫他抬一抬头，但当后面的男生因为颈椎过疼而仰头时，他却只看到白晃晃的脖颈上的一颗痣。
直到他转过去，脑里也一直是那副画面，以至于他忘了让自己刚刚心烦意乱的聒噪都已被刚刚的几秒画面和那句好听的句子所代替。他就这样想着，再打开手机里的音乐，昏昏入睡。
车程只有三个小时，这一觉睡得他很舒服，被下一站的乘客叫醒后甚至来不及清醒地说句抱歉就急匆匆地拖下行李朝门口走去。把箱子拖到站外，林豁千开始思考要不要直接让林万朗把钥匙和行李一起拿着直接在小区门口等自己过来。觉得这一想法可实施后，便给林万朗打了电话，等待接通时听着早已耳腻的铃声，他觉得无聊，便把视线从地上转移，刚抬头，便看到熟悉的绿色——是那个刚才的男生。
脚底不受控制地向前挪动，接通的电话此时却传出了弟弟的声音。
“哥！你要来了吗？”林万朗很兴奋。
林豁千的脸上也总算有了笑意，“嗯，把你的行李还有钥匙拿着，在小区门口等我。”他说得很自然，就好像没有因为那个“钥匙”头疼过。
林万朗也答应得很快，不停说着：“好好好，哥，我们一会到家了后，我还要找找我的奥特曼！”
他一贯对这个弟弟没办法，也没想太多。只是说：“好，那你现在准备准备往下走呗？我现在在拦车。”
“好，哥，那我先挂了。”林万朗把垃圾袋都换了，把电器都拔了后，他拿着自己的东西和垃圾袋下了楼。
打完电话时他余光中看到了那抹纤细已经上了车，眼神停留在那里不肯转移，脑里又响起那句话，扯起嘴角笑了笑，忍住心里的那份异样去拦车。
方悟念刚坐到车上，外婆就给他打来了电话。
“念念啊，下了没？”
“嗯，奶奶，刚拦上车。”刚在高铁上看书一直低着头，这时颈椎犯了疼，他说话声也闷闷的。
“打上车了也不知道给人打个电话……”老人家又开始嘟囔起来。“哎对了，你妈也操心着你呢，只不过过你这第一次跟她争执赢过她了，她脸上没面才派我来问问你。”
方悟念心里很清楚奶奶那句“脸上没面”才是唯一的实话也没戳破，听着老人家说话自己也只是无声地笑笑。
“没事奶奶，我都知道。我一回到家后，先把东西收拾好然后还得出去买些什么，下午去附近的机构面试，明天就得上班了，到时我把手机静音了不能打扰人孩子上课，那时候没人接听您可千万别生气啊。”
“去吧去吧，我又不是老顽固啥都不知道，你忙你的，哎呦……一转眼，你都要挣钱了……”
“哈哈哈，挣上了肯定先给您买东西啊。”
“哎呦，念念可真会说话，我才不要你东西呢，你多给自己买几本书，省的你妈到时候要收你钱你又啥都没给自己准备。”老太太打趣道。
“好好好。” 方悟念轻松地笑着。
花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目的地，他和老人家报备之后就拎着行李上去了。
上次回来还是高一的暑假，高二因为学业开始繁重直到高考结束才回到这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地方。
方悟念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单元楼自出生住到七岁，孩童时能想起的美好记忆第一反应都是发生在这里，因为父母离婚，母亲再婚把自己带去了继父南方的家里，这个房子他们不在时便是奶奶守着，时间长了奶奶一个人住不让人放心，母亲方霖便把她也接到了南方。奶奶是母亲的生母，按理来说应该叫外婆，可是方悟念从小就不管这个，什么好听、什么顺口便叫什么，叫了那么多年彻底融入骨肉不能剔掉再换，于是到了现在家里人也不纠正了。
每到暑假便回一次北方的让步是从初一开始的。初一时方悟念的心思全然不在学习上，怎么管教、补课成绩都一滑再滑。某天方霖提起要补课后，方悟念没忍住翻了个白眼说：“随你便。”
方霖的声音当即炸开：“你现在就学你那个怂老子是不是！我看你本性难移……”话还没说完，便被听到吵闹声的奶奶拉走了。
偏偏那时的方悟念天不怕地不怕，语气轻飘飘的：“你有本事把我送回去，搞的是谁愿意来这里一样。”
方霖被气得挣脱奶奶的手，在方悟念锁上门前吼着：“你有本事再说一句！”
话还没说完，便被奶奶的呻吟转移了注意，方霖刚刚一时上了头，甩开了奶奶拉着她的手，老人家没拦住被推到了沙发扶手上，碰到了腰。两人立即先把老人家送去医院。医生说老人家本来年纪大了身体就不行，现在肯定还为家里什么事操心，和她好好谈谈，让老人家少生气。
当晚，心照不宣地，奶奶把两人叫到床边，无气地吐出话：“我也年纪大了，打不动你们，你们一天天把我气得我也不敢说啥，还害怕你们打我。”
“妈……”
“奶奶……”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霖霖啊，孩子那么小就变成只有妈没有爸的娃了，还要跟着你到南方来，你说大人适应能力强见过的比小孩多，理解一下念念，我也一天天地想那片土地，想老家的那个房子。”她的眼神在空中滞留了几秒，好像想抓住什么。
“念念，你妈也不容易，你妈要是不离婚，你两受的苦只会更多……”她拍了拍两人的手。
“我知道……”
“念念，奶奶给你想了个主意，咱今天趁这个机会好好说一次可以不？”
整个空间无声地起了几股势力，不动声色地对抗着，等到两人都点头了，她才开口：“让念念每个暑假回一次，我年纪大了让他替我看看。”
方悟念至今都能想起这句话给他的冲击，眼泪开了闸一样沉默地涌出来，把脸埋在床褥上。他感到老人一边摸着自己的头，一边开口：“你呢，也要听我和你妈的话，好好学习，不要让人发火，让我俩再多一点能管你的时间。好不好？”
呜咽声随着点头的频率分散，他没听到母亲的声音，但他只是从第二天起让自己尽量和小学时一样温顺。他甚至没想起奶奶让母亲履行的承诺，只是想让她多管自己几天。
一个月后，当这个习惯找回来后，在一个普通的晚上，他放学回家看见母亲在沙发上坐着一言不发，问候了一句，便沉默地、像往常一样换鞋进屋做作业。闭上房门的一瞬间，他听到：“老师说你这月进步很大，继续保持，我订了三张回梧城的票，这次我们先带着你，记住该怎么做，以后就是你一个人了。”
等到被刺眼的阳光碰到眼皮，方悟念才从阳台上的小座椅上起来，他插上各种电器，收起铺在沙发上的白布，把它们放到洗衣机里，蹲在它面前，闭上眼睛听着湿重的白布和水混搅的声音，享受着没有人的安静，脑里计划着时间表和待做项目。
洗衣机的提示响起来，他把布都挂在阳台的阳光里，又恢复了面无表情，准备做完家里的事然后进入人群。
“哥！快来，我们家！”林万朗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小区里显得格外响亮。
林豁千却有些心烦，不动声色地抬起头呼出一口气。
小心翼翼后决绝地插入钥匙打开房门，熟悉感瞬间吞没了他，一时之间，呼吸不畅，四肢发软，泪水争先恐后地堵在眼眶。
林万朗只留下一句：“哥哥，快来和我找奥特曼啊！”便雀跃地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让自己靠在门框上，那是他们家唯一的一点光，缓了几分钟，从刚刚酸胀的鼻子里挤出“嗯，你先找。”后掀起了眼帘，漏出一对极黑的眸子，让人看不出所想。
房子里好像没有什么痕迹，至少他没看到任何有关父母的相框是立起来的，只有阳光打在了他抱着刚出生的林万朗的那一张上。小婴儿和他都笑得很开心。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梧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