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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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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康十二年癸卯八月,帝都桂香弥散。
晨日初升,城门口已是车马辐辏、人流如织。道旁的小贩们早已摆开摊位,扯着嗓子卖力吆喝。其中一个小伙子嗓音最为洪亮盖过众人。
只听他高声叫卖:“桂花糕、桂花糕,吃了我家桂花糕,蟾宫折桂仕途高!看过来,瞧过来,登科及第手到擒来……”
他喊一遍便敲几声梆子,像唱戏似的,吸引不少过客。
本月适逢乡试之期,明年乃春闱之年,华阳府各处的生员、大周各省的举子全都涌向帝都,听到如此吉利的叫卖,为了图个好兆头也要买一点。
摊位前围了好几圈人,有背着书箱行囊风尘仆仆的书生,也有收拾干净利索的书童小厮,你拥我挤。
一旁官道上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正不疾不徐驶来。车帘被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掌撩开,车内坐着一位剑眉星目的年轻公子,白面玉冠,文质彬彬。
杨澈只是朝小摊瞥了眼,身旁小厮便瞧出他心思,“小人下车去买点,公子也沾沾‘桂气’。”
杨澈有好些年没吃过华阳的桂花糕,让小厮多买些。
马车在道旁缓缓停下,杨澈的目光也顺着道路、穿过熙攘的人群望向前方:高阔深长的城门、巍峨矗立的城楼,庄重严肃,如山如铁,似帝王的威严不容侵犯。
城门上方“华阳”二字雅正端方,宛若持重高洁的君子。
让他觉得讽刺。
往事不忍回顾,却又盘桓心上,历历在目,焚心蚀骨。
正出神之际,道旁一个身着粗布衣的年轻人凑近马车,敲了几下车框。
噔噔噔——
杨澈的思绪被拉回来,瞥了眼车窗外陌生的年轻人,二十啷当岁,个头不高,身材干瘦,满脸麻子,眼珠子却转得灵活。
麻子笑呵着露出一排整齐大黄牙,“公子是进京赶考的举人吧?瞧公子这通体贵气,将来必是为官做宰的大人物,只是——时运太迟,明年的春闱欠把火候。”
杨澈见多了这种坑蒙拐骗的把戏,并不搭理。
麻子却未退缩,继续煞有介事地说了一堆,最后道:“我这里有个宝贝能帮公子明年金榜高中。”
杨澈闻言这才将目光转向麻子,重新打量,露出一丝笑意,“是何法宝?”
麻子见有戏,忙又凑近了半尺,歪头压着声道:“我这儿有‘鼠须’一根,可助公子登科及第。”
鼠须是一句黑话,行内的人都知道指的是巾箱本,也就是袖珍书、掌中宝。自壬辰年春闱舞弊案后,朝廷下令禁止售卖,这几个词都成了禁词,因这种书多用老鼠的胡须蘸墨书写而成,黑市就有了这个代称。
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令行禁不止,每逢秋闱、春闱之际,还是会有人为谋私利违背朝廷禁令暗中交易。
不过,这年轻人倒是大胆,光天化日,城门口人来人往,还在官兵眼皮底下就敢行此事,真是“欲从心中起,贪向胆边生”。
杨澈身子靠近车窗,下巴点了下城门口的官兵,提醒:“若是被抓,你要吃一年牢饭。”
麻子瞥一眼官兵,不屑地笑了声,毫不畏惧,“我敢在这儿卖,自是有成算,公子不必担心。没凭没据,官兵也不能随便抓人是不?”敞开双臂,拍了拍自己,暗示东西根本就没带在身上。
“靠谱!”
麻子得意,又靠回车窗自豪地介绍宝贝:“我的鼠须与别家大不同,做了巧思,保准春闱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进贡院。带不进去,公子来找我,我把头拧下来给你当蹴鞠踢!”
他拍着胸脯,说得信誓旦旦。
这话成功地勾起杨澈的兴趣。
要知道当年的舞弊案后,无论春闱还是秋闱,龙门外的搜查都极其严格,别说掌心大小的袖珍书了,就是指甲大小的纸片都别想带进贡院。
“是吗?”杨澈故作震惊,满是不信的口吻问,“你倒是说说,你的鼠须做了什么巧思,还能在那么多士兵鹰隼一样的眼珠子底下蒙混过去?莫不是诓我?”
麻子警惕地朝旁边行人扫一眼,探头又靠近半尺,半遮半掩小声道:“这不是说话的地儿,进城后我给公子看宝贝公子就明白了,保准你满意,不满意我不收银子,白送。”
杨澈还真想瞧上一瞧,思量几瞬,打趣地问:“不怕我拿到东西就揭发你领赏去?”
麻子撇嘴嘁一声,好似听了个冷笑话。“公子一看就出身富贵人家,可不是会贪图那几两赏银的人。何况,我保你前程,你保我一口饭吃,于人于己两好的事,何乐而不为?退一步说,我反咬你一口,你又怎么自证?京城的衙门你熟还是我熟?”
敢把话说这么明白,也是常混这一道的,杨澈不再拿话逗他,语气诚恳几分:“我这会儿不方便,你给我个联系的地儿,我晚上让人找你。”
麻子犹豫了下,眨了几下眼,抬头笑呵呵地道:“公子想要,方便的时候来城门口寻我。”
杨澈看出对方谨慎,对他已有防备,也不再多言,爽快回道:“成。”
麻子笑着道了句:“预祝公子杏榜高中,官运亨通。”拱了拱手,转身朝后方停在路边的马车溜达去。
这时,小厮抱着几个纸包回来,弯腰钻进马车,献宝一样将东西捧到杨澈面前,惊喜地道:“这桂花糕和咱们安江府的大不同,软软嫩嫩,跟豆腐似的。公子快尝尝,沾沾吉利,明年定能再考中会元、状元,拿下□□,届时老夫人和大公子可不敢再小瞧公子。”
杨澈笑了笑,捏起一块桂花糕。桂花糕似淡黄色的嫩豆腐,里面掺着桂花瓣,外面裹了层桂花粉和糖粉。
“这叫乳酪桂花糕,华阳特产。”杨澈道,咬上一口,温热爽滑,丝丝乳香混合着淡淡桂花香,甜而不腻。
少时的味道最能勾起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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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重新动起来时,麻子上了后面一辆马车。穿过城门驶进华阳城后,后面的马车左拐而去。
杨澈放下车帘,马车颠了下,车门被拉开,一个身形健硕的男子俯身钻进来,吸了吸鼻子,顿时两眼放光,紧实的脸颊笑弯两个弧度。
“桂花糕?”
从杨澈手中将东西夺过去,抓起一整块丢进嘴里,嗦了下手上的桂花粉,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拍在杨澈手中,便不顾杨澈嫌弃的白眼,大口朵颐,边吃边夸赞:“还是华阳的桂花糕好吃。”
信封无字,只有左下角一株绿竹。
杨澈小心地拆开。信很短,娟秀两行字,未有称呼未有署名。杨澈看了两遍,将信息咀嚼一阵把信塞回去。
“写的什么?”护卫探头朝信睇一眼。
“聚贤楼那边都安排妥当,明天我要过去一趟。”
“明天是不是太急了?”
“刚刚好。”
杨澈将信收进袖中,顺便和护卫说麻子的事情,吩咐他明天到城门口一趟。
护卫沉默几息后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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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城热闹繁华,茶聊酒肆林立,街上行人锦衣华服者比比皆是,豪华车轿络绎不绝。
马车穿过大半个华阳城,转了两个弯拐进五魁街。
五魁街又被称为状元街,风水好,进京赶考的举子都喜欢往这儿凑,院舍千金难求。杨父为了两个儿子安心备考春闱,提前一年就托京中好友帮忙,花重金在此处置办个小院子。
杨宅门前,老管事邱叔领着几名家仆小厮已经在侯着,见到杨澈的马车便迎上来问安,搬东西。
“二公子怎么今日才入京,大公子担心您安危,给家里和府学那边都去了信,两边都说二公子早几个月就北上了,京中又不见二公子人来,可把大公子担心坏了,多次向进京的同窗打听消息……”邱叔一边喋喋不休一边陪着杨澈进门。
杨澈应付地笑了下,揶揄道:“他这么担心我也没见出门迎接,看来今日心情很不好。”
邱叔强笑解释:“大公子在书房中忙着呢,二公子快过去报个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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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院不大,一道墙从一侧劈开,隔成主院和东跨院,两院只有一道小门相通。
杨澈走进主院便瞧见杨信的书房。
进门后见到杨信正在写信,面前的桌案上堆放几摞书卷,显得拥挤。旁边地上杂乱地还对方许多,靠墙是两排新书架,像木匠刚送过来还未来得及收拾。
他施礼相问:“大哥近来可好?”
杨信沉着一张脸能够滴出水来,只是抬起视线瞥杨澈一眼,视若无睹,继续蘸墨写信。
杨澈早已习惯杨信的冷淡,这么多年对方从没给过他一个好脸,往日为免矛盾他处处避让,考中秀才后更是借口外出求学避开。如今要住在一个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避是避不开了。
他走向旁边整理杂乱的书籍,依着杨信的习惯,将书分门别类归入书架。
刚整理完一摞,杨信搁笔,偏头责问:“从安江府到京城需要走小半年?”语气冰冷。
杨澈将书放进书架,头也未回随口答道:“途中去拜访老师和几位朋友,耽搁一段时日。”
杨信半信半疑,又继续训斥:“既如此,为何不提前给父亲和我书信一封说明缘由?徒令父兄担忧,什么规矩!”
杨澈心中冷笑,没给父亲去信,因为父亲知道他去做什么。没给杨信来信,纯属没必要。
他不想刚见面就和杨信争吵,最后又被对方拿身份挤兑,索性认了句错:“是我疏忽,我回房便给父亲去信报平安。”
杨信斜了他一眼,没再教训,吩咐:“明日随我去拜访阮大人。”
阮大人是杨父同年亦是同僚好友,对他也有点拨之恩,进京无论如何是要登门拜访的,但他明日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寻个借口推托:“我今日刚入京,身心疲惫,什么都没准备,明日过去太失礼。容我歇几日,养养精神气。”
杨信打量他气色,的确不佳,应了声。
而次日,杨信一声招呼没打独自一人去阮家拜访。
这也符合杨信的性子,从不会在乎他这个弟弟的面子和感受。
这样也好,互不干扰,也能少妨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