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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山形依旧枕寒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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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壁一端的空气调节器发出嗡嗡嗡的轻微噪音,在这尤为炎热的一九五一年八月上旬。
门板那边电子门铃音乐悠扬,王嘉龙放下手中象征性呷了两口的伯爵牛奶红茶,将读到一半的侦探小说《悬崖山庄奇案》扔进沙发,起身开门。
门外边亚瑟?柯克兰的脸色算不得好看。他坐到空气调节器的迎风面任冷风吹拂,待稍稍适应了骤降的室内温度,遂从深棕色西装上衣袋里抽出一条叠成一字状的白色口袋巾,揩却太阳穴两侧顺流的汗珠。
王嘉龙端来一杯冰镇覆盆子草莓鲜果茶,轻放至亚瑟?柯克兰面前铺陈一层鲜红底色印染深蓝矢车菊花纹绢罗布的梨木高脚长桌。
“阿司匹林、盘尼西林、金鸡纳霜、镇痛吗啡……”亚瑟?柯克兰饮去半杯果茶,这才不紧不慢说起王嘉龙熟记于心的各类西药名称。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先生。”垂下眼眸,嚼着厨娘新烤制出炉的司康黄油面包,他并不懂得该如何巧妙撒谎,用以遮掩已有的事实。
“也罢。你既然不愿明说,我也就不再勉强。我大概知你心中所想:‘现今王耀危难,我怎能冷眼旁观,哪怕尽一点儿的微弱力气’,想法不错。王耀把你教育得顽固又牢靠,这一百多年寄放我名下的养子生涯,吃穿富足、高楼宅屋,全世界各色新型科技发明的体验你都能排在最前,可你归属他的本心竟毫无改变。”
“英国先生,我想你有诸多误会。”
王嘉龙放下手中正宗的司康面包,照旧一副不带任何表情的平静面孔,棕褐色眼珠正视着对面的金发男人,他尽量让自己说话时的声音剥离掉应该有的激烈感情,缓缓言道:“恕我无礼直言,我只是作为英属殖民地而寄人篱下的异乡人,名字后缀仍然是我本来姓氏,而非柯克兰。香港当地的爱国商人许多许多,我又能拿他们怎么样?他们想输送药品是他们的主意,我远在天边,连人身自由都不曾有,也管不了什么。”
“再者,正如方才所说,我确实是玉粒金莼地吃着、高楼别墅冬暖夏凉地住着,富足且快乐,在‘上层阶级’也是一等一的。可我家中人民、英军管辖范围以内的香港居民过的是什么生活?与我哥哥无关,别牵扯他,是我家中人民的愿望刺激着我的内心想法。他们缺衣少食、居无定所,我难道被锁在这座一百年不曾出去过的阴霾城市,就能生活得心安理得?他们的三餐里能否看见鲜美精肉、带露时蔬?是他们的饭碗,不是驻港英军的餐盘。先生,百年以来香港律师楼里罗列如山的英国人犯案最后从轻发落甚至姑息释放的条条宗卷,像当众扇在我脸颊的响亮耳光,难道你还要我为此千恩万谢、感恩戴德吗?”
哐啷——
“太荒唐了。我想你正处在脑子犯浑、不清醒、被欺骗蒙蔽的可笑叛逆期……没关系。贺瑞斯,作为长辈,我可以原谅你出言不逊、不知感恩,且全无教养的这一整套幼稚言论。”亚瑟?柯克兰将瓷质茶杯底座重重搁放瓷盘,一道哐啷锐响,他面带恼羞成怒却又从人道主义出发而无言反驳的礼貌微笑,起身冷漠道别:“晚安,我的孩子,今夜好梦,愿上帝与你同在。”
“上帝与我同在。晚安,先生。”
“险些忘了,还有他给你的信。”亚瑟?柯克兰转身走出五六步远又返回,将划开封口的信件放到长桌。
王嘉龙即刻走去打开,片刻他问:“只有这个?”
“什么意思?”
“上月,大哥说会给我寄来相片,但是——”他扬了扬对折的三张信纸,“除此之外,没有了。”
“我怎么没看见他信上提过?”
王嘉龙不作答,只是眼神示意沙发一旁矮桌上的电话。
“好吧,那么下一封信到时你再检查。”
随着关门声,王嘉龙的世界重归平静安宁。
他找出纸笔重回长桌落座,凝神静气细细思量,现下国际局势王耀对上阿尔弗雷德?F?琼斯在除了他们自家人以外的旁观者眼中无异以卵击石。王嘉龙握住钢笔,笔尖朝下落在纸张,他待要写些什么鼓励王耀,又不知把哪一桩、哪一件从头讲。
思虑半晌,抛弃展信佳的开头问候语,王嘉龙拿钢笔正楷写下前人所作感怀诗一首,纸上道是:
官柳蕭條落葉黃[注7],五陵松檜自蒼蒼。
秦磚萬里長城在,鐵瓦高峰古廟荒。
塵夢半生吹短髮,清歌一曲送殘陽。
回思故國年年事——
最末后一句王嘉龙偏生想不起来,又觉诗句中“尘梦半生吹短发,清歌一曲送残阳”,与其说是王嘉龙现下心境,倒不如用在王耀身上更是妥帖。清歌送残阳,残阳既已送别,次日自然将能迎来宽阔海面初生的朝阳。
信尾匆匆落款“賀瑞斯?王”,又觉不妥,笔尖划去重写“嘉龍”。二字亦不满意,再划去,最终简洁落下两字——香江。
他略感疲惫了。
伦敦深夜,熄灭所有电灯的房间里,王嘉龙像百年前离乡乘船的头一晚,他躺在身下青绿绸布刺绣金色百合花的软垫沙发,抬头遥望天际高悬的圆满明月。
——让他们看看吧,我的哥哥。
我和你一样、我比你更盼望这场援助你邻国战场的胜利,药品、医疗、金属、棉料、铁皮、橡胶,要多少有多少。我知道你永远不会溃败消亡,自我远赴他乡那日起算,你此身历经清末、北洋、民国、洪宪,你亦遭受过长达一十四年日寇铁蹄践踏摧残山河血肉的累累创伤。
你从未死去。
新生的你让那些宣称中立放眼观瞧抗美援朝这段故事结局的闲杂人等仔细端详,曾经遍体鳞伤的你、曾经国土沦丧的你,当初国将不国,而今穷困潦倒。这样脆弱、贫穷、落后的古旧国家,是怎样打败了现今国际的领头羊。
别让他们跨越鸭绿江、别让他们东道主般入室登堂,在你黑吉辽兄弟的家门前围绕冬夜篝火宰杀猪羊,抬头肆意欣赏这片银装素裹、北国风光。
你当知道。
打赢战争才能立足国际、立足国际才能抓住话语权利、抓住话语权力中国——你的声望方能日益渐长。军事、经济、外交、政治立场,等到声名远播、国威远扬的那时那刻,那张宣判万年和约作废无效的谈判桌上,我将站到你身后方向。你我一同迎接午夜钟声的十二道沉响,必将感心动耳、荡气回肠。
炎夏午夜,空气调节器阵阵冷风拂面的凉爽房间,外表年纪十五六岁的少年香江裹紧毛毯闭目安眠。睡梦里他一觉来在五十年后,新世纪伊始,深秋的早晨王耀像幼年初学步那般牢牢握住他的掌心,他们一同走向胡同路口新搬来的阿姨家门前的早点铺。要两叠刚拿下蒸笼,面皮麦黄蓬松软绵的滚烫瘦肉叉烧包。
“小香?小香……”
谁人贴着耳沿唤他乳名。
王嘉龙迷迷糊糊睁开眼,一双弯似蛾眉月的浅金色清澈瞳孔映入眼帘。
原是王耀。
“进门怎么也不叫醒我,你看看倒了沙发睡一晚上,就算不会感冒可落枕了也好不舒服啊……”
“航班在夜间起飞又落地,凌晨三四点我不想叫醒你,大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恭喜发财。”王耀穿一件蓝灰底色套头衫,怀里抱一卷新写好的红纸福字,“我去贴福字,小香再去床上睡会儿吧?这是你回家过的第一年,晚上想吃三鲜水饺还是叉烧包?小香?”
王嘉龙仍然带着些旧梦未全然清醒的迷迷瞪瞪,他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瞧着王耀肤色白皙气色红润健康的脸颊。五官与梦中身染芙蓉瘾的兄长并无不同,可那脸颊两侧新生了些能撑起皮相的软肉,抛却弱不禁风病秧子的将死之气,王耀现下的形象比王嘉龙所有褪色回忆中的形象都更为开朗、鲜活,真是再好不过。
“……怎么不说话呀?难道真的感冒了?”下一刻王耀俯身,将温热手掌心轻轻紧贴在王嘉龙冰冷额头,“不像感冒,也没有发烧……小香?嘉龙?”
“我还在这儿、我还在这儿。”一瞬回过神来,王嘉龙脸上还有未收却的发愣神色,他急忙紧紧攥住王耀的手腕,肤质细腻、温软,再不是像根竹竿似的消瘦皮包骨头状了。
北方深冬的早上阳光即便不算多暖和,总归是赫然到让想赖床睡个回笼觉的普通人需要蒙头的地步。王耀走过去,拉上两边天青底色绣着白瓣黄蕊槐花簇的厚实窗帘,“我去贴福字,小香继续睡会儿吧。醒了以后看看桌子,你真的要告诉亚瑟你的新家地址了,他的祝贺信跟礼物总往我这儿邮寄……”
“好的,大哥。”
“嗯,快睡吧。”
王嘉龙一觉睡到了天色昏黑,被窗外无数朵彩色烟花升空的绽放声唤醒。
王耀新开封一坛陈年黄酒,清醇浓郁的米酒香气满溢在这一九九七年年末的温暖除夕。火炉温着陈酒飘香,暖气片放了一双手套——王耀知道他爱好鞭炮火花,烤暖一点儿的手套戴进手心里才更舒服些。
“小香,水饺下好了,叉烧包蒸出来了,你先吃着,牛肉汤要炖好些时候。亚瑟送给我的菜谱有道菜名字好晦涩,是叫……仰望星空?看图挺高深的,是道功夫菜吧?我得改良改良,可能没有你吃过的那么原汁原味儿……哎哎哎,干什么!”
王嘉龙不说话,从背后环抱揽住王耀的“一把老腰”拖到餐桌旁,摁下他的肩膀坐好,这才正色言道:“我想喝酒了。”
几千岁的老爷爷和几百岁的小年轻当然早已符合“未满十八岁禁止饮酒”的社会道德要求,王耀拿过两个开水烫洗干净的小巧青花瓷酒杯,王嘉龙则端起酒坛颈口慢慢向杯中满倒。
三杯酒入腹,旁边电视机里女歌手唱完一首《明月出香江》,再唱起六十年代初期歌剧电影《洪湖赤卫队》里男女老幼皆耳熟能详的一段插曲——
“洪湖水呀,浪呀嘛浪打浪啊,洪湖岸边是呀嘛是家乡啊。清早船儿去呀去撒网,晚上回来鱼满舱啊。四处野鸭和菱藕,秋收满畈稻谷香……”
“洪湖水呀,长呀嘛长又长啊,太阳一出闪呀嘛闪金光啊……”
一段歌声唱完,王嘉龙也从思想的深渊走出,一转头瞥见蒙上模糊水珠的厚实玻璃窗外又有彩色烟花升空绽放。
“吃饱要不要去放鞭炮?大的小的,还有五颜六色的烟花。”
王耀盛给他一碗香气浓郁的土豆牛肉汤,过去掂了掂酒坛,“都喝完了?”
王嘉龙不说话,也不动汤。王耀靠近时一把揽抱住他纤瘦的腰,脑海记忆回溯,又想起一百五十五年前登船那天。
“小香要走,无论怎说,西方也比渐要走向败亡的清廷好得多。”
“可我不想离开你,芙蓉瘾怎么办?我走了,莺姑抓药、煎熬,她能管顾过来吗?”香江趴在兄长膝头,感受冰冷细腻的指尖慢慢滑过他的额头、鼻梁和脸颊。
“那就叫莺姑和你一块儿离开,路上有伴儿小香也不算孤身一人。”
“那你怎办?你的瘾症还没好完全。”
香江猛一抬头,乌发披肩的消瘦青年紧闭双眼,冰冷指尖离开他的面部肌肤,“可我想让你救她。还有你提起过的药房的小徒弟,我派人查找,他们无父无母,比起在这里做一辈子卑躬屈膝的奴才,到死连真名实姓都无人记得,还不如托你还个自由身。”
“你总为别人着想。”清末,香江如此说。
“你总为别人着想。”二十世纪末,紧紧抱住兄长腰身的王嘉龙醉意呢喃。
“可你是我弟弟,而‘别人’只是‘别人’。”温柔坚定的语气自上方回复,王耀听懂了幼弟的计较小心思,他用温热的指尖,慢慢抚过那张略带冷厉神色的俊朗脸庞。
那轮明月再次悬挂月色中天。
“我看到了。”王嘉龙将毛茸茸的一颗脑袋往王耀的颈窝轻轻蹭着,像幼时无数次做过般熟稔,并无任何肌肤亲近的尴尬神色。
何况今夜他只是一个酒醉的普通人,当然要争取些许特权。
“我的好香江、我的好嘉龙,你看到了什么?”上方的声音诱哄。
“我的愿望、我的故乡,还有日出的太阳。”黄酒的醉意入侵到眼皮,酒意熏蒸得他两眼热气酸疼,一时泪水滚落脸颊,尽数洇入王耀贴身的这件棉布面料里。
一八四二年阳历九月初九,马里德莲号轮船张帆航行在无边海面。
我的故乡濒临日暮。
遥望海平线尽头渐渐下落的浓金色残阳,隔着水面吹来暖暖微风,暖风拂拭干净他眼眶中未语先流的颗颗透明珠泪,少年香江在心中默想——
我的故乡濒临日暮。
总有一天,登高楼、展眼望,终将得见遥远东方,日出当阳。
一百五十五年的漫长黑夜过后,他终于见到了。
2023.7.3.23:11【全文完】
BY:等到樱花
[注1]荒原寒日嘶胡马:出自程砚秋先生一九三一年长城唱片,京剧《文姬归汉》中一段西皮原板唱词。
[注2]将军慢走听我言:出自王吟秋先生演唱京剧《亡蜀鉴》(又名《江油关》)中一段西皮散板转快板唱词。
那魏国强欺弱兴兵入寇:《亡蜀鉴》里一段二黄慢板。
PS:王吟秋先生这出戏有段“钟会领兵来入寇”的流水板挺好听。
[注3]石敬瑭无耻燕云让:出自周信芳先生演唱京剧《澶渊之盟》(小王桂卿先生音配像版本)中一段流水板。
石敬瑭:五代十国时期后晋开国皇帝。天福三年(九三八年)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让给契丹,直到一三六八年被汉族政权收回,并入明朝版图。
燕云十六州:又名幽云十六州、幽蓟十六州。中国北方以幽州(今北京)和云州(今山西大同)为中心的十六个州,包括今北京、天津北部(海河以北)、河北北部、山西北部地区。
[注4]无日无夜兮不思我乡土:出自《胡笳十八拍》第四段,作者据传是蔡文姬。(另一种说法《胡笳十八拍》是唐代琴师董庭兰作。)
[注5]杜让能:晚唐昭宗朝宰相。景福二年(□□三年)因李茂贞(唐末至五代军阀)相逼,被唐昭宗李晔下诏命自尽。
[注6]王濬楼船下益州:出自唐代刘禹锡《西塞山怀古》一诗。
全诗如下(个人很喜欢的一首诗):
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
千寻铁锁沉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
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今逢四海为家日,故垒萧萧芦荻秋。
[注7]官柳萧条落叶黄:出自清代女词人顾太清(西林春,“男中成容若,女中太清春。”)《天游阁集》内收录《九日登后山》其四一诗。
原诗如下:
官柳萧条落叶黄,五陵松桧自苍苍。
秦砖万里长城在,铁瓦高峰古庙荒。
尘梦半生吹短发,清歌一曲送残阳。
回思故国年年事,佳节题糕宴北堂。
[附言]
撒花??ヽ(°▽°)ノ?
没赶上七月一日的熊猫组过期贺文。好多地方都太粗糙了,等有时间再修改吧_(:з)∠)_
想说无论现实多少糟心事,至少结局香江和耀君得到团聚,故事也算得圆满落幕。思乡一百五十五年的嘉龙回到家啦。(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