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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惊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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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璧被软禁了三日。
这三日,除了不能出院子,其他一切照旧。
院子里的丫鬟小厮照常打扫,姜妈妈依旧来汇报一些琐事,就连她院子里的小花园也没停工。
堂堂的北境大都督副将,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玉家军猛将——宗桓宗大人,如今正赤着上身、扛着锄头,顶着炎热的日头,卖力地开垦着小花园。
海棠树下的阴凉里,沉璧坐在石凳上,撑着下巴看着宗桓。
融冰倒了杯茶水,给宗桓送过去。
宗桓笑着接过,朝沉璧大声喊道:“夫人,这土都锄得差不多了!您瞧瞧还有什么要弄的?”
沉璧坐着没动,看都没看一眼,撑着下巴道:“再锄一遍。”
宗桓顿时被水呛到,捧着杯子咳了半天,本来到了嘴边的话,在看见沉璧的脸色之后,还是默默收了回去,重新拿起锄头。
融冰接过他手里的杯子,故意打趣他:“宗大人平日在军营待惯了,如今来做这种粗活,怕是手生了吧。”
宗桓干笑两声,抹了一把汗:“这点活算什么!大都督走的时候特意嘱咐过了,不管夫人让属下做什么,属下都得办到!”
沉璧正要拿起茶杯,听见宗桓这句话,手蓦然顿了一下,转眼又若无其事地喝着茶。
融冰看在眼里,暗暗朝宗桓递了个眼神,叫他别再提大都督。
宗桓得了融冰的眼刀,无奈地耸耸肩,继续扛起锄头干活,心想本就是这么回事,他也没说错什么。
“夫人,许是这几日,大都督有事要忙,一时顾不上别的,您别多想。”
融冰站在沉璧身边,小声劝道:“而且,姜妈妈今日也说了,您主动跟大都督低个头,说几句软话,也就没事了,又何必硬挺着较真,最后受苦的还是您自己。”
沉璧盯着手里的茶杯,声音冰冷:“这不是服软的事。”
这几日,她一直没想明白是哪里出了问题,能让季尧这一世的态度变化这么多。
上一世,季尧回到云州之后,一直和她相敬如宾,写下合婚庚帖之后,和她相处更加亲密。
除了最后临出征前,他何曾对自己说过一句重话?
如今重活一次,没想到季尧的心思和态度会变这么多,原先那般体贴的人,竟然也变得如此冷漠疏离。
对于这般落差,她也只是……感觉有些失落。
虽然不知道为何这样,思来想去,她也只能归结于,是自己做了很多上一世没做过的事。
比如,遣散满院的丫鬟小厮,又结识赵济老大夫,和季尧的接触也变得多起来,才会影响到季尧的心态,甚至让他怀疑自己。
可是,换个角度想,既然她能改变这些事,是不是说明,她也可以改变季尧的命运?
比如生死?
比如意外。
“夫人?夫人?”
沉璧回过神,见融冰笑着指向小花园。
宗桓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花园的墙下,正在一堆袋子里翻找些什么。
“夫人,宗大人在选种子呢,您都想种些什么花呀?”
看着院墙下的一排袋子,大大小小有十几个,沉璧愣了下:“种子?我还没派人去买种子吧。”
融冰笑了:“您自然没让人买,这些都是大都督今早命人送来的,说您喜欢就种着玩,有好几十种呢,您不过去瞧瞧?”
沉璧愣住了,她没想到季尧竟然派人来过。
她站起身,和融冰走到墙下,看见大大小小的袋子里全是种子,甚至五颜六色。
宗桓翻了半天,翻出一袋花种子,十分宝贝地捧给沉璧看。
“夫人您瞧!这花属下听人说过,说是一年只开一次,可金贵了!没想到这种子这么好看……”
见宗桓爱不释手地捧着,融冰也走过去,好奇地看上几眼:“还有花一年开一次?我瞧着,和一般的花也没什么区别啊?”
“怎么没有?你再好好看看,颜色都不一样的……”
沉璧站在旁边,看着堆满在墙下的袋子,忽然想起一件事。
也是这年秋日,季尧意外受了伤,昏迷整整三日。
她忙里忙外照顾着,好不容易才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她瞧着不忍心,于是让他留在主院,修养一段时日,由她继续照顾。
那几日,这男人住在主屋,总会让人搬来一些奇怪的东西,每次她问起,他都笑着不说话,坐在床上默默看折子。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想在院子里种点东西。
那年冬天,最后一场雪降临的时候,主院的海棠树下,开满了明艳鲜红的梅花。
季尧拉着她站在廊下,给她披上大氅,指着这些梅花,告诉她:
“沉璧,这些梅树能活很久很久,哪怕有一日我不在了,他们也会继续陪着你。”
她当时听了这话,只觉得不吉利,转身去堵他的嘴:“胡说什么……”
他拉住她的手,笑着拥她入怀,在她耳边呢喃:“明年这个时候,也陪我看梅花,好不好?”
她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对了,她当时没说话,觉得这话过于矫情,怎么也说不出口。
但是,她还是没能忍住,抚上男人宽厚的脊背,在心里道了一句“好”。
可到头来,食言的人却是他。
第二年的晚冬大雪,只有她一个人,身穿冰冷的甲胄,站在战场的风沙里,入目唯有艳红的血花。
院中那些梅花,她也再没看过第二次。
“宗桓,种些梅树吧。”
宗桓正和融冰说笑,听见沉璧的声音,转头看向她。
沉璧站在原地,垂着眼眸,神色不明,声音听不出情绪。
“现在种下,明年应该能看到开花吧。”
宗桓眨巴几下眼睛,道了声“是”。
沉璧没再说话,转身朝主屋走去。
看着主屋的房门被关上,宗桓蹲在原地,觉得有些奇怪,忽然问了一句:
“融冰,夫人之前……是不是认识我啊?”
融冰拍了拍裙子上的泥土,眼里的笑意逐渐消散开,蒙上一层冰凉的寒意。
“怎么可能,夫人连云州都没出过,大人一直守在边境,怎会认识?”
宗桓挠了挠头,觉得有些道理,却还是小声嘟囔着:“可是,为什么夫人喊我名字的时候,总觉得很熟悉呢?”
而且,有一种让人不自觉听从的感觉,就好像……
好像很久之前,他真的听过沉璧的号令。
沉璧回到屋里,刚绕过屏风,就瞧见搭在椅子上的玄色披风。
那晚季尧走得匆忙,这披风在椅子上搭了三日,她有意没去碰,也不想管,就这样一直放着。
披风上绣着金线龙纹,料子殷实厚重,上面残留了几分熟悉的气息。
融冰一走进屋,就看见沉璧坐在椅子上,手里捧着玄色披风出神。
看出沉璧心情不好,融冰走到沉璧面前,缓缓蹲下,小声问道:“殿下,姜妈妈派人来传话,说小厨房做了您最爱吃的牛乳羹,奴婢给您端一碗好不好?”
这几日,沉璧胃口很差,人也瘦了一圈,融冰和姜妈妈看在眼里,全都着急得很,每日换着花样给她做吃的。
沉璧没说话,半晌才抬起头。
“融冰,明日是初几?”
“明日?”
融冰眨着眼睛:“明日是十月初一,怎么了殿下?您有什么事吗?”
沉璧攥紧手里的披风,心逐渐沉了下去。
十月初一,十月初一……
原来这么快,就要到那一日了。
她盯着披风上的金线龙纹,心不在焉地开口道:“明日,我想吃西街的那家果子,你知道的。”
融冰点头:“好,明日奴婢去给您买,您放心吧。”
看着融冰的笑脸,沉璧却感觉手脚冰凉,如同置身于冰窖一般。
脑海中,只剩下了那句“明日是十月初一”。
十月初一,就算她想忘记,还是抹不掉那天的记忆。
一闭上眼,她仿佛还能听见宗桓的哭喊声。
“属下是真的没想到,明明宴席前都安排的好好的,怎么就能混进来刺客,埋伏在回府的路上……”
“属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确实有个小厮进来,和大都督说了什么,大都督那会儿正忙,来敬酒的人很多、脱不开身,谁也没想到大都督听完就离开了。”
“您没给大都督传过话?可是,门房的人说,那小厮就是您院子里的人,不知道他和大都督说了什么,大都督才急忙出了门,结果……”
“结果,在回府的路上遇到刺客,大都督硬生生受了一剑……”
沉璧猛地睁开眼,入目一片黑暗,耳边的声音顿瞬间消散了。
此时已经入了夜,屋内漆黑一片,外面隐约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
沉璧下意识攥紧被子,看着眼前寂静的黑暗,心跳如鼓。
平时遇上下雨天,融冰知道沉璧害怕,都会特意给她留一盏灯。
但是今日,却不知道为什么……
“轰隆”一声,眼前划过一片刺目的白,冷汗顿时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尖叫堵在喉咙里,被子蒙过头顶。
沉璧紧紧闭上双眼,可是,眼前却再次浮现出那一日的场景。
在主院的主屋里,军里的军医们跪了一地,各个如丧考妣,一言不发。
姜妈妈带着丫鬟守在门口,用帕子擦着眼泪,叹息声一声接着一声。
床榻前,宗桓一个膀大腰圆的铁血汉子,跪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她也看见了自己。
她坐在窗前的椅子上,纤细的手指攥着把手,指尖泛着惨淡的白。
窗外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屋内只剩下寂静一片。
“没有把握?各位都是军里的老人,本宫不想说重话,本宫要的不是你们尽力,是大都督醒过来!大都督一日不醒,你们谁也别想迈出去一步!!”
她气得直发抖,那是她第一次发脾气,下人们不敢上前劝慰,大夫们吓得噤若寒蝉,谁也不敢抬头看她。
话音刚落下,转眼间,床榻上蓦然传来男人沙哑的声音——
“沉璧……”
她一听见声音,再顾不上别的,急忙跑到榻前。
床上的人闭着双眼,沾了血的唇一开一合。
周围的声音都消失不见了,沉璧紧紧攥着他的手,只能看见男人的薄唇翕动着,却怎么也听不清声音。
沉璧没有办法,只能俯下身,靠在他唇畔:“季尧,你再说一遍,我听不清……”
“沉璧,睁眼……”
“李沉璧!睁眼!!”
“醒醒!李沉璧!醒一醒!!”
一道白光划过眼前,沉璧睁开眼睛,浑身上下冰凉彻骨,冷汗已经浸湿了里衣。
视线里依旧一片黑暗,她缓了半天,才感觉到有一双手正握着她的肩膀,力气大到有些发疼。
“做噩梦了吗?”
耳边再次传来声音,听着低沉又熟悉,沉璧的呼吸几乎瞬间滞住了。
还没反应过来,下一刻,窗外闪过亮如白昼的光,顿时照亮了眼前的人。
季尧的头发被雨水打湿,鬓角碎发贴在两颊,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脸色比她还要白上几分,漆黑眼眸里满是担心和焦急。
闪电划过天际,眼前再度黑了下来,只剩下轰隆隆的雷声绵延不断。
雷声入耳,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一抖,浑身上下颤栗起来。
与此同时,一双有力的手臂将她搂入怀中,大手轻拍着她的背,低沉温和的声音落下,一声声宽慰着她的灵魂。
“没事了沉璧,我在这里,不怕了。”
眼泪几乎瞬间夺眶而出,她抱住季尧宽厚的脊背,终于哭了出来。
他身上的衣服湿透了,像是在冷水中浸泡过的人,又像是冒雨而来的归途人。
一瞬间,她几乎不知道眼前的人,究竟是真的季尧,还是上一世归来的孤魂。
但都不重要了。
“季尧……”
她的声音颤抖如筛,抱着她的手蓦然一抖,继而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我在。”
身后的手一下下抚着她的后背,试图在安慰她。
可是,熟悉的声音一入耳,她却哭得几乎脱力。
“你别走,你别再走了……”
“我怎么都找不见你……”
“我好想你。”
身后的手蓦然停下。
片刻过去,熟悉的低沉声音落在耳畔:
“我在这儿,哪儿都不去了。”
“听话,睡吧。”
空气沉默半晌,声音再次响起:
“我也想你。”
那一瞬间,沉璧心里所有的遗憾和愧疚,仿佛终于找到一方出口,瞬间崩塌决堤,那个消失许久的人重新出现,再次承载住她的所有心绪。
一如多年,在雨夜守护着她,从未离开。
“不是笑话你,只是没想到,你竟然会怕打雷。”
“没关系,这不丢人。以前我有个妹妹也怕打雷,每次夜里都吓得直哭,倒是见惯了。”
“放心,以后打雷的时候,我应该都在你身边。”
“听话,睡吧。”
之后的梦境渐渐趋于平和,视线里只剩下一片茫然的白色,好似被人抱入温暖的怀中,异常安稳平和。
再睁开眼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
阳光铺满床榻,窗外的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沉璧愣怔地坐在床上,看着空无一人的榻边,愣了许久的神。
直到融冰推门进来,端着洗漱的水盆走到榻边,沉璧才抬头看向她。
“殿下,您在看什么呢?”
沉璧的声音有些沙哑;“昨晚有人来过吗?”
融冰笑了:“您想什么呢?这院子都成铁笼了,连只鸟都飞不进来,怎么可能有人进来?”
“你昨晚一直在门口?”
融冰拿着打湿的帕子走过来:“是啊,昨晚下了一夜的雨,电闪雷鸣的,奴婢怕您害怕,就一直在屏风后面坐着。”
“不过……”
融冰看向榻边只剩下蜡炬的蜡烛,顿了一下:“这蜡烛半夜燃尽了,奴婢夜里眯了一会,醒来的时候见它灭了,但看您还睡得安稳,就没急着换新的。”
融冰将帕子递给沉璧:“奴婢一会儿给您买完西街的果子,就去换个新的来。”
沉璧看着那摊蜡炬许久,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毕竟,这世上知道她害怕打雷的,除了李景成和融冰,就只有上一世的季尧了。
或许,是他放心不下自己,来梦里看看她吧。
沉璧垂下眼眸,想起今日要发生的事,只能先按下心里的酸涩。
她故作无意地问道:“融冰,今日城里的人多吗?”
融冰听见一愣:“什么?”
“今日是十月初一,往年这个时候,北境各州府的太守都会来云州汇报,今日城里应该很热闹吧?”
融冰正递给沉璧漱口的茶杯,听了这话,才明白沉璧问的是什么。
“殿下,您这几日在府里,不知道外面的事。”
融冰解释道:“今年大都督特意下令,把日子提前了,各州府的太守和家眷三日前就来了。这几日,他们汇报完各州府的事宜,今晚举办完宴席,明日就要走了。”
“哐当”一声,沉璧手里的茶杯掉在了地上。
“呀,您没烫着吧?”
“……你说,今晚举办宴席?”
“是啊。”
融冰急忙给沉璧擦着沾湿的衣裙,又跑去找替换的衣服,也没来得及再说什么。
沉璧盯着地上的水渍,心中的疑惑渐渐蔓延开来。
为什么?
明明在记忆中,三日后才是举办宴席的日子,为何会突然提前?
她闭上眼睛,似乎梦中的场景再次出现。
各州府汇报的宴席上,季尧不知为何突然回府,结果在路上遇刺,受了刺客当胸一刀,被抬回府里的时候,人已经奄奄一息。
而那日,沉璧躲着没去宴席,半夜打开房门的时候,就看见季尧浑身是血,被人抬进了房间。
所有的大夫都说他伤得极重,没有把握能救治。
可是,她坚信季尧并非短命之人,于是下令封锁消息,她亲自守在床边照顾。
他昏迷了三日,她就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三天两夜,直到他睁开眼。
而那一晚,他究竟为何会离开宴席,到底是不是见到了她院子里的小厮?那小厮又和他说了什么?
这些事情,季尧一直也没有告诉她,每次问起,他都只是淡笑着揭过。
伤好之后,他安排人在院子里种下了许多梅树,以此安慰她,不要害怕。
他会一直陪着她。
似乎许多事情,又在朝着既定的方向走去。
“融冰,今日我不想吃果子了。”
正在翻找衣服的融冰一愣,回头看向她。
“您说什么?”
沉璧站起身,拿起椅子上的玄色披风。
“喊宗桓进来。他不是说,无论本宫要他做什么,他都得办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