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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伤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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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安四十六年,定阳县。
时值初春,灵山上烟柳飞絮、草木葱茏。天还未亮,静雪庵西北角的小院里,寮房木门被轻轻推开。
甫一推开房门,清晨微凉的风扑到脸上、钻进袖笼,哈欠还没打完,宋云谣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拿着洗漱物件,走到院中的石井边,利索打上一桶水,倒进木盆里。井水冰凉,棉布浸了水,拧紧,再贴在脸上,最后一丝困意都消散了。
耳畔一片宁静,寺中的钟声还未响,晨风过处,唯有山中林木婆娑摇曳的沙沙声。
宋云谣蹲在水井旁,棉布盖在脸上,长长喟叹一声。
微微低头,棉布滑落水中。盆中的倒影散了又聚,她望着水中那个荆钗布裙、不施粉黛的自己,竟有几分恍如隔世。
自她被救起,在静雪庵落脚,一眨眼,已有数月。
彼时她因落水昏迷不醒,再醒来时,窗外红叶飘摆、圆月高悬,已是中秋。
给她送药的小沙弥尼撞见她睁眼,匆匆搁下药碗便小跑离开。
不多时,一个中年妇人便大步流星冲进屋里,扑到床前,握着她的手,哭天喊地唤她女儿。
宋云谣自然吓了一跳,想要抽手,那妇人却攥得更紧,悄悄朝她使眼色。
不等她问清,一位身着海青、头发花白的比丘尼走了进来。
她瞧着约莫五十岁出头,面容沧桑,可目光矍铄、步伐沉稳,气度不俗。再看旁边小沙弥尼的敬重姿态,她便暗自猜测,此人恐怕是位德高望重的法师。
果不其然,这法师自言是庵堂的住持,名叫法真,然后便向她问起身体感觉如何。
可不等宋云谣开口,那妇人便先一步抢话,只道女儿昏迷数日,身子亏虚、话都说不清楚,让她这个当娘的心疼得紧,想要寺里给她做些肉吃。
“……我要求也不高,半只鸡就行了!”那妇人大言不惭道。
宋云谣听得满心错愕,不光因为那妇人伪撰的母女身份,还因为她拉扯着法师衣袖、硬是要佛寺为自己破戒开荤的鬼话。
瞧着妇人厚着脸皮、死缠烂打的模样,又对上法真住持一言不发投来的目光,刹那间,她只觉一股热气从脚底窜到头顶,宋云谣的脸“噌”一下红了。
窘迫至极,宋云谣满心尴尬,一时间竟顾不及假母女的谎话,只想拉住妇人,让她别再提什么开不开荤的事。
可她张了张口,竟发不出声,越急嗓子越干疼,反倒被自己呛到,剧烈咳嗽起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眼前一阵阵发黑。
那妇人赶忙给她喂水,小沙弥尼也前来帮忙。待她终于顺过气来,头晕眼花卧在枕上时,两个尼姑皆已离去,屋内只剩她与妇人。
四下无人,妇人一改方才蛮不讲理的泼辣模样,锁好门窗、确认无人,懒懒走回床边靠着,握着剪子,漫不经心剪指尖。
“多谢你救了我。”她缓了许久,终于开口问,“可你究竟是谁?”
那妇人头也不抬,“他们都叫我兰姨、兰大娘。”
宋云谣蹙眉,“我不是这个意思。”
兰姨剪完指甲,抬起头,盯着她哼笑一声。
“看着机灵,倒是个榆木脑袋。”
她抖了抖腿上的指甲屑,沉沉的铁剪在粗实的指间打转,做派很是粗野。
之前不曾注意,如今二人对视,她才发现兰姨右眼角有道狰狞凹陷的疤痕,一直连通毛发杂乱的眉尾 。
这道疤,加上她刚硬的轮廓、阴沉的目光,还有此时手里把弄铁剪子的姿态,凶戾之气扑面而来。
宋云谣抿抿唇,一时沉默下来。
事到如今,她又哪里不明白,这位“兰姨”恐怕也有些见不得人的往事,只能远走他乡、四处逃窜。
如今二人偶然遇见了,搭伙捏造一个假身份,互相遮掩,才是上计。
——毕竟,落难的孤儿寡母,总比两个身份来历不明的女子,更容易叫人取信。
思忖片刻,她终于下定决心,低声道,“我明白了。你是如何和她们说的?”
见她上道,兰姨满意点头,同她细细说起这几日的情形。
那日在船上,兰姨本以为她只是太过乏累才又昏睡过去,便只给她披了件蓑衣,并未多在意。
可直到天黑,她仍不见醒,兰姨这才发现她浑身冷汗、脸色惨白,已然昏迷过去了。
此时恰好到了沿江一处渡口,她打听一二,得知她们已进入衢州府定阳县地界。只是周遭人烟稀少,更见不到什么医馆药房的影子。
此处离县城虽远,好在几里外的灵山上,有一座名叫“静雪庵”的姑子庙。
静雪庵的庵主名叫法真,此人略通医理,只要女香客捐些香火钱,便能在庙里得到诊治。
得知此地,兰姨当即决定背她上山。
到了静雪庵,法真看出她们并非本地村民,为宋云谣诊脉开方后,直接问起她们的来历。
兰姨是撒谎的好手,直接谎称家里男人死了,她们母女二人被夫家欺辱,无奈下远走投奔娘家。
可千里迢迢回了故地,却得知娘家几口人都死在几年前的饥荒里,什么也没留下。
她们无奈当了流民,路上又遇到匪盗。眼下虽死里逃生,却实在走投无路了。
兰姨越编越惨,只求能唤起眼前这位出家人的慈悲心。
法真并未叫她失望,虽嘴上不说什么宽慰劝解之言,却允许她们先在此治好病,旁的往后再议。
宋云谣听后,一面咋舌她说谎不打草稿的本事,一面不解。
“住持如此厚待,你为何偏要让庙里为我开荤?你就不怕得罪了住持?”
听罢,兰姨双手一抱,白眼一翻,又露出那副蛮不讲理、市侩霸道的模样。
“出家人不都是菩萨心肠,给病人吃口肉怎么了?我又没让她们吃,这么忌讳做什么!你难道就不想吃?”
宋云谣错愕道:“我什么时候说我想吃肉了?”
兰姨冷笑,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的鼻子开始嚷嚷。
“你以为就你是病人?我也病了,我想吃,不行啊?我千辛万苦救你一命,你就这么没良心,连口肉都不让我吃?”
宋云谣被她这副理直气壮的泼辣模样气笑了,可昏迷数日、身子虚弱,实在没有争辩的心力。
思及她毕竟救自己一命,宋云谣只能吞下厌烦,默了默,继续说回正事。
“那之后,便按你说的办吧。只是你我二人还需将身份来历补全一些,免得被人寻到漏洞,旁的生出些猜忌。”
兰姨斜撇她,不耐烦道,“还用你教我?黄毛丫头一个,连名字都不说,我怎么和你演?得亏没穿帮。”
宋云谣被哽了一句,下意识想编个假名,可话到嘴边,不知怎的,竟说不出口。
她忽然想起,当初卖给牙婆的契书上,她只盖了个指印,到了杭州没多久,苏妈妈便给了她“窈儿”这个名字。
如今这世上,恐怕只有青田县的哑娘,还记得宋云谣这个名字了。
有个念头在心中摇曳,她紧咬下唇,踌躇片刻,还是忍住了,只道:“我姓宋。”
见她也有所保留,兰姨一耸肩,无所谓道:“行,随便你吧。以后我们母女俩,便是那个杀千刀的宋家赶出来的,我记住了。”
宋云谣心中愠怒,却不好得发作,干脆转身假寐,不再理会她。
就这样,她们暂且在定阳县的静雪庵落了脚。
静雪庵上下将近十五人,大大小小年纪都有。
虽说人不多,住持日常还需兼任监院、库头等事务,可比起三两人的小庙,庵堂上下也算是井井有条。
她听跑腿送药的小沙弥尼说,前几年来找住持看病的女香客可多了,方圆百里的村镇都有妇人前来。只是不知为何,这几年来的香客少了,庵堂也冷清许多。
宋云谣亦是不解。
法真住持并不是那等打着医术幌子、坑蒙拐骗之人,手一搭脉,连自己多年前在翠莺阁落下的顽疾都能说得一清二楚。
用的药材也上乘,方子准、见效快,不像她儿时给宋鱼儿煎的那些药,尽是些便宜药材不说,有些连霉点子都擦不掉。
她思来想去,只能猜测,或许正因为法真医术不俗、用药不敷衍,所以香火钱也贵些,长久以往,许多寻常人家的妇人便承受不起,不敢再来了。
每每思及此,她都不禁惴惴:自己生了这场大病,又要付多少香火钱呢?
可愁归愁,自己日日卧榻养病,也无计可施。
与她相反,兰姨倒是很快融入一众尼姑中。
她虽不必跟着晨课诵经,可别的庶务,后山种田、烧柴做饭等,都算是一把好手。
每日撞钟声响,兰姨便换好衣服起身,同姑子们外出,直至夜里才回来。兰姨洗漱后躺在床上,与她说不到五句话,便叫不醒了。
待到月悬中天,宋云谣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又被兰姨熟睡的呼噜声吵醒。
她本就觉浅,总会被那呼噜声折磨得一夜未眠,白日昏昏欲睡,到了夜里又被吵醒、辗转反侧。
可再循环往复一段时间,她竟也习惯了。
有天晚上,许是白日太过劳累,兰姨头刚沾枕头,呼噜声便打得震天响。
她心中无奈,好奇今夜又要无眠多久,却不知不觉一觉睡到天明。
醒过来时,她愣了许久,想笑,心底又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时间总能改变许多东西。
去岁腊月时,她自觉已经康健许多,担心香火钱越积越多,便找到法真,同她说自己已经痊愈,不必再喝药了。
可法真却并不言语,只用她那双冷淡到古井无波的眼睛盯了她许久,直到宋云谣自己硬着头皮收回这话,方才罢休。
自那天起,宋云谣也歇了说服法真停药的心思。身子骨好转,不必拘在院子里养病,她的日子逐渐变得松散起来。
白天,她便随兰姨与姑子们洗衣烧饭、拾柴洒扫。可她们顾忌她的身子、总不让她干重活。
河边洗衣时,让她回去等着晾衣服。
雪天进山拾柴时,让她回去烧锅热灶。
到晴天洒扫佛殿、擦洗佛像时,便让她去院子里晒书。
只是她们担心的种种,宋云谣却不甚在意。再苦再累,能有行院学艺、奔波逃亡累吗?这样辛劳一天,就算吃糠咽菜也香些。
得闲时,她也会随姑子们去佛堂,听法真讲禅。有时天清气朗、讲的又不艰深,她便听得意趣盎然、颇有所得。
有时被午后的太阳晒得困倦,她便缩在蒲团上,借姑子们的背影遮挡,将头埋进经书里,偷偷小憩片刻。
往往此时,“山大王”便不知从何处溜达过来,趴到她脚边,呼噜呼噜睡得香。
“山大王”是静雪庵里的一只野猫,黄身白肚、金被银床,额上几道杠,平日神出鬼没,便得了这个美号。
山大王机灵得很,不必别人喂食,便能将自己养得又肥又壮实,只是性格着实欠揍了些。
下雪天,她准备烧火做饭时,常常会在留有余温的灶膛里,发现山大王蜷缩其中、安然取暖的身影。
将那肥猫一把捉出来,它也不动不叫,只掀起眼皮瞧她一眼,懒懒散散舔湿爪子,擦在自己黑灰的猫脸上,看得宋云谣又好气又好笑。
直到夜里,回到寮房,看见桌上温热的滋补汤药、外伤的敷药,她才会陡然想起,这样的日子,也不过是她用香火钱换来的。
山中日月长。
就这样日夜听着静雪庵的诵经声、撞钟声、呼噜声,看盆中金蕊开了又败、灵山梅林红了又白,再揉揉山大王软绵绵的肚子,一年翻过头,承安四十六年,来临了。
昨夜,小沙弥尼没有再送来滋补汤与外敷的膏药,她心里便明白,这是算香火钱的时候了。
她并没有将此事告诉兰姨,辗转反侧一夜,天未亮,自己便悄悄起了身,准备独自一人去找法真。
而此刻,她蹲在井边,盯着水盆发愣许久,右手伸进水里,轻轻拨散了那倒影。
隔着一层水波,若忽视手背上那半片红褐相间的狰狞疤痕,这只手仍可以称作冰肌玉骨、红润细嫩。
可只有她知道,半年来的庶务与农活,早让这双手不复从前那般了。
这双曾称得上柔夷的手,从前被鸨母小心养护、被恩客揉捏欣赏,如今用来扛锄头、洗衣裳、砍柴火。
她从水中抬起手,借着微亮的天色,目光划过手背干燥的纹路、虎口细小的划伤和生了冻疮的指节。
若苏妈妈在此,看见这双她曾经无比得意的手,如今变得如此丑陋,只怕要用竹篾子狠狠抽她一顿,再痛心疾首地将她的卖价连降几等。
她忍不住哂笑一声,不再胡思乱想,收拾东西起身。临走时,看了眼床铺上仍在熟睡的兰姨,轻轻带上门。
出了小院,一路往庵堂深处走,便是法真住持的禅室。天色蒙蒙亮,透过窗纸,禅室里一片橙黄烛光。
听净念比丘尼说,法真住持每日五更天不到便醒了,在屋中翻阅医书到寅正四刻,打坐两刻钟,在寺中绕行两圈,才去处理寺中庶务。
宋云谣寻了空档来找她,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屋内烛火熄了,禅室打开,法真走了出来。
这个时辰,看见宋云谣衣衫齐整等在外头,她并不惊讶,二人合掌行礼,并肩走在庵堂的石板路上。
走了一圈,又绕过佛塔,法真仍气定神闲,宋云谣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法真大师,我是来结香火钱的。”
法真步履不停,一如既往的淡然语气,“宋施主,你还未痊愈。”
宋云谣一愣,下意识道,“可昨夜没有送药来。”
说完她又自觉不合适,找补道:“多谢大师好意,可我这些日子身上并无不适,平日里上山下水、种地干活都使得,这……这样,还不算痊愈吗?”
法真终于停步,看向她的右手。
“宋施主,手上的伤,你也觉得痊愈了么?”
她顺着法真的目光低头看,手上那片刺眼的疤痕,是她当初在富春江的游船上,被灼热的香炉烫伤的。
当时情况危急,她只能用布条随意缠住,可之后几次落水,伤口反复沾染泥水,情况愈发糟糕,到她被兰姨救起时,小半只手几乎已经变成一块烂肉了。
若是寻常大夫,恐怕要割掉腐肉才能保命。万幸她遇上了医术高超的法真,敷了数月的药,新皮肉长了出来,如今只是看着狰狞可怖了一些、对冷热更敏感易痛一些,并不妨碍日常起居。
她听出法真的未尽之言,心中一时又是感慨、又是惶恐,连声道:“大师将我的手医成这样,我已万分满足,实在不敢奢求过多。”
宋云谣举起手,在法真面前握紧又松开,即便伤疤延伸到了手指缝隙与关节,也并不影响她的动作。
她看着手,脸上不禁扬起几分满足的笑意,双眼发亮。
“大师你看,这样都不疼,伤口也不会裂开。我都试过了,拿筷子、做针线,都与从前并无二异。非要说的话,也就是握笔时手劲儿虽不如从前,不大好控制笔锋,却也不至于……”
说到一半,她意识到什么,猛地闭上嘴。
在法真面前,宋家只是小门小户的寻常人家,顶天了认识几个大字,何来的家底研习书法?更莫说笔锋之类的话。
嘴上出了纰漏,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她心下再慌乱,也只能笑两声搪塞过去。
法真静静听她说完,似乎并未捉住她话里的缺漏,只道,“可否烦请施主随我去个地方。”
“那是自然,大师请。”
法真向前带路,她跟在后头,藏在袖中的左手攥紧又松开,闭了闭眼,慢慢平静下来,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天色已大亮,前院响起一道道撞钟声,伴着早课的诵经声,传到寺庙深处。
法真将她带到自己禅室后的一间小院门前,木门老旧,铜门环被磨得锃光瓦亮。
打开门,巴掌大的小院上竟盖了个琉璃顶棚,做成了温室。陶盆种满了各色草木,密密麻麻摆了满地,只留了曲折狭窄的一条道。
法真在前穿梭自如,宋云谣提起袍脚,小心翼翼踩在石砖上,生怕碰倒陶盆。
——她认出其中几株大约是夏枯草、大蓟之类的常见草药,一转头,又看见了石斛这类名贵药材,动作更是小心。
想来,此处便是法真研究、培植药材的地方。地方虽不大,可单看那琉璃顶棚,就知她手笔阔绰。
穿过狭小的院子,推开房门,屋子不大,墙边一排排药材柜,看得人眼花缭乱。
中间置一张书案,上面垒着几本古籍,还放着各色炮制药材的工具。
法真径直走到一个柜子前,拉开一格抽屉,从中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广口瓷瓶,打开瓷瓶,递到宋云谣面前。
宋云谣生怕自己手滑摔了,没有接过,只是探头看了一眼,瓶子里盛着淡红的药膏,瞧着是凝脂质地。
“这是……”
法真收回手,盖上瓶口,道:“这是贫尼炮制的新药,专用于烧伤。”
话说到这,宋云谣再傻也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不想猜疑,直截了当问道,“法真大师对我有大恩德,若是为了试药,我自无推脱,大师何不直说?”
果不其然,法真道:“这药的药性有些烈,贫尼给自己试过,药效虽不错,可贫尼生来有个毛病,比起常人更耐得住皮肉之苦。”
宋云谣微微蹙眉,“大师给自己试药?这是何意?”
法真转身放好瓷瓶,拉开宽大的袍袖给她看,只见法真皮肉松垮的小臂上,竟布满了一块块深浅不一的烧伤疤。
法真很快便放下袖袍,宋云谣睁大了眼睛,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自伤己身,只为研究药效如何。偏偏又这般凑巧,老天给了她一副对皮肉之苦并不敏感的身躯……
该说这是天命所定,还是她当真慈悲无我?
宋云谣定定神,暂且抛下杂七杂八的想法,问道:“大师想让我试的是药效,还是于普通人而言,这药用起来有多痛?”
她问得尖锐,法真一怔,微微移开目光,轻声道,“贫尼惭愧,是后者。”
法真眼帘低垂,为自己的私心不齿,等待着预想中的否决。
可眼前人却清脆开口,“这有何不可。”
宋云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背,错过了法真猝然抬起的视线。
“既有效用,不过是吃些皮肉之苦,又算得了什么?”
对面停顿不语,宋云谣抬起头,却见法真双手合十,朝她深深一躬。
“宋施主大恩德,贫尼没齿不忘。”
宋云谣连忙避开,“大师客气了,倘若当真能治好,还是我受益,大师不必如此……”
一个五旬有余、德高望重的老者朝自己拜谢,她实在受不住,想了想,又问,“大师,那这药膏,可以不算在我的‘香火钱’里吗?”
法真微微讶然,宋云谣有些窘迫,“就是,您把脉开方的香火钱……”
听罢,法真淡淡一笑。
“施主误会了。静雪庵给人看病诊治的香火钱,只取一根立香。”
“一根立香?”她不禁错愕。
“是。”
宋云瑶一时无言。
既如此,为何香客都不愿来看病了?一根香便抵了药钱,静雪庵账上还有多少银子?后山那几块田地,便足够喂饱整座庵堂的人吗?炭火衣物、香烛日用,还有这温室的养护,处处都是花销,静雪庵到底哪来的银子?
宋云谣心底疑问万千,可毕竟太过逾矩,只能通通咽下。
无论如何,得知所谓的香火钱不过是一根立香,她心里总归是轻松不少的。
二人又说了说日后试药的事,法真带她出了小院,锁了院门,往外走去。
困扰她大半年的烦恼骤然消失,还多了个天经地义的由头,能在静雪庵多待一段时日,宋云谣心中雀跃,面对向来寡言的法真大师,也松快了许多。
她随口开玩笑,“大师莫非是因为我手上的伤,才反复炼制新药的?看来大师心里有我。”
法真神色如常。
“于贫尼而言,宋施主与世间一花一鸟、一草一木都并无不同。施主既在贫尼心中,又不在贫尼心中。”
宋云谣背手走在旁,还未想好应对之语,法真忽然又说:“只是有一点施主错了。”
“但闻其详。”她微微挑眉。
“这药并非为了施主所制。早在二十年前,我便开始研究了。”
宋云谣方才不过玩笑话,自然明白法真并非为了自己。
只需看一眼她手臂上深深浅浅的伤疤,就知道这药绝非半年就能制成。
不过法真这么一说,她还真被勾起几分好奇,不禁问道,“恕晚辈冒昧,为何是二十年前?”
法真沉默良久,并未作答,却在一间冷清的佛堂外停下脚步。
宋云谣顺着法真的视线往里看,只见佛堂的门半开着,一位比丘尼坐在蒲团之上,闭眼念诵经文。
她侧着身,日光洒在石砖上,仿佛也在她半边脸上映了块阴影。
宋云谣以为自己眼花了,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才发现那并非阴影,而是一片狰狞丑陋的伤疤。
她的半边脸,褐红与青紫交织,仿佛彩墨混在水中,凌乱相融。
可比起颜色,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那烧伤疤。疤痕从一侧额头延伸到嘴角,覆盖住半张脸,竟连眼眶都缺了一角,眼珠突出在外,直叫人胆寒。
看清眼前一切,宋云谣的身子霎时僵在原地,可下一刻,屋内那人竟侧头直直看了过来。
二人视线相对,不过瞬息之间,宋云谣竟已镇定下来,嘴角一扬、眉眼一弯,朝那人合掌行礼,温和开口。
“扰了这位师父清静,烦请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