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子飞鱼

25、祭祀

　　康熙十年九月，上以寰宇一统，告成于二陵。辛亥，上奉太皇太后、皇太后起銮，皇后随行。
　　临走之际，凝楚将承祜和宫中事宜交由东珠料理，抱着孩子对东珠千叮咛万嘱咐之后，方才依依不舍的随康熙而去。
　　出了宫门，离京城渐行渐远，皇后随康熙一起坐在銮驾内，抱膝蜷缩于车驾一隅，心疼的想着临来之际孩子抱着自己哇哇大哭的模样，半日无言。
　　康熙原是在审阅六部呈上来的折子，待稍事歇息，他方才觉得自己忽略了身边的皇后。只见她呆坐一旁，只默默望着窗外沿途的树木，似乎有些不高兴的样子。
　　康熙清咳一声，挪到皇后身边，讨好的开口道：“嗯……皇后娘娘看什么呢这么入神？让我也看看呗。”
　　凝楚回过神来，转头看见康熙一张放大的脸，不由笑道：“活了十多年，这是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儿，有点儿不习惯而已。”
　　康熙嘿嘿一笑，随即说道：“看来是朕太拘着皇后了，是我的不是。不过你可得快点儿习惯这日子，将来我还会带你去好多地方呢！”
　　凝楚道是康熙的一时戏言，也不以为意，只随口说道：“臣妾帮皇上打理后宫，哪有那么多时间游山玩水。皇上的心意，臣妾心领就是了。”
　　康熙听了这话，正色道：“楚儿，朕真的是这么想的。等过几年朕着手开始撤了三藩，清除了大清最大的障碍，朕就带着你走遍咱大清每一寸土地。从南到北，从东至西，你想去哪里，朕就带你去哪里！”
　　凝楚听康熙这话不像是玩笑，不知为何他会突然这么说，只有些不解的望着他，并不答话。
　　康熙笑笑对满脸疑惑的皇后，郑重道：“我知道你并不爱皇宫，可我也不能放你出去。我早就想好将来定要如你所愿，让你览尽广阔山河。楚儿可愿意？”
　　凝楚睁大眼睛望向康熙，她一直以为康熙对自己不愿进宫这件事情多有怨怼，可却从未奢望过他会有如此心意。瞬间暖暖的幸福感涌上心头，她笑着将头搁在康熙肩膀上，目光再次移到窗外，笑说道：“皇上带臣妾去哪里，臣妾就去哪里。只是将来臣妾若老了丑了走不动了，怕是皇上都不肯带了呢。”
　　康熙感受到皇后的依赖信任，紧搂住身边的人儿，微笑说到：“到那时，朕可也老了，咱们就让祜儿在坤宁宫外支两条躺椅，再放个小茶炉，天气好的时候就晒晒太阳喝茶说话儿，然后让祜儿的孩子们陪着咱们可好？”
　　凝楚微闭上眼，凝神想着康熙杜撰的场景，笑容爬满眼角眉梢，嘴上却说道：“孩子大了都各忙各的，谁还有闲工夫陪咱们这老头子和老太婆？”
　　“嗨，他们不陪最好，我还嫌孩子闹腾。”康熙接话道：“那就你我二人，几十年后，朕把江山传给咱们儿子，咱俩就云游四海去……”
　　“皇上！”凝楚一个激灵，从幻影中回过神儿来，坐直身子正色道：“皇储之事是国之根本，皇上不可草率行之。而且，祜儿体弱稚嫩，恐难堪大任，往后，皇上还是别说这话了。”默默低头，凝楚声音减低却异常冷静：“我只愿孩子一生平安顺遂，无灾无病，随他心意做自己愿做的事情，仅此而已。臣妾不敢、也不愿过多奢求。”
　　康熙见皇后仍是如此固执，虽有些气闷，拉起皇后的手，但还是好脾气的道：“好了好了，朕往后不再说了可好。不过要是咱们祜儿是个治世之才，你将来可不能拦着。”
　　凝楚知道这是康熙最大的让步，也不再多言，只点头应下。心里却是想着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就好。（话外音：谁知道没有以后了捏。。。。）

　　随康熙拜祭福陵昭陵毕，自盛京冬巡的过程中，京城突然奏报说承和病重，十月回跸盛京，几天之中，宫中连续传来的多封报告大格格病危的急件。凝楚仔细审阅安顿，不停地着人去京城传旨，心内只是默默祈祷，承和丫头，可千万不要有事。
　　十月辛卯这日，承和病逝的消息还是传到了盛京。
　　心情沉痛的拿着奏报急速赶到了太皇太后门外，忽而听到门里众人的欢笑声，凝楚思及孝庄和皇太后正在接见蒙古各位王公夫人，知道此时报告多有不妥，便转身朝校场而去。
　　康熙正在校场与文武官员和外藩使节较射，气氛也颇为热闹。凝楚在场外着人叫来小毛子，将宫中奏报交予他，只说让其于人少处再呈递上去。
　　凝楚原想等着皇上的吩咐指示，却发现这地方来来往往人多眼杂，转身便欲离开，就看到康熙远远疾步走来。
　　凝楚忙跪下行礼，轻声道：“请皇上节哀顺变。”
　　康熙一把拉起皇后，皱眉问道：“此事老祖宗知道么？”
　　“还不知道。刚臣妾去往清宁宫，老祖宗正在召见各蒙古福晋。臣妾不敢贸然行事。”
　　“嗯。这样便好。”康熙点点头，神情仍然严肃：“承和的丧葬，就按照承瑞的成例去办就好。此事现在不宜声张，就先压下这个消息。”
　　“是。臣妾遵旨。”
　　凝楚行礼答应下来，低头瞥见康熙手中的奏报，不禁红了眼圈，只轻声问道：“我们……是不是见不到孩子最后一面了……”
　　康熙刚刚是借口如厕离席，场内所有人都还在等着他，嘱咐完后原想马上回去，忽然听到这句话，便止住前行步伐，默然良久后方才沉声道：“只怪这孩子跟皇家没有缘分。你……将她好生安葬就是了。”
　　言毕，康熙举步离开。
　　凝楚看着皇帝远去的背影，一时哽咽无言。

　　晚间，热闹隆重的宴会在盛京皇宫的大政殿外举行。席间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凝楚礼仪应对不差的同时，心内却没有半分喜气。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消失了，可是，本应该在她身边的静守默哀的人们，却都在远在千里之外的地方言笑晏晏，欢歌笑语。
　　这——究竟是谁的悲哀？
　　好不容易挨到宴会结束，送走了各王公贵族，夫人福晋，凝楚慢慢走回住处。想到承和已经逝去好几天了，而张佳身边也没有能够让她感到慰藉之人，凝楚就替她感到悲哀难过。
　　“嫂子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昏暗的灯光下，常宁立于不远处，看着凝楚缓缓走近。
　　凝楚道：“五阿哥从太皇太后处来么？天色已晚，五阿哥就早些回去吧。”
　　常宁略犹豫下，只道：“刚刚臣弟跟随皇上送老祖宗回宫，听皇兄奏报说大格格……”
　　“大格格过世了。”凝楚略一低头，掩下眼中悲伤，复又道：“也是皇上所说，这孩子，和皇家没有缘分罢了。不过，听说五阿哥侧福晋将要生产了，咱们回了京城，皇室就会添个小宝贝，您可也要做父亲了。”
　　“呵……是啊……”常宁略一应声，抬眼看看远处，遂笑道：“天色不早了，臣弟就先告退了。”
　　凝楚微笑行礼，看着常宁转身离开，心内叹息：几年前她刚进宫时与他除夕夜相谈，他不过还是个小孩子而已，如今，竟然也要做父亲了……时光如梭，老去了年华，也生生的耗走了她身边一个一个的亲人。
　　正出神间，蓦地一双手搂在腰际，身后人呼出的温热气体喷在脑后，凝楚忽然间心安许多，无论如何，身后这人，却是从没有离开过。
　　转身面对康熙，凝楚道：“承和的丧葬，臣妾已经着人回去通报了。请皇上放心。”
　　康熙看着皇后却并不答话，她做事，他一向都放心。
　　拉起皇后的手，康熙与她沿着墙根慢慢向前走。温和的月光洒向地面，略带寒意的微风游走于她二人身边。空气中的气息越发的沉静，远处随风摆动的灯盏都有种说不出的安逸静谧。
　　静默半晌，康熙方才缓缓开口道：“刚老祖宗说，如今承和病逝，宫里也没了小格格。若是常宁的侧福晋生了女儿，就将孩子接到皇宫里来养。”
　　“是。”凝楚应下，不再做声。
　　康熙看看皇后，叹声道：“你可能会怨我，孩子没了，却怎的没事儿似的，如此绝情。可是楚儿，如今天下局势并不安稳太平，此次祭陵，也是为了能够与蒙古各部和边关将领联络示好。今日这晚宴，早就已经定下了，虽然朕也不愿，但是……”
　　“臣妾明白。”凝楚接话道：“其实早就有人说过，您首先是个皇上，然后才是孙儿，皇儿，丈夫，父亲。臣妾始终知道，在皇上心中，家国天下才是最重要的。”
　　“不是，楚儿！”康熙坚决否定：“除了皇位，朕知道心中还是有值得朕去守护的美好。你要知道，你和祜儿，始终是我手中的宝贝。”
　　“是的。”听了这话，想着承和之死康熙的淡漠，凝楚忽而觉得有些好笑，但也并没有否认，只是顺着康熙道：“臣妾知道您爱护孩子。臣妾也十分感激。”
　　只是……凝楚默默心道，还需要时间证明——在皇位和亲情面前，您的天平，会偏向那一边。

　　十一月还京，康熙一行离开京城已近两月。回到紫禁城，侍奉两位老祖宗回到寝殿，凝楚迫不及待的赶往坤宁宫，奶娘早已经带着承祜等在了那里。
　　如今祜儿已经两岁，早已歪歪扭扭的可以走路了，小家伙歪在奶娘怀里等着的时候还昏昏沉沉的想要睡觉，待凝楚走近，承祜眨眨眼睛看清了眼前来人，忽的有了精神，挣脱奶娘的怀抱叫着“额娘”就扑向凝楚。
　　凝楚忙一把将孩子抱在怀里，任孩子搂着自己又亲又叫，细细看着孩子的小脸，半晌后方笑着对子奴道：“咱们走了这么久，难为东珠姐姐照顾的这么好。祜儿好像又长高……”
　　还没等她说完，小承祜忽而向她身后伸出了手，笑的无比灿烂。凝楚回头，就见到康熙换了家常衣服，笑容满面的从宫外走来。
　　放下承祜，原准备带着孩子给康熙行礼，小家伙却不理母亲的行动，迈着小短腿儿迅速跑向康熙，嘴巴里还不停叫“阿玛阿玛”。
　　康熙哈哈笑着抱起承祜，顺手将承祜抛起来又稳稳接住，父子俩在坤宁宫的院子里玩儿的不亦乐乎。凝楚只是站在门边，微笑着看着这父子二人。
　　康熙带承祜玩了一会儿，便拦腰将小家伙捞起，迈大步走进屋内。
　　殿内早已烧好了暖暖的火炕和火盆，康熙将承祜放在炕上，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掏出一柄木质短剑，对着承祜献宝道：“儿子，看阿玛给你带什么来了！”
　　承祜扑上来要接过康熙手中的木剑，他老早就看上了阿玛身边那些侍卫带的佩剑了，可是阿玛却总不许他碰。
　　不料康熙手一抬，退后一步笑道：“儿子，快叫好阿玛，快说你最爱阿玛，阿玛就给你！”
　　承祜刚刚站起来准备抢木剑，还没来得及回应，不料蹦起来时不小心磕到了炕桌上，疼的他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凝楚随康熙进屋后就带着子奴等人收拾行李，也无暇照管儿子，此时听到儿子哭声，赶忙跑了过来。却只见此时康熙早已经心疼的将承祜抱了起来，又是拍又是哄，还狠狠拍着炕桌，小孩子气的对承祜道：“这桌子绊倒祜儿，咱们就打它，打它！祜儿不哭，祜儿不哭……”
　　承祜不理，一面大力想要推开康熙，一面喊着额娘，哭的更凶了。
　　凝楚好笑的摇摇头，从康熙手中接过孩子，让他自己站在炕上，作势板着脸，指着承祜道：“你以前不是跟额娘说你要当巴图鲁么？就这样你就受不了了啊？看来祜儿以前是骗额娘的呢。”
　　听了母亲的话，看着母亲严肃的表情，承祜抽抽嗒嗒的渐渐停止嚎哭，却始终不见母亲的笑容出现在脸上，遂有些害怕的将头转向康熙，早已忘了刚刚还对爹爹愤怒不已。
　　祜儿寻求保护的眼神传递过来，康熙早就坐不住了。他一把揽过儿子，笑嘻嘻的对皇后道：“什么巴图鲁啊，咱儿子才多大！好了儿子，不怕，有阿玛给你撑腰！”
　　凝楚愣了一下，继而对康熙道：“你就这么惯着他吧！瞧他现在都成小霸王了，还漫无边际的宠他。”
　　康熙不以为意，只骄傲道：“咱们的儿子当然是要被宠的！看咱儿子多可爱，多聪明！儿子，等来年开了春儿，阿玛就给你找启蒙师傅。给你找咱大清最好的师傅教你习字骑射好不？”
　　承祜当然不知什么叫习字，什么叫骑射，只是知道刚刚母亲板着脸吵自己，是阿玛给解的围，遂讨好似的搂着康熙的脖子，嘻嘻笑着点着头。
　　凝楚看着又玩到一起的父子俩，有些无奈。从来这一大一小都是一派的，总是联合起来对付她。凝楚摇摇头，却也不撑不住随他父子二人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