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香菇爱青菜

13、第 13 章

　　翌日清晨，法租界某教堂。
　　一个带着黑色呢帽的男人走到教堂里，扫视一圈，静悄悄地找了个位置坐下。
　　林绥之偏头看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递给他。
　　男人接过来，快速翻了一下，只见笔记本中露出了一张泛黄的三寸照片，上面是一张全家福：一对坐在椅子上的中年夫妻，站在他们身后的是一高一矮两个男孩子。
　　手指在照片上轻轻摸了一摸，男子低声说：“没想到他还留着这张照片。”
　　那日，他撞上弟弟的目光，心知不好，火速离开街道。接着，他请组织调查弟弟的近况，发现弟弟也参加了革命，并且刚刚暴露被抓。
　　林绥之说：“幸亏截下了。”
　　张林生是商人，见到日记中的照片不会多想，但照片要是到日本人手里，那就不堪设想了。
　　男子掏出打火机，留恋地看了一眼照片，那上面是他已离世的父母和失散多年的弟弟的唯一影像。火苗沾了相纸，顷刻间，照片便化成了灰烬。
　　“我离家时，他才十一岁，没想到还能认出我来。”男子缓缓地说。
　　听闻弟弟暴露，他担心不已的同时却想起更重要的事情。
　　弟弟从九岁起每日必写日记，他怕他将相遇的事情写到日记里。没想到，他不但写了日记，还将照片一直随身携带。
　　“少军耿直，实在不适合在沦陷区潜伏。为了国家，我早已决心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只是，请组织……”他说不下去。
　　光写日记这项，弟弟严重违反了工作原则。
　　林绥之看了他一眼，转过头望着前方的神像说：“你放心，组织已经准备将你弟弟和另外两名同志送回陕西。他参加革命才半年，这次的错误是无心之过。张林生死了，行动时我们派了一名同志潜入他的别墅，没有发现照片副本。在上海，除了我没有人知道你的身份。”
　　男子点点头，将笔记本塞到西装口袋里。
　　清晨的曦光中，两人先后出了教堂。
　　男子走到不远处的巷子里，四周观察少倾，掏出笔记本和打火机，将笔记本烧着了扔进垃圾桶里。他看着笔记本慢慢被火苗烧成了灰烬，眼中溢出淡淡的水光。
　　片刻，男子神色平静地走出巷子里。

　　隔天，傅蔓薇照旧去盛宅上课，还没到门口，便远远地望见盛家今日来了不速之客。
　　铁门外，停着一辆挂了太阳旗的黑色轿车。想必是佐藤弘夫来了，傅蔓薇稳住心神，缓缓走近了按下电铃。
　　客厅里，盛霆光坐在沙发主座上，闲适地抽着雪茄。
　　佐藤弘夫和盛其野面对面地坐在侧座上，一个陪着笑回答盛霆光的问话，一个翘着腿百无聊赖地喝着茶。而佐藤的副官毕恭毕敬立在佐藤身后，像是一个泥塑的石像般垂着眼皮。
　　陈露露穿着新裁的紫色旗袍弯腰为大家一一斟茶。
　　“谢谢夫人。”佐藤弘夫端起茶杯，道了谢。
　　傅蔓薇一进门，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到她身上。
　　“不好意思，不知道您家里有客人。”傅蔓薇对迎上前的陈露露笑着致歉，然后一一问好。
　　陈露露笑着说：“没事，佐藤少佐是盛家老朋友了。今天天冷，辛苦傅老师了。”
　　傅蔓薇点了点头：“您客气，那我上楼了。”
　　她刚转了个身，没等她迈开步子，只听佐藤对着陈露露说：“想必您对傅小姐一定十分信任，才会让她带其麦去参加酒会吧。”
　　他这话问得突然，陈露露愣了一下，堆上了笑意：“是啊，傅小姐在我们家教课很久了，我们都很放心。怪我那天头晕又发了烧，害她惊吓一场。”
　　傅蔓薇客气地说：“没什么，谁能料到这种事。”
　　佐藤看向傅蔓薇，问：“听说案件发生时，傅小姐在洗手间，请问是否看见什么可疑的人？”
　　傅蔓薇迎向他的目光，嘴唇刚动了一动，只听盛其野开了口：“傅小姐出了洗手间，就看见我。不知算不算？”
　　见盛其野面色颇为不善，佐藤笑呵呵地说“其野君说笑了。”
　　盛其野这样说，把她摘得干净，倒成了她的时间证人。
　　她当时明明是背对他，难得他真的一点没怀疑吗？还是故意帮她洗脱嫌疑？
　　傅蔓薇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盛其野的脸上，他望着她，神情平静。
　　“不好意思，佐藤少佐。当时突然一黑，又是Qiang响又是尖叫，我实在惊慌，而且那天我有些不舒服，自顾不暇，没留意有什么特别的人。”傅蔓薇说得十分恳切。
　　这时，盛霆光叹了口气：“现在上海的治安啊。”
　　他昨天刚从香港回来，听闻刺杀事件，立刻决定要尽早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佐藤面上露出一丝尴尬，而他身后的副官带着狠意瞥了他一眼。
　　陈露露端着空茶壶，赶忙圆了场：“什么人这么大胆，当众杀人啊。听李太太讲，还好皇军把匪徒击毙了。”
　　“其实，当时为了安抚大家，我是撒了谎的，匪徒逃脱了。”
　　说完，佐藤面上露出自信的神情：“不过，请各位放心，我们已经掌握了确凿线索，必然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话说得傅蔓薇心惊。
　　她一转眼，瞥见佐藤身后的矮胖副官正将目光落到了她的脚下，但只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这是下意识的动作，还是对方抛出的诱饵？
　　她在心里琢磨着，面上挂起淡淡的笑，说：“那就静候佐藤少佐的好消息。”
　　说罢，傅蔓薇点头告辞，径直踏上楼梯走向二楼。
　　沙发上，盛其野的目光追着她上了几个台阶，随后看向佐藤弘夫。
　　寒暄片刻，佐藤弘夫和副官离开了盛家。
　　汽车里，副官石田不解地问佐藤：“少佐，您刚才为什么要告诉他们凶手没被抓住？他们会不会泄露消息。”
　　佐藤眯着眼睛看向前方：“你太小瞧盛家父子了。你以为他们会不知道？中国有句古话叫引蛇出洞，盛其野和傅蔓薇都在嫌疑名单上，如果真和他们有关，那接下来，我很期待。”

　　二楼卧室里，傅蔓薇佯作不经意地询问：“其麦，你那天害不害怕？”
　　其麦抿了一下嘴唇，点点头。傅蔓薇摸摸他的脑袋，柔声安慰：“那天，傅老师也很害怕。晚上还做噩梦了呢。”
　　“真的？”盛其麦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仰起头问，随即小嘴一撇：“我也做噩梦了，可是妈妈那天半夜发烧，都不能陪我睡觉了。”
　　看来是巧合了，陈露露那天是真的感冒了。就算没有，盛家的茶具每日都要清洗几遍，想查也查不出什么。
　　上完课，傅蔓薇走到一楼，见客厅里只有盛其野还坐在座位上哗啦哗啦地翻着报纸。
　　一听到楼梯上的动静，他即刻放下报纸站起身，大步流星走到她身边。
　　望着她秋水似的眼睛，盛其野抿抿嘴，说：“佐藤弘夫心思缜密，为人阴险，酒会的事他必然会追查到底……所有相关的人员他都不会放过。”
　　傅蔓薇笑了笑，淡淡地说：“像您说的，这么精心策划的刺杀，他若能捉到凶手，也算本事。不过……” 她的笑容深了几分，带着几分玩笑似的说：“我可是为了陪其麦才去的，您可得给我作证。”
　　盛其野点了点头：“你心里有数就好。”说罢，便瞪着亮晶晶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
　　他的目光真诚又放肆，傅蔓薇感到脸颊有些热，便笑了一笑，与他道了别。

　　等傅蔓薇回到家时，饭菜刚刚摆上桌。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虾米青菜和一大碗鸡蛋羹，还都冒着热气。
　　傅蔓薇换了衣服，与父母热热闹闹地吃了晚饭。
　　不知这样温馨的家庭时光能维持到什么时候，她暗想。
　　傅蔓薇上了楼，弯腰脱掉浅米色皮鞋。
　　她将皮鞋整齐地放到床底下，接着目光落到角落里另外一双白色皮鞋上，面色变得凝重起来。
　　今日佐藤说的话和他副官瞥过来的那一眼，都令傅蔓薇胆战心惊。
　　是按计划立刻销毁这双鞋，还是或许有其他办法脱困？如果现在销毁，必然在家中留下痕迹，一旦他们搜查，反而会坐实罪名。如果不销毁，就算发现，她咬死了自己只是偶然经过，反倒会拖延一些时间……
　　思忖片刻，她做了决定。
　　晚上八点，公用电话厅里，傅蔓薇拨出紧急联系电话。
　　“你好，请问李掌柜在吗？我是他老家的表妹，他说来上海打这个号码。”
　　等了片刻，电话那头响起林绥之的声音。
　　汇报情况后，她说出猜测：“也可能是佐藤抛出的烟雾弹，当时盛其野和我都在卫生间，他可能在试探，想让我们自乱阵脚。”
　　默了一默，林绥之说：“如果真留下足迹，那很危险。我会想办法确认。那天在卫生间里，你遇见哪些人？身高体重如何？”
　　傅蔓薇望着黑乎乎的窗外，回忆着宪兵本子上的信息：“张翔：身高一米六七左右，一百零几斤，很瘦小；刘雪华，她灯亮了以后大概五分钟进的卫生间，闻到我烧东西时点的烟味，身高不到一米六，大概八十多斤。盛其野和他弟弟，”她顿了下，“老师，能不牵连到他们吗？”
　　“如果日本人真提取到脚印，我们必须给他们一个嫌犯。从身高上来看，张翔和刘雪华比较接近你。你没有销毁鞋子是对的。”
　　林绥之对盛家兄弟有一定了解，因此首先排除了他们。
　　行动时，傅蔓薇穿的便是那双放在床底的白色皮鞋。是一双时髦的牛津皮鞋，无论男款女款样式都是一样的。她选了一双三十九码的男款准备给苏州的表弟当十七岁生日礼物。由于上海沦陷，礼物迟迟没有送出。
　　如果不是有意观察，她一米□□的个子穿三十九码鞋子，看起来并不会奇怪。按计划，这双鞋子需要今日销毁，一旦有人怀疑，她只说对方看花眼了，她那天穿的是现在穿在脚上的这双米白色尖头皮鞋。
　　这两双鞋一个白得像冰淇淋一样，一个偏米色一些，都是低跟尖头、带点雕刻花纹的样式。灯光下，不注意观察，很容易混淆。况且一双是39码，另一双是38码。
　　林绥之说：“专业的技术人员能通过脚的着力点不同，推断出穿鞋者的真实身高体重。明天晚上十点，你打给我。备用的行李和证件要随时检查，一旦暴露，你和父母立刻撤离。”
　　接着傅蔓薇问了关于爆炸的事情。
　　“不是我们的人，是力行社。这倒无意中掩饰了我们的行动。”林绥之说。
　　力行社对“李董”（即李茂安）进行了锄奸，恰恰也选在酒会时动手。这一点，他们事先并未得知，所幸行动没有被干扰。
　　最后，林绥之语声沉沉地嘱咐她：“日本人一定会对你进行详细调查，接下来你要万分小心。”
　　他还想问盛家有没有怀疑她，但转念一想，这并不是最紧要的事。当务之急是解除日本人对她的怀疑。挂断电话后，林绥之沉思片刻，心里有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