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第 1 章 ...
-
记不得……就算了。
沈园先月阁,叶静荑独自坐在茶席的主人位。对面只有一位客人,此时出神地盯着静荑摆弄香炉的手,有些心不在焉。
静荑长睫低垂,手中的羽毛香帚轻轻扫动,浮灰被细细拂去,最后压一枚炭丸,炉盖又重新被盖好。
紫烟袅袅升腾,一抹莹白的细腕不经意从藕合色的明制袄中露出一丝,静荑将香炉向客人的方向推了推。
青黑色西装的客人沉默地阖上双眼,嗅了一嗅,又将眼张开,表情没什么变化。
静荑稍抬秀目望向对面。通常到这一步,无论多么尊贵的客人眉头也舒展开了。然而这位沈先生优雅的凤目中却仍带着一种近乎寂寥的温柔,双眉间细纹隐隐。静荑不动声色地将目光又沉下去。
门口温炭的霓霓拎着裙子踮脚进来,闪在静荑身后一句低语:“用什么水呀?”身上是静荑一样的装束。
“我去年冬天那瓮山雨,弄两盏来吧。”张口是温润的姑苏话,主位的姑娘低声吩咐一句。同伴有些吃惊似的略张大了眼睛,却没说什么,点点头去了。
沈园先月阁的茶寮,不单是茶道圈,便是整个文人圈也久闻其名。虽然如此,即便来到先月阁,也并非一定能喝上静荑亲手奉的茶。静荑主席、霓霓烹水,这是沈园最高的礼遇了,何况还是静荑亲自从贵州背回的松叶冬雨。
对面沈姓的客人似乎听出那水有些不同,却蹙了眉,转而望向静荑肩头。
静荑没再说什么,转身温着茶盏。茶盏温好,她挑出一只甜白盏裹了茶巾细细抹净,再将今日要用的碧螺春投入还有些烫手的茶盏中,奉给客人品鉴干茶香气。
东山碧螺,论香是从不输人的。静荑有些挑衅似的看向客人。客人似乎并不惧怕茶具烫手,直接捧在手里嗅了一嗅,表情果然松了松。静荑唇角似有似无地一提。客人转而看向静荑,一双优雅的凤目盯进她眼底似乎在质问什么。
静荑被看得莫名,一双似喜又似含悲的长秀目也回望对方一阵。
“这是太湖东山产的碧螺春,今年的明前叶。沈先生……有什么疑问吗?”她有些疑心这位海外长大的华尔街才俊只听过龙井,瞧不起本地的碧螺。
对面半晌才反应,微笑摇头。“不,没有。叶小姐太客气,叫我路易就好。”
静荑笑笑。
这位沈先生是文化局请来的客人。说是刚从海外回来,同沈园有什么重大渊源,如今还是即将开机的园林宣传项目投资方。自然要小心招待的。
只是这位沈先生特意指名了先月阁的茶席,全程却不发一语,心绪难测。
霓霓将三沸的松间雨提了来,静荑待水稍凉后倾入紫砂壶,再投入刚才的碧螺,茶汤两倾两入,三呼吸的等待,碧螺香绽开鼻底。静荑倾出两盏,一盏奉与路易。
对方修长的手指在茶桌上轻敲两敲。
这是谢茶的手势,现在很少人用了。静荑唇角松了松。路易捧起杯盏在鼻底细嗅一阵。不同于龙井,碧螺带着些花草香,也更张扬,“煞人香”的名号不是白来的。
路易轻啜一口。“好茗叶……好水,叶小姐好手法。”
“沈先生喜欢就好。这是明代的瀹茶法。”静荑微笑抹一抹茶海壁的水渍。
路易尽饮后捏着自己的甜白盏,有些疑惑地看向对面的主人杯。静荑一口都没有动。
静荑察觉,又笑一笑。“这是绿茶。”然后便不说了。
路易等了一阵,对方没有再解释的意思,路易也没再追究了。
“听说叶小姐也从纽约来,曾在高盛高就。”
对面忽转了话题,静荑怔了怔。刚才会议室那一会儿的功夫,李主任做什么把人家家底一起抖搂给客人。
“过去的事了。很多事……自从离开,甚至有些不记得了。”
“想来也是。”对面忽然一句苦笑,语气自嘲似的清凉。
静荑正有些不解,对面却忽又换了语气。“其实是有一样东西,大约是叶小姐某位同事的,我一直想还给她,总没机会。”路易说着在左襟内侧的口袋掏一阵,小心地捧出一杆极普通的签字笔,双手捧给静荑。
“叶小姐……眼熟吗?”
静荑接过那杆笔,灰色笔身,上面刻着些单调的白色纹路,仿佛有些熟悉,细想却全无印象。那不过是稀松平常的水笔,随处可见。
静荑尽力回想,并没什么头绪,人却已有些昏昏沉沉,额角隐隐作痛。路易连忙出声打断:
“不是什么要紧事,叶小姐记不起就不要想了。”
“是……很重要的东西吗?”静荑朦胧中问。
路易望对面一阵,末了松了松眉头,“一个股权项目上。记不得……就算了。”
“如果真的很重要,我或许可以帮您问问其他人。也许有人记得。”静荑有些发怔似的望着那支笔。
路易笑出来:“不必了。对方想必都忘干净了。”
静荑听他这样说,认真捧过笔杆,“真抱歉,那阵子发生一些事,我的记忆变得零零碎碎,后来回国两年,原本记得的部分好像也忘得差不多了。”
“……没关系。”
对面语气意外的认真,仿佛是一句郑重的原谅。静荑有些意外似的抬起头,对方笑容温雅,周身却仿佛有些看不见的东西,静荑几乎被感染,觉得悲从中来。
先月阁是清凉的寂静,早春的风透过冰棱窗吹进来,带着些玉兰香气。静荑几乎有些心酸,低头为路易添一盏茶汤。
路易仍旧斯文地谢了茶,认真吃完,然后忽然拉拉衣襟起了身,微笑递手过去:“叶小姐,初次见面,幸会。”
静荑轻轻拉住那只手。对方怔了怔,小心地加了些力道,静荑象征性地回握一握。对方握力大约四成都没到,却是十二分的温暖。那不像握手,几乎是一种“执手”了。
“今后见面的机会还多,叶小姐请多指教了。”
“我才是。很抱歉,没能帮上忙。”
路易摇头,“不,我已经得到答案了。多亏叶小姐。”
静荑抬了抬眉毛,路易没给她提问的机会,
“再会。”
一个过分温暖的微笑,那人说完离了席,大步跨出先月阁去了。
那支笔静静斜在桌上,笔身微黄,白色的纹路浅淡。静荑拈起在手心一划,书写流利。笔杆里墨水充盈如新,大约是珍重得从不舍得使用。
路易坐在回酒店的车上,阖上眼,面前仍是那双纤细苍白的手,执着炉瓶三事、摆弄着茶盏。两年前,同一双手在键盘上翻飞,手背青蓝的血管历历可见,甲盖透着浅淡的粉色。
那是被投资公司的会议室。高盛派来的美丽VC坐在对面,身边是IPO审计的现场负责人。
“贵团队对他们的预测假设是如何评估的?我看了审计底稿,他们未来三年的访问量,这个增长速度有什么依据?”
审计负责人笑了笑。一般来说,他们是比投行方面更加保守的,没想到眼前的VC比他们还较真。
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两点三十五分,现场人早已前仰后合,桌上铺满各色速食的空盒,咖啡被当作白水续了一杯又一杯,所有人的衬衫领口都松了几颗,除去对面的VC。
他们都称呼她Jane。Jane身上是珍珠白的真丝衬衫,领口严丝合缝。
审计负责人又解释几句,Jane抱歉地摇摇头,“还是要看测算模型。”
“这对估值有影响。”她补充一句。
已经三点了。对面仍皱着眉,手边的咖啡也不大动。路易的身份本无需陪同,可不知何时起,VC在,他就在,已成惯例。然而,到底他同VC之间连十句话也没有。
说话间,Jane忽然抬肘撩起长发,随意拾起桌上一支签字笔搭在脑后搅起乌发,不知如何几下缠绕,反手一别,一头青丝即刻被笔杆牢牢簪起,清俊优美的下颌线一瞬昭然目前,白皙纤细的脖颈几乎泛着光。
路易垂下眼睑,抄起咖啡啜一口。
那时他没能弄清她的本名。即便本家传来消息,这位VC小姐就是叶家独生女,论理应是他的未婚妻,可他们却连她的本名都说不清。
一晃神的功夫,人早不见了。会议室空空荡荡,唯那支笔被遗落在桌上,伶仃,安静,让人不由地想起她。
那个项目后,她消失得如朝露无痕,他问遍所有能联系上的高盛人员,没有人知道她的去向。连真名都不可得,仅凭工牌上一个滥大街的“Jane Ye”,大海捞针一样的两年,唯那支笔为他证明那个人真实存在过。
数十个凌晨与深夜,她的组员去了,人后她一瞬的愣怔,有些恍惚似的转身立在落地窗前,对着窗外灯火阑珊。
他仿佛就有些察觉她的心事,霓虹映照下的脸孔优雅而落寞,让人记起一句很古老的中文:“绝世而独立”。
可那落寞不过一瞬,眼前分明是干练清凛的才俊,时时以坚强示人,他有什么资格去戳穿她人后一瞬的软弱。
于是每当此时,路易便若无其事地转身出屋,有时很短、有时更长,待那双高跟鞋重新响起,他再回来,微笑请她允许自己送她回家。
她往往也是拒绝的。
“谢谢,我的车就在楼下。”她笑得矜雅。他再坚持,她仍是摇头。唯有一次,天已隐隐透着青光,她大约是实在撑不住了。
路易拉开副驾车门,她苍白着脸笑着道谢。路易关上门绕回驾驶座。车启动了,路易就要问她去哪里,才转头,副驾上的人却已倚着靠背睡了过去。
路易一瞬的惊讶,立刻缄住口,几秒后,副驾被彻底放平,一件外套盖在她身上。
路易还记得那天日出的每一秒,停车场灰白的墙壁,太阳无趣地从水泥地面缓缓升起,才修剪过的草坪发出特有的生涩气味,日出的幽紫与血红无比短暂,还不曾留神便是艳阳高照,车窗早做了筛光处理,可路易仍在担心过于明艳的阳光会将她晒醒。
于是他悄悄将车挪到一棵树下。树影斑驳落在她脸上,那场景仿佛很衬她。10点过半,副驾的小姐恍惚惊醒,睁眼是一句突兀的中文:“上午的会我迟到了!”
路易按灭手机,也用中文回她:“会是12点,还有时间。”
10点整的全员进度会议,路易以自己赶不及为由强行推后两个小时。
那便是他们最长远的交集了。路易送她回家,等在她楼下,待她妆漱一新,再将她送回来。
若早知她会那样突然地消失,那时便不该止于此的。无论用什么方法。
现在,久久延迟的航班终于滑向它既定的轨道,绝不他顾地驶向地图上小小的一点:故国,长洲,沈园。一万四千公里、七百个日夜,那睫羽沉沉的长眼一弯,山海平于夕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