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拾》从余问古

43、跪谢恩情

　　山尘观里一直有专门接收祈愿的卡片、信函的传统，一则是山尘观有专门为祈愿诵经的道长，二则是为了方便赶时间的人和外地不能赶到的人。

　　前者算多，后者还是少数，毕竟拜神之人讲究心诚则灵，自己不亲自到场总觉得不好一样。

　　宋十清那时候就做着收集整理的工作，需要交给道观里的师兄诵经的另放，其余留存的留存，烧掉的烧掉。

　　某一天，宋十清只以为打开的是一封普通的信件，从外面看与其他无二。

　　打开看到里面字迹的一瞬间，他痴痴发愣，这字迹……

　　是蒋时的字，但又不是蒋时的字。

　　就好比摆在你面前的是一份纯英文信件，但你一眼望过去，脑海里自动翻译成白话，你都还没有反应过来这其实是英文。

　　人总说化成灰都认识，蒋时的字化成灰说不定宋十清真能认识。

　　先识别内容，才发现他好像是刻意的在模仿别人的字迹。

　　蒋时书法写的很好，但并不是蒋教授悉心教导的结果，说耳濡目染也并不完全准确，只能说他在这方面确实天赋异禀。

　　这不是自家大人吹捧，院里有名望的老教授也夸过他，但他这个嘚瑟性格却对此完全不在意，甚至表现的很低调。

　　宋十清其实并不知道他模仿别人的字迹也是这么厉害，说出神入化可能有些夸张，但确实不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

　　此前蒋时没有告诉过他自己还有这个技能，他看见的第一时间也有些发懵，不明白蒋时的意图。

　　信件用的是旁人的字迹旁人的口吻说着旁人的故事，宋十清后知后觉意识到，蒋时在刻意隐瞒自己是发信人，捏造了某个身份让他能够看见自己想说的话。

　　宋十清能够理清这些并不是说因为多了解蒋时，重要的一点是，蒋时第一次寄信模仿的是......穆青青的笔迹。

　　以为只有一次，后来有十次百次，没有一次笔迹重复，除了第一次穆青青的之外，也再没有一个宋十清熟悉的笔迹。

　　上百封信件，有留信有寄信，寄来的信都是天南海北的地址，宋十清知道蒋时肯定是费了功夫的。

　　而那些没有地址的留信都是直接投到观里收存处的，几十次蒋时来见了他，但都小心翼翼的隐藏着，然后把自己想说的话融进别人的故事里。

　　他万般小心，为了不引起怀疑，不仅仅改变着字迹，也模仿着别人说话的语气习惯。有些没有开头，直接叙事；有些有开头，每次开头还不一。

　　“道长见安”，“道长安好”，“道长师傅好”，“感念道长师傅代劳，弟子诚谢”，“三清在上，弟子诚拜”……

　　说了万句，他其实只有一句潜台词。

　　“宋十清，你好吗？”

　　蒋时发着烧人不清醒，想到什么就说起什么，那些小得意也不隐藏，直勾勾的剖出来给宋十清，嘴角是忍不住的嘚瑟。

　　他觉得在梦里很好，宋十清就这样陪着他，一辈子这样就好了。

　　手腕上符咒下的脉搏跳动，祈愿宋十清安乐无虞、长命百岁，银镯也在发烫，护佑着那个祈愿的人。

　　宋十清俯身握住蒋时伸出来的那只手，额头贴上他的额头，温声问着：“蒋时最喜欢谁？”

　　蒋时迷糊，眼皮有一抬没一抬的，看着眼前这张脸，他心里头就是觉得高兴，笑意四处蔓延。

　　“最喜欢宋十清，只喜欢宋十清，要永远永远和宋十清在一起，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下下下辈子……”

　　宋十清听他下个没完，直接亲上去打断。

　　“明明你的爱就已经把我包裹的严严实实了，怎么还会觉得我需要那些不相干的人来爱我？”

　　宋十清看着他的傻小狗，他不想等一个时机了，他早就不想了。他看顾冶等了那么多年的时机，又错过了那么多的时机，他就知道，他需要的从来不是时机。

　　一开始确实是有些烦闷和生气，说怪蒋时也不完全，说不怪心里确实有些不舒服。

　　人不是纯粹的，心思也不是单一的。他更多的是怕，怕这也怕那。

　　他自认心志也算坚定，但面对蒋时却诸多受限。当听到蒋时嘴里出现“分手”两个字的时候，他看不见前路了。

　　宋十清还是得做宋十清，如果没有蒋时，宋十清就不活了吗？

　　宋十清还是需要过活的，哪怕是没有蒋时。

　　可怎样的过活才行呢？

　　那天，前不久才回来吃了饭的顾冶又被他请了回来，在蒋教授的书房里，他一个人面对顾冶和蒋教授。

　　很正式的一场会面与交谈，他心里忐忑归忐忑，但总是要面对的。

　　顾冶大概知道他想说什么了，不动声色的在一旁，看着是没打算偏向他一样。

　　蒋教授除了在顾冶前面多是慈爱，对蒋时既不是慈父也不是严父，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像是有一层薄膜阻隔，不影响什么，但显得没有特别亲密。

　　在蒋教授面前，宋十清像是取自顾冶和蒋时的中间值，他不害怕面对蒋教授，但总觉得愧对万分。

　　三人对坐，宋十清忽而起身，朝蒋教授跪下。

　　顾冶和蒋教授皆有讶然，但都只微微显露，没有过分震惊也没有起身扶起他的打算。

　　蒋教授看似平静的在等宋十清后话，顾冶看了蒋教授一眼，回头来冲宋十清道：“虽说你跪姑父是跪得的，但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可是要想清楚了。”

　　顾冶神色比较稳重，不是平时那副与他们玩闹的样子，好似意有所指的提醒着。

　　“蒋叔叔，哥，男儿膝下有黄金，可千金万金也不能叫我不跪你们。你们早就是我至亲之人，是我的父亲我的兄长，是我前行的引路人，亦是我坚实的后盾，我真不知道自己上辈子是做了多少好事，这辈子才会有你们做我的家人。”宋十清说罢，俯身磕头再起。

　　蒋教授见状终于开口：“这是做什么？”

　　“先谢恩情，再请原谅。”宋十清神色凝重，即使跪地，但脊背不屈。

　　蒋教授道：“你突然这么谢恩情，像是要跟我们断绝关系一样。”

　　不怪蒋教授这么说，想当初宋十清去见赵启明不是也鞠躬也谢恩情了吗？虽然不能一概而论，但也有异曲同工。

　　“蒋叔叔，我之前跟哥也说过，我欠你们的永远也还不上的，你们也从没想要我还过，但我自己不能这么想，可我谢恩情，也只是空口白牙的在谢，拿不出什么东西也剖不出一颗真心来叫你们看我的诚意。”

　　顾冶开了上帝视角了，但没有表现的太明显，撑着头也等着后话。

　　“看到了。”蒋教授回应：“这么多年，你的一言一行，你的长成，都是回报的诚意。”

　　宋十清更觉得愧对，眉头皱到一起，但目光依旧坚定，他咬着牙说道：“蒋叔叔，对不起。我喜欢蒋时。”

　　顾冶面色如常，完全料到是为了这个事情。

　　蒋教授神色微变，不细看都不会发现。他依旧端坐，看着宋十清，让人看不出情绪是好是坏。

　　蒋教授沉默几秒，问道：“然后呢？”

　　“我喜欢他，不是对家人、兄弟的喜欢，我想以后以爱人名义站在他身边，来照顾他，来陪他走完一生。”如此坚定，他早已经想好了。

　　“我今年二十一岁，这是一个尴尬的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做出一生这种承诺却像不切实际，但我深思熟虑了很久，这个决定永远不会有变故发生，我将为之终生努力。您和哥是我和蒋时最重要的人，我希望你们知情，想要得到你们的支持与祝福。”

　　“我现在是不是应该叫你哥出去给我找根棍子，先把你腿打断，然后再叫蒋时滚回来在你和我们之间做出选择。”蒋教授严肃的不像玩笑话，但语气里又没有那种生气和愤怒。

　　宋十清有些茫然，但他没想逃避，既然做出了决定，无论什么样的结果他都得受着，哪怕是今天蒋教授真把他腿打断，他也不能哼一声！

　　“蒋叔叔，我知道这样的感情很难被理解，所以我才会跟您说对不起。但凡我是女生或者蒋时是，就不会那么麻烦了，可偏偏我们都不是而已。我喜欢他，您今天即使把我腿打断，我也不会改换说辞改变心意，我只能厚颜求您，求您不要让他做选择，是我把他带入两难之地，可我不想让他深陷两难之境，我会离开，但我不会放弃他，我会尽我所能让您和哥看见，我可以做到我说的那些。”

　　蒋教授听罢不言，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冶语气松动了些，说道：“你这话说的，好人让你做了，让蒋时觉得我们不通情达理呗。”

　　顾冶这话像是在挑唆一般，宋十清虽然知道顾冶不会坑他，但他心里还是会紧张，怕适得其反。

　　“你这两天跟蒋时闹别扭了吧！”蒋时心思单纯，一般懒得掩盖情绪，那是亲儿子，蒋教授看不出来不对劲才奇怪，“如胶似漆的时候不一起来坦白，感情出现问题的时候一个人来推心置腹，这是什么意思？”

　　面对蒋教授的疑问，宋十清坦言回道：“确实是出现了一些问题，但请您相信，我们会解决好的。会在今天这个时间节点选择一个人来面对，一则如我上述所言，二则我不希望蒋时跟您因为我而出现分歧，且我也并不想让他知道我们今天谈过这件事。三则，我在寻求时机，而蒋叔叔的态度就是我最近的时机。”

　　蒋教授没有正面回应宋十清，反而喊起一旁的顾冶：“小冶。”

　　顾冶应答：“在呢姑父。”

　　蒋教授：“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还是出去找根棍子，咱先打断他一条腿再往下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