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拾》从余问古

3、怨怪与否

　　三人是去的书城所在的商场五楼吃的饭，可能是因为不出去外面，所以宋十清没有带上围巾和帽子，拿在手里的时候顾冶也没有注意，等吃完了饭出去，宋十清才带上围巾帽子。

　　顾冶看着宋十清头上的那顶钩织小老虎的帽子，怎么就那么眼熟呢！

　　今天过年顾冶他们不回苏州，蒋时和蒋教授自然就回顾家老宅跟他们一起过。

　　毕竟顾家双祖还在，历来如此。

　　过年之前的那几天，顾冶闲的没事就来逗蒋时，一来二去宋十清也和他熟悉了些。

　　蒋时烦顾冶，但宋十清乐得顾冶来，有什么学习问题顾冶比学校的老师讲的还好，眼看着宋十清这是要开始崇拜起顾冶来，蒋时觉得大事不妙，有了危机感。

　　今年江城飘了一两场雪籽下来，就没有声响了，冬天本就只有下雪和过年两个期待，一个期待没有着落，就只能更偏向另一个期待。

　　除夕当天，蒋时去顾家老宅之前，宋十清匆匆下楼送了他新年礼物就回去了。

　　蒋时都来不及说话，看着他跑上了楼。

　　年夜饭上，蒋时又吃到了那道清炒花菜，石佩欢做的味道和顾长佩做的依旧有细微的差别，但蒋时已经很满足了。

　　饭后蒋时和顾冶在院子里放烟花，“咚”“咚”“咚”……一发又一发的绚烂升空，蒋时仰头去看才意外发现，今天晚上有月亮在夜空站岗。

　　他冲着月亮咧嘴笑着，笑的灿烂，笑的没心没肺。

　　人们总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如果我们想念她们，就可以抬头去看她们。但却没有说，如果她们如果想念我们了，该怎么办呢？

　　宋十清给了他答案。

　　宋十清送了他一块儿石头，一块儿会发光的石头，一块儿浅蓝绿色的萤石。宋十清没有说，他写了一张字条。

　　“星星看我们，是不是也像我们看星星那样。虽然在她眼中，你是最耀眼瞩目的存在，她不会在茫茫人海中找不到你，但更希望她能将你的所有都看清。”

　　“她也很想你。”

　　蒋时在心底说，我知道你也很想我。

　　少年们一天天长大，日子又变得轻快起来，不知不觉蒋时就上了初中，而宋十清又跳级了。

　　蒋时初一，他已经初三了。

　　蒋时好像离他越来越远了。

　　可是未来是不能预料的，这一年，是宋十清命运的转折年。

　　在春暖花开的好时节，宋十清依稀发现宋教授的身体好像出了问题。

　　不怪他后知后觉，实在是他们家的家庭氛围特殊，不……不仅仅是特殊，甚至可以用怪异形容。

　　宋教授是胃癌晚期，人像是一下子苍老的，一夕之间就骨瘦嶙峋了一样。

　　宋十清习惯了这样的家庭气氛后，单纯的以为父母只是长时间分居两地所以有些疏离，好歹是夫妻，多多少少总有些感情吧。

　　但他错了。

　　付茜在一个好普通好平常的一天不告而别了，带走了她为数不多的所有东西，但留下了宋十清。

　　宋十清不知道为什么，但知道，她不会再回来了。

　　医院的走廊上空旷，消毒水的味道好像能麻痹人，他心里有些麻木，觉得疲惫不堪。

　　他才十三岁，他的肩背还是那样单薄，单薄的让人心疼。

　　美院里同宋教授关系不错的教授、老师、学生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探望宋教授。宋十清主理起了这个家，莫名其妙变成了大人。

　　蒋时这些天总碰不到宋十清，在他打算来医院找宋十清的时候被蒋教授看穿了心思，蒋教授提醒着蒋时，宋十清现在的处境未必想见到他，如果实在担心的话，明天可以跟自己还有隔壁魏副教授和陈教授一起去医院看望。

　　所以蒋时来了。

　　宋十清还是个半大孩子，招呼着他们，让蒋教授心里不是滋味，拍了拍他的肩膀叫蒋时带他出去吃个饭，这里有他们就行了。

　　宋十清想拒绝，被病床上的宋教授抢了先开口：“去吧，跟小蒋出去透透气，我跟你陈伯伯、蒋叔叔、魏叔叔他们聊聊天。”

　　宋十清只好点点头：“那您有事给我打电话，我不走远，立马就回来的。”

　　陈老教授故作轻松打趣他：“能有什么事，这不是还有我们呢，你安心出去待会吧！”

　　蒋时牵住他的手腕，把他带出了病房。

　　两个人确实没走远，就坐在昏暗的安全通道的楼梯上。

　　蒋时本来觉得自己挺能说会道的，可到了这个时候突然嘴笨起来，只能问出一句：“你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吃的吧？”

　　宋十清摇摇头。

　　他岔腿坐着，两条胳膊搭在膝盖上，忽而垂下了头，传来一声叹息。

　　看着这样的宋十清，蒋时想起来那时候在饮用水间，宋十清站在自己的背后，应该也是这么看着自己。

　　原来那个时候，自己这么、这么的显得可怜。

　　当时宋十清只用一两句话就安慰到了他，此刻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分散一些……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宋十清的悲伤情绪。

　　他觉得心里憋得慌，因为不能帮到宋十清而憋得慌。

　　他犹豫着伸出手，轻轻的拍了拍宋十清的背。

　　“你说，她为什么可以那么狠心呢？”
　　，
　　宋十清的头还是垂着，由下而上传进蒋时耳朵里这莫名其妙的一句。

　　蒋时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宋十清口中那个“她”是谁。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宋十清，心里又不愿意没有人回答宋十清。

　　“我不知道。”蒋时顿了顿，想了想继续说：“是哪个老师说的来着，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所以我想，孩子是，父母也是，我们没办法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别人。”

　　也许我们拥有的一切本来就不是永恒的，一切之中自然也包含了亲缘关系，父母会抛弃我们自然是深思熟虑过的，她们觉得我们可以被舍弃，自然就舍弃了。

　　宋十清理解的是这个意思，他也接受了这个设定，他也只能接受这个设定。

　　可蒋时又道：“可我觉得，我是一个特殊的存在，我就愿意把你的意志当我的意志。我就觉得，要做一辈子你的跟屁虫，你想甩都甩不掉。”

　　宋十清稍稍抬头，侧目看向他。

　　蒋时坦荡的目光与他对视着，此刻蒋时的眼里只有他。

　　那短暂的几秒他想了很多东西，有些什么甚至抑制不住的从眼睛里流露出来，蒋时没来得及看明白，就被与之相拥。

　　老天做着伪公平的事，叫宋十清救赎蒋时一次，便再叫蒋时救赎宋十清一次。

　　谁能愿意承担这样的代价。

　　天黑之前蒋时跟着蒋教授他们回去了，在车上听着他们聊着宋教授和宋十清。

　　有很多的叹惜给了宋十清，话里话外都在揭露宋十清有多可怜。但蒋时听着心里却憋着一股劲儿，一股不服气、不甘心的劲儿。

　　他甚至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蒋教授他们走后没一会儿，宋教授就睡了，宋十清就在旁边安静的看书。

　　夜深的时候，宋十清才准备去睡，宋教授却醒了。
　　，
　　“爸，你需要什么和我说。”宋十清起身到宋教授床边。

　　宋十清指指床边的椅子：“你坐，爸想跟你说说话。”

　　宋十清便又坐下了。

　　“你十岁之前，跟爸相处实在不多，甚至也没见过几次，你那个时候怨爸吗？”

　　要说不怨，宋十清说不出来的，怎么能不怨？父亲那时好端端的，也不是隔着天涯海角，怎么就一年到头才见那么一回呢。

　　一直在怪一直在怨，也一直不说罢了。

　　但今天被这么直白的问出来，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回都不是。

　　“爸知道，你怨怪我。”宋教授叹了口气，又道：“会怨怪就证明还有期望，爸谢谢你对爸还有期望。”

　　宋十清抿了抿唇，犹豫着没开口。

　　“其实，关于你的事情我都知道。每次你爷爷给我打电话，都要说很久很久你的事情，每一件我都记得，可能有些你都忘了。”

　　宋十清听得喉咙有些哽住。

　　他小时候虽是和付茜住在县城，但付茜会时不时会离开一段日子，他就会回到乡下去和爷爷一起住。

　　在乡下和爷爷生活的日子很快活、很自由，而且爷爷比起父母，显得爱他多了。

　　他会帮爷爷晒被子、收麦子、拔花生、除杂草......爷爷会给他做好玩的、好吃的东西，在外面都买不到的那种。

　　“爸对不起你，因为一些细枝末节让你委屈了那么多年，非要等你爷爷去世之后才把你接过来，接过来也没有好好对你，让你感受到家庭的温暖，每天生活在这样压抑的环境下，你却依旧有好好生长，爸真的很惭愧。”

　　“您没什么好惭愧的，您给了我生命，虽然遗憾我不是牵绊你的理由，但每个人都是独立自由的，人为什么不能忠于自己呢。”

　　听着宋十清的话，宋教授失神了一瞬，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

　　此时说什么都有些为时已晚，但如果不说些什么，宋教授不知道将来宋十清依靠什么活着。

　　“我本来有很多很多话想跟你说，但说多了只怕是让你更乱，其实……我就是不想让你觉得……你不被我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