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拾》从余问古

20、撇清关系

　　年后初四，蒋时陪着宋十清去了济城。

　　蒋时并没有告诉宋十清，他这其实不是第一次来济城。

　　当初在宋十清离开的第二周，他那时已经找遍了所有在江城他可以想到的地方，但一无所获。

　　他猛然脑子开了窍，为什么要局限在江城呢！于是他在那个周末坐了一个小时二十分钟的绿皮火车，到了这座宋十清出生的城市。

　　他在可能是宋十清曾经行过的大街小巷走走停停，其实他心里也只抱有很小很小的希望。

　　可是已经别无他法了。

　　这一次不一样，他是和宋十清并肩而行的，可以确定路过的土地宋十清都经过。

　　他们出了火车站，直接在路边拦了车直接去往济城市第一医院。

　　在医院对面买了一束花一提果篮，两个人穿过马路，进入医院。宋十清了然线路，毕竟大半个月前来过一趟。

　　病房门口，宋十清手里拿着东西，是蒋时替他叩的门。

　　前来开门的是一个看着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打扮比较内敛，简直把“性子好”三个字写在脸上。即便此前从未见过她，宋十清也猜到了她是谁。

　　付芊和付茜是长得像的。

　　“你好，我们来看望秦老太太。”蒋时在前，便是他开的口。

　　付芊的目光多落在了宋十清身上，有惊有疑，还有说不上来的复杂感情。

　　付芊迎着两人进门，病房内病床前站着好几人，有年少的，有年轻的，也有年长的。他们无一例外全都看着蒋时和宋十清走进来，他们的目光也多时在打量宋十清。

　　基因的强大之处就是，明明走进来的两个少年一样的年纪，差不多的身形，都是从未相见过样貌，但他们就是能够一下分辨谁是、谁不是。

　　病床上靠躺着的秦老太太目光也锁定在宋十清身上。她看着少年心里想着，说不上来哪里像，但就是觉得像。像付茜，像赵启明，像自己。

　　“你们都先出去吧。”秦老太太发了话。

　　众人抬步向外去，短短几步路还有回头者继续打量。宋十清落落大方，没觉得不自在。

　　蒋时看向宋十清说道：“我也先出去等你。”

　　“你留下来，和我一起。”宋十清语气温和又坚定的不容置疑。

　　蒋时没有拒绝。

　　最后离开的人带上了病房的门，稍显拥挤的病房一下松散。宋十清上前，顺手将果篮放在一旁的圆桌上，又往前将花束放在病床旁的柜子上，鲜艳的花束好像让病房一下子明亮起来。

　　老太太说道：“坐吧。”

　　宋十清便回身把圆桌旁的椅子冲蒋时拉开，蒋时对着病床坐下后，他又拉出另一把，坐在蒋时侧前一些。

　　而后是一阵对视沉默。

　　沉默之后，秦老太太先开了口：“你没有话要问我吗？”

　　宋十清自若：“我以为老太太今天要见我，是有话想对我说。”

　　宋十清的反应是秦老太太没想到的，她沉稳半生，此刻被一句话弄的有些错愕。就好像今天她若一直不开口，等宋十清坐一会儿觉得差不多了就会起身离开一样。他今天会过来，也并不是因为想知道什么，因为在意什么东西，可能仅仅是晚辈对长辈的尊敬与尊重。

　　猛然间，她好像了解了宋十清。

　　秦老太太被噎了一下，瞬间恢复过来，似是随意感慨：“你跟付茜不像，跟赵启明不像，也不像我。”

　　不知说长相，还是性情。

　　宋十清想了想，真挚回道：“早年倒是有人说我和我爸像。”

　　宋十清说的是性情。

　　宋十清明明是真诚的回复，并无什么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但又将秦老太太噎住。

　　是啊，她差点忘了，宋十清的父亲，是宋承安。

　　“你恨我们。”秦老太太平静的陈述着她觉得的事实。

　　但并非宋十清所想。宋十清摇摇头，眼里情绪不多：“您恨我、恨付茜、恨赵启明都是应该的，但我没有理由恨你们。”

　　秦老太太震惊不解，从进门到现在，宋十清的每一句，都说在她的料想之外。

　　他才十八岁，竟通透到八十岁的人也未必能达到的境界？

　　“我这是真心话。”宋十清语气里的感情不多，又漠然却又听得出真诚，他继续道：“在您心中我是付茜的附属品，您怎样想她便怎样想我，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我心中，您是我血脉的来源，付茜、赵启明予我生命，我凭什么恨你们？所以这些年，我恨的只有我自己。”

　　秦老太太哽咽，不知道怎样接话。

　　蒋时在一旁听的眉头紧锁，明明是简短的几句话，概括的却是宋十清不原谅自己的那三年。

　　秦老太太叹息一声，呼出了浊气，才好继续开口：“我甚至辨别不出来，你在反讽我要我心塞愧疚，还是只是单纯的陈述，是我想太多。”

　　宋十清替她解答：“您想太多了。”

　　秦老太太似是了然的点点头。

　　“我老了，真的老了。昨天夜里摔了一跤，就觉得不行了，好像看见了我那早逝的丈夫在唤我，醒来后有些后怕，怕忽而就去了，所以想着在去之前有必要见你一面。”

　　宋十清和蒋时安静的听着。

　　“我恨付茜，时至今日依旧不肯原谅，并不是我心硬，是我知道，她从未真心悔改。你说的并不完全对，我没有把你当做付茜的附属品，因为……我从来不觉得你与我有什么关联。她好歹是我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而你什么都不是。不怨、不怪也不恨，如同没有你存在。这么多年，不闻不问，便是如此。”

　　宋十清终于像是配合似的问出：“那您为什么要告诉赵启明我的存在，旁敲侧击让他把身外物都留给我。”

　　又是一阵沉默。

　　秦老太太回正了脑袋看向天花板，叹息着闭上了眼睛，又缓缓睁开，侧头看向蒋时，说道：“因为他。”

　　蒋时：？

　　宋十清也回侧看向蒋时，蒋时发懵。

　　“付茜不爱你，还嫉恨别人爱你。我不爱你，所以不在意别人爱不爱你。付茜说你是小杂种，也许我也是这么想的。”

　　“但你不是，你是星星，你是珍宝，你是独一无二的宋十清。我们是受害者，却也都是恶人，我们偏执，唯你是无辜的。你承受了所有连带的不好，人类肤浅的眼睛看不见。”

　　“这两年，我时时回想我这一生，想到付茜小的时候，如果我能将她教养的更好一些，是不是就没有后来这些事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相对称职的母亲，但我教养的孩子不是，所以……是为了想弥补一下我的过错吧。”

　　所以秦老太太得知赵启明回来之后去见了他，面对这个间接导致自己家破人亡的男人，秦老太太依旧怨怪，可是见他真心实意的悔改，心里头憋着的有一口气在消散。

　　秦老太太“好人”做到底，知道联系不到宋十清，但上网一搜就能查到在京大任职的顾冶在官网上的联系方式。

　　所以赵启明将绝笔信连同遗嘱、遗产全寄给了远在京城的顾冶。

　　顾冶脑瓜子嗡嗡响，暗骂他们真会给宋十清添堵。但这种事情他又没有权利瞒着宋十清，所以只能把这“堵”给宋十清送上门去。

　　刚好那天，在顾冶抵达前，宋十清已经决定走出梦魇，结束漫长的自我赎罪生涯。

　　所以如果那天他没有叫顾冶带他去济城，第二天也许他会和蒋时在山尘观见面，也许还是会错过，但蒋时会是惊喜与期待的，而不是慌张与惊吓。

　　赵启明把图书馆让出去后有了一大笔钱，他知道自己这病没有转机，故而也没有浪费钱去挣扎。他手头还有赵家老屋，房子确实有些老旧了，但地段和面积还算客观，卖出去也值些钱。

　　这些，他都想要留给宋十清。

　　这也是秦老太太希望的。

　　是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也间接为他造成了伤害，如果当初怎样，之后也不会那样。是自始至终漠不关心就好了，就不会间接了解之后心里动了恻隐。是血脉相连，不可否认。

　　为他做些什么，为他什么都不做。

　　直到赵启明回来，得知赵启明时日无多且孤家寡人一个，手里还有一大笔干净的钱。

　　一切因素都偏向宋十清拿到本应该就是他的那些身外物。

　　但都捧到他眼前放到他手边了，他竟然不要！

　　他回来竟然只是先谢一点血脉，然后决绝的撇清关系。不要，什么都不要，即便赵启明从未想过要他认他，也不要。

　　和宋十清有关。

　　也和宋十清无关。

　　秦老太太仍旧不死心：“你现在还小，完全没有意识到那笔钱有多重要。远的不说，就说顾冶拿了一笔钱替你还付茜欠的债，即便他不要你还，以你的性格你真的就不会还了吗？这笔钱用来一次性还他那些不好吗？你的一生还长，还有许多路要走，不平坦的事总会发生，这笔钱就是你的后路你的退路。”

　　秦老太太苦口婆心，顿感心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是对的，你会感谢我为你争取到的这些。”

　　“不必等那一天，我现在就很感谢您，感谢您为我的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