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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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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夏的某个午后,佣人进入了属于丝丽莉的书房,按夫人要求的惯例给她送上甜点。
屋内泛着木质的气息,落地窗被半透的亚麻窗帘遮着,只有没拉紧的部分笔直地漏进来一束强光。日光的直射被推车打断了,接着一杯蓝色苏打水放到了她的桌上,最上层漂浮着一只冰淇淋球。
女孩穿着吊带裙,肩上却盖了羊绒披肩,整栋宅邸里都被冷气冻得发抖。她没有立刻拿小勺子挖冰淇淋,而是捏着细长脚将玻璃杯举在眼前,摇晃,观察那些细密,从杯底不断升起的小气泡。
佣人迟迟不走。
“还有事吗?”
话音未落,她先听到门口的脚步声。
然后,闭上一只眼,透过睁着右眼,透过蓝色清澈的苏打水,她看清了一个身形。
是少年,还是青年?
“这位是夫人请来负责小姐整个暑假教学的家庭教师。”
佣人说。
“我叫酷拉皮卡。”
裹在白衬衫里的少年或青年很有礼貌地点了下头。
丝丽莉同时睁开两眼,挪开眼前的饮料,惊奇的发现,噢,原来他的眼睛是翠绿的。
“您喜欢来点苏打吗?虽然冰淇淋有点化了。”
新来的家庭教师额头一层薄汗。
要在这种太阳底下步行穿过那片从正门到宅邸之间的长道,也实在有点苦行僧的意味。
于是丝丽莉把自己没动的冰饮让给了隔着书桌站定的家庭教师。
“……那就不客气了。”
他用一种令女孩瞠目结舌的气势一口气猛灌了下去。
女孩笑了起来,确信了一件事情。
“这个夏天请多指教,酷拉皮卡老师。”
于是,丝丽莉·弗兰卡,十五岁,在初二暑假的第一天,迎来了一个和自己几乎同龄,长相精致,水平目前还未明的家庭教师。
由那个弗兰卡夫人亲自把过关的知识水平,当然是合格的。
她是说,任何一个学有余力的大孩子下来教初二的文化课,当然都是轻轻松松的,她更乐意把暑期课程当成弗兰卡夫人为了管住她不乱跑才安排的活动。
弗兰卡夫人也清楚这一点。
在从校长获悉家里最小的女儿在十三岁时能说九门语言,其中四门已经没个活人会使用的时候,弗兰卡夫人熟练的带小女儿去了检测机构,然后在面色凝重的机构人员从办公室迎面出来时叹了口气。
那么弗兰卡夫人这么严防死守着小女儿,又是在防范着什么呢?
偶尔她路过梳妆柜上摆着以前的家族合照,天知道上一次全家聚齐是哪年的事了,才会露出微微的怅惘,更多的是郁闷。
大儿子是个天才,作为法学院即将获得一等学位的首席,考取律师执照的前一晚,拎着一件行李办完退学手续就前往海上当海盗,不知何时起,又变成了诸多小国家革命起义的精神领袖,这还是从报上读到的。长女,丝丽莉的大姐,某顿早餐吃着果盘里的橘子瓣,忽然立志要开发出让农田生产五倍这样橘子的方法,便踏上了遍访世上所有农学院和田地的道路,眼下在一个旮旯角的研究所种天知道的什么,最初的梦想已经实现了,每年都往家里寄回来几十麻袋的橘子……
哦,还有她的二儿子,她和丈夫下了狠誓这回总要培养成继承人的宝贝,老老实实在家呆到了二十岁,就在丝丽莉的十岁生日上扮了回小丑,把妹妹逗得咯咯笑,他盯了妹妹好一会,下楼,穿着戏服开车闯入一群导演聚集的晚宴,就在昨天,他携妻子一起参加了影片奖的颁奖仪式,映在电视直播上。
三儿子,二女儿也——
在弗兰卡家族,存在某种惯性,总有一天会来的顿悟。
也许会迟到但从不缺席。
这种顿悟让弗兰卡夫人决定嫁给弗兰卡先生,也让她的孩子一个个离开家,再也没回来。
夫人放下相框,随手拿了只家里怎么也吃不完,存不坏的橘子,像是对几个孩子永恒的爱与思念。橘子,可恨的橘子。夫人来到窗前,一手扶着窗沿,垂眸望向花园里最小的女儿和她的家庭教师。
弗兰卡夫人给丝丽莉的哥哥姐姐们都编造了完美的不在场理由,封了佣人的口,这朵温室的水晶花呀,但愿能在她的身侧长久盛开。
“您为什么想来我们家当家庭教师呢?”
丝丽莉有一下没一下的摇摆着秋千。
“为了赚取路费。”
“路费?您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那儿不能说是终点,但却是必须先到达,通过的地方。”
“您从哪儿来?”
面对丝丽莉的哲学三问,酷拉皮卡看了她一眼,接着视线穿过了宅子,这片大陆,望向了很远的地方。
“我日夜脱离了森林,白天的森林是朋友,夜间却很危险,然后坐船经过海,海很广阔,几乎能容纳全种类的人,总之船上乘客的危险比要让船平稳行驶厉害多了,之后穿越了沙漠,大峡谷……”
“酷拉皮卡老师,老师,再多讲些大峡谷的事情吧。”
“好啊。”
他握住秋千的粗绳,摆动一下子停止了。
丝丽莉跳下来:“老师,明明住在我家就好了,每天从市内过来很麻烦的,这附近都是私人领地,又没什么公共交通。”
“确实是这样,只是。”他顿了下,见女孩站稳了,便松开绳子,“那样离市中心的图书馆又太远了。”
两人边聊着大峡谷,慢慢走回有冷气的屋子里。
暑假快过去了一半,丝丽莉收到了雪花般同一女校的朋友寄来的信件和明信片,有的邀请前往她们的山庄避暑,还有濒危语种同好会的成员想开始再学习一门新的语言。而她选择留在家里,每天上半天早已掌握的课程,剩下的一小段时间聚精会神听家庭教师讲那些冒险经历,仿佛醒不过来的梦。
她的整个暑假的精华就聚集在那些小小的简短的故事里。
忽然,酷拉皮卡问道:“夫人放了我三天假期,你之后这几天……”
“诶,啊。”
丝丽莉的梦被这个问题突然敲醒了。
她没有说实话的勇气,声音极轻。
“是要去海边。”
“这样啊。”阳光里,少年温和地浅浅一笑,“祝你玩得尽兴。”
“嗯。是呢。”
女孩抬手挡住了阳光。
为了让学生不至于连着三天无事可做,家庭教师好心的布置了阅读作业。
又或者,其实是因为早就看透了学生郁郁寡欢的神情,他才不惜将自己总随身携带的一本心爱的口袋书借出予她。
第二天,女孩戴着洁白的草帽,系上凉鞋的绑带,带着母亲交给她的礼物,坐上轿车,将要看的书本按在膝头,在车子的轻晃中闭目小憩。
“丝丝。”
在一片柔软金黄的沙滩边,是丝丽莉的未婚夫接到了她。
戴着金丝框眼镜的未婚夫拉她沿海岸走了一段,讲他在大学的事,家里的生意,议员之间的勾心斗角,然后停下脚步,指着远处的一处高地说。
“等毕业后我们结了婚,可以在那里建一栋房子,每年到盛暑就带孩子来,带他们去海上划划皮艇,或者去附近的葡萄园里摘葡萄,多好。”
丝丽莉想对未婚夫说:“你过着你父亲帮你安排好的生活,别想让我也过上由你安排好的生活!”,但她没有,没办法把这句话往从小温柔待她的未婚夫脸上甩,特别是当她的亲生哥哥姐姐们挨个丢下弟妹和父母离开家时,未婚夫反而更像是个称职的兄长,由始至终护在雏鸟身边。
所以她只是微笑道:“是啊。”
傍晚,她提前退出了台球室,在佣人的指引下回到房间,这里的书桌抽屉常备着信纸和墨水。
丝丽莉突然很想给大哥写信。
虽然不知道他在哪儿,经常换地址,也不一定是在能收到信的状态,可她觉得自己应该给他写,即使大哥不回复也好。大哥有太多给予别人的东西,别人索取,索取,索取,给予他的却很少。
现在,她提笔,仰头望着淡紫色的晚霞,她知道自家那位经历神秘的家庭教师总让她想起谁了。
信纸是淡蓝色的,很厚,笔尖刮上去行云流水,墨水不会晕开。
她检查了一遍语法和拼写,折三折,塞进信封,信封被撑得鼓鼓的。
信封正面写上收件人和地址,放在托盘上被送走了。
然而那种想要说点什么,或者,是想要采取点什么行动的欲望仍没有消失。
于是,丝丽莉认清了,给大哥写信也许对大哥有益,却并不能解决她的问题。
她披着开衫钻进被子,窗帘敞开着,外面是一片压在幽暗森林上面,镶在木格子窗框里的星空。
在海滨月光的温柔注视下,她随手翻开家庭教师布置的作业。
中间夹住的什么从书页里掉了出来。
是一张市政图书馆的借书卡,归还日期……就是明天,像是在说:“要是实在无聊透顶,就随时找个借口回来吧。”
“明天。”
她闭上眼,抱紧了书,梦里出现了一个金发少年的脸。
明天,她要回到有家庭教师在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