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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失败的爱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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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恢复了安静。房门被轻掩上,维有裕已经下了楼。李果盯着那扇门的缝隙,没有任何动作。从听维有裕的话起,他就这个样子。维有裕的话和那个吻一起,一句句从他耳边流过。此时,它们已经在房间里消失了很久,却固执地还印在他的脑海里。
对于那些话,他是怎么想的呢?他该怎么办呢?做出什么决定呢?既然那些话占据着他,让他无法动弹,那应该会令他产生一些相应的思考。但事实是,他什么都没想,就算他想要想,恐怕也想不到什么。他的思考已经封存在了某处,好像静止的标本。但这不是说他手足无措,恰恰相反,他保持着一种出人意料的冷静。因为他觉得,他根本不该考虑这件事。
于是,过了一会,他转过身,回到客厅,在床边坐下。接着他平静地拿起了剧本,继续读起来。他读了很久,也读的异常专心,好像时间不存在了一般。一直等到读完整个剧本,他才心平气和地起身,打扫客厅的卫生。因为他发现,客厅不知什么时候起变脏了。在这里住的前几个月,他居然都没有发现。他平平静静地扫完地,又接水用拖把拖地板。他拖得很专心,以至于身上都出了汗。
拖完地,他把拖把放回浴室。从里面出来时,他忽然听到一阵很轻的声音。他转过头,发现是门缝传来的,因为他没关门,门发出咯吱咯吱的动摇声。他走到门边,把门关上。这下,那声音消失了。
房间里恢复了完全的安静。不知怎的,他觉得困起来,打算去睡一觉。这正是睡觉的好时候,因为他什么都没有,没有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未来,除开睡觉,还有什么更好的消遣方式呢?
他这么想,就这么去做了。尽管他以为他会翻来覆去很久。实际上是他一倒在床上,就立刻睡着了。不过他睡得不是很沉,正因如此,他根本意识不到他自己是睡着了,而还抱有一种还醒着的印象。换句话说,他正在做一些自己都意识不到是梦的梦。
他的梦并不是一些画面,而是杂乱的思考。他在梦里,觉得自己在思考很多事,并煞有其事地把它们连接起来,组成有逻辑的话语,可是他越想越糊涂,越想越不明白,到了最后,他自己被它们完全搅乱了。于是他劝自己说,不要想了,你怎么可能想明白呢。
可他还是想下去,因为他在梦里根本无法控制。他在梦里思考,对自己说,对,你赶走他是对的,因为你们不可能有未来。他离开以后,会有很好的前途,很好的未来,不久以后,他将找到新的男朋友,并顺利地生活下去。他将忘记你,而下一次记起你,或许是在很久很久以后。到那个时候,你也很老了,住在世界的另一个地方,你会知道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再和他见一面。言而总之,你的决策是正确的。
他又对自己说,在很久以前他就应该知道,做一些事,就该付出代价。当然,维有裕现在看起来很难过,非常难过。但也许这么做才是必要的。维有裕说在楼下等你,但是他总是会走的,所以根本不需要担心什么。维有裕是个成年人,他很聪明,知道如何照顾自己。他现在都已经会自己买菜、照顾病人了。因此不管维有裕也是应该的、可以的。他不需要担忧。
他越深入地想,那些思绪便变得越来越复杂,越来越具有说服力。然而奇怪的是,那些思绪也在不断减少、减退,从一段话,变成一句话、断断续续的词语,最后再到一两个生僻的词。或许是他想到尽头,已经无可再想。最后,那些话彻底消失了,他停止了思考,接着眨眨眼,左右望望,发现他不知为何突然走进了自己以前的家,那红屋顶的房子。虽说很突然,他却一点都不觉得奇怪,好像本该在这里。他向前走了几步,走进客厅。结果发现客厅中间蹲着一个人。他看到那人,立刻加急步伐走过去,因为他感觉到那人会是谁。
那人正埋着头,蹲在地上,发出呜呜的哭声。他走到他旁边,将手伸到他脖子后捏了捏,问他,你怎么了?他这么问,觉得自己心里充满了柔情。那人停止了哭喊,朝他抬起头,于是他看到维有裕的脸。维有裕的脸上还挂有眼泪,像个小孩子似的。这让李果更加在意了。他想要擦掉维有裕的泪水,却发现自己的手突然动不了了。他只好对维有裕干巴巴地说话,叫他不要哭了。然而,他的言辞没有任何说服力,他看到维有裕的神色越来越悲伤,眼睛里却没有了眼泪。而那同样唤起李果自己的悲伤,使得他肝肠寸断,好像维有裕的心情传到他自己这里,使他们变成了一个人,永远地合为一体。他实在没有办法了。他上前一步,紧紧抱住维有裕。而维有裕也紧紧抱住了他。接着,他想对维有裕说话,让他不用再哭了。
但是就在这时,他忽然听见嗡嗡的响声,它很大声,不知道是哪里传来的。他慌张地抬起头,又向左看,又向右看。结果发现,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发了洪水,是洪水在敲击门窗。他庆幸自己已经关好了门,却又忽然想到浴室的天窗还未掩上。他赶紧放开维有裕,跑到浴室去,可刚到门口,就看到洪水哄地一声涌下来,他转过头,却看到维有裕脸颊已经被水惊恐地打湿了。接着洪水淹没了他们。
他一下醒过来,睁开了眼。很轻微的声响钻入他的耳朵。他侧耳倾听,发现那声音原来不是屋内的,而是来自屋外。原来不知什么时候,窗外下起了小雨。雨水沙沙地飘在窗上,像盐一样抖动。
李果尚未缓过神,他对着天花板怔神,内心安静得出奇。在那安静里,他时而幻想,又时而残酷地给自己发起绝望的告示。而最后,它们通通在雨里消逝了。接着,一个更刺耳的声音,从安静里传过来。他吓了一跳,回过头,结果发现是手机铃响,有人发来短信。但那刹那,他却以为是海船的鸣笛。
这时候,伴随着那鸣笛的幻想,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钻了出来:你说,剧本里的位个水手,究竟是谁呢?……他不去大海,真的是不想再去了吗?还是说,那是仍然痴恋的一种形式?
但这些想法和之前一样,跟着消逝了,只剩下那海船的鸣笛在记忆中的回响。
窗户的动静越来越响,雨越下越大。李果转头,看了过去。因为隔着帘子,他什么都没看到。不过他可以想象到那些雨水在窗户上聚集,像海中的漩涡。
他坐起身,朝厨房走过去。他捞起厨房的帘子,走到窗侧。顺着那扇窗,他看到被雨冲刷的蓝色雨棚。那雨棚看上去很旧,随时都有崩塌的可能。他因它失了片刻的神,好像它是什么的象征,借由它他想起了什么。是,他的确想起了一些东西。他手靠在窗边,感觉到窗框冷冰冰的,而那就像他刚才做梦的质感。梦里面,维有裕看着洪水来临,脸色苍白,用求救的眼神望着李果。李果看到,他的脸上、鼻尖、额头都是水。梦里他看得很清楚,等醒来却模模糊糊,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或许是雨水,才令他想到这么多。
李果觉得自己胳膊肘有点痛。接着他才发现,他自己正试着探出头,视线穿过那蓝色雨棚,看看楼下有没有什么人在那里等着。因为他看得太用力,胳膊肘完全压在窗框上。
他当然什么都看不到。李果为自己这样而感到好笑,他很快对自己说:维有裕一定已经走了。没有人会等另一个人那么久的。就像十六岁自己上的那辆大巴,那时候不坐上去的话,就已经开走了,并不会等他。也像后来他离开表演团,大巴也一样径直走了。他既然说出了拒绝之词,就一定想到后果。
他这么说服了自己,便不再看,一面转身走进客厅。然而,等走进客厅,他却茫然地停住步伐,因为他完全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辞了职,又不出门,每天就这样已经很多很多天,可这是他头一天感觉无事可干。最后,他坐在沙发上,重新捡起了剧本,想要再读一遍。
但这下,他是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了。他读句子,却根本没办法将那些句子串成一段,理解它们的意思,揣摩人物的心理。而窗外一旦雨声略大,就会吸引他的目光,让他抬起头,盯着窗户很久。或许是梦的影响吧,他不由想:如果有人此时在离开的路上,一定会被淋湿的,因为雨是这么大。过了一会,他发现自己在想什么,为此皱起了眉,因为他觉得这样真的很蠢,更何况他的猜测没有任何依据。
他干脆放弃了读剧本。不过一旦放弃剧本,那代表他基本无事可干。他站起身,又去了一次厨房,检查窗户,看看它们是不是都关紧了。确定以后,他又检查旁边的煤气灶。接着,他顺手关好煤气灶下的柜门,刚才他没注意到,它原来还留了一条缝。他又回到窗户旁,仰起头看雨。
雨确实越下越大了,听声音就听得出来。李果目不转睛地盯着雨,看它打在窗户上,接着再软绵绵地滑下去,直到最后滴在蓝色雨棚上。又看到蓝色雨棚上的水往下滑,一直滑到边缘滴下去。只不过滑去的地方,李果可看不清楚了。它可能滴到地上、衣服上、某个人的脸颊上。雨水是冷的。
他知道,如果有人淋了雨,那个人身体会变得很冷,很不舒服。即使是夏天也一样。更何况这几天恰好在降温,对身体不好的人来说,有时候,雨就像是洪水。
他越想越杂,越想越乱。过了好一阵,他终于离开了窗边,转过身,径直走进客厅。然后他穿过客厅,走到门前。接着又停下来,好像意识到自己的动作不对似的,朝相反的方向迈了几步。他皱起眉,过了一会,又再次转身,把退后的路相反地重新走了一遍,走到快门口的地方,然后他又走回来。他就在客厅里这样踯躅了几遍,要是有人看到,会觉得他焦虑地左右踱步,在想什么事。这样重复几次以后,他像下了决心,终于径直向门走去。这次他走得很直接,很快,没有犹豫地一口气走到门口。
他拉下门把手,但门刚推开,他就皱起眉,想到什么,回到客厅,打开抽屉,他翻找了一阵,总算在抽屉最底下找到了那把伞,他很久没用了,以至于它上面有很多白点。他很嫌恶,好像看到自己似的,但还是拿起了它。接着他又进了浴室,在洗手台下的抽屉柜翻,找到第二把伞。那把伞也好不到哪里去,它支架断了好几根,看起来恹恹的。李果比较了一番,叹口气,都拿了起来。这下,他才又一次回到门口。门口的缝隙看起来很小,但等他一推,又变得很大。根本没什么阻碍,他就这么走了出来。
他下楼,中途什么都没想,一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直到等走到一楼大门,他才短暂地迟疑了。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门。他知道,再向前一步,他就会得到两种截然相反的结果。而哪种都会让他不知所措的。
他犹豫了一会。
最后,是一种从身体里传出来的绝望的推力,将他拉上前的。
他拉开了大门,一下子,就感觉到风吹,还有雨水的气味。他不抱希望地朝左右看了看,其实没必要这么做。因为维有裕实在是太好找了。他就蜷缩地坐在单元门前,发呆地望着雨景。听到动静,维有裕慌张地转头看他,和李果一样,他好像也根本没想到对方的出现。
他身上还好,只有右肩湿了很少一点,应该是雨飘所致。看来,他根本没有离开过,一直呆在这么狭窄的一块地,才能保持如此干爽。要是说他身上最湿的地方,大概是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李果。他看到李果,猛地站起来,因为起来得太快,他还不由晃了一下。
面对眼前的景象,李果不知道拿手上的伞怎么办了,也不知道拿维有裕怎么办。虽然他想或许他会看到他,但他根本没想真的会看到他。过了很久,他才头脑一片空白地说:“你怎么还不走?”
“我在等你啊。”那句话是很平淡无奇,如果不是维有裕说得那么小心的话。他声音是颤抖的,说了好几遍才说完整,那和等待一位迟到的热恋中的男友的言辞,没什么区别。
李果看着维有裕,不知道是该交出伞,还是放下伞。一种奇异的、混乱的情感,在他心中涌现,那情感表现出截然相反、针锋相对的倾向,逼着他可能说出两种截然相反的台词。
维有裕好像和他一样的感受,他朝李果伸手,却又很快地将手背在身后。他想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他虽然很高,看上去也并不笨,李果却总觉得他身上存在着一种孩子式的笨拙。他盯着这个孩子,看他那让他一直怜爱的一举一动。现在,这孩子和他面对着面,小声说:“……你头发湿了。”
不知是何时的,或许是刚才雨水落下,顺势飘到他头顶。李果被他这么一说,才发现头侧湿乎乎。维有裕已经伸出手,碰到那簇伤心的发丝。他的手和雨水不同,很温暖。而就在这刹那,李果忽然哆嗦了一下,他才发现,他自己身上很冷。借由那种温暖,他的整个身体,连带着心中的某一个部分,强烈地震颤起来。
他没察觉他握住了维有裕的手。等他发觉时,他已经抱住了维有裕。而他也不知道他怎样抱住的维有裕,等他发觉时,他正感觉着维有裕的对他的紧抱。他想,总体而言,他对自己,对爱,都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