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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翠色横波 ...

  •   灯暗沉,银烛滴漏夕晨昏。
      暮霭沉沉,月华仍如练,昔人应已远。
      看不到江宁城任何的繁华,留下的只是满地的狼藉与纷乱。
      杭州便这样独自一个人走在江宁城中,踩着那破碎的衣角,以及随处可见的尸骸。
      江宁自古繁华处,方腊拔竿烟成土。
      说来,这样的惨状,也是和自己当时的懦弱脱离不开关系的吧。杭州这样想着,无奈地叹了口气。
      ——江宁他可还好么?

      远远望见了那座江宁府,那是苏州扬州与他们昔年的乐园。
      如今萧索凄凉尽,何必远目忆昔年。
      没有中秋月时在秦淮河畔玩月桥笙箫弹唱,对月赋诗的气氛,也不是「风流南曲已烟销,剩得西风长板桥。」的感觉。
      ——是满目疮痍。

      杭州看着这景象,触目惊心的血腥在那一刻化作心中全部的痛。斜月生凉,怎比人心寒彻殇?
      他快步向前走去,不顾一起撞开了江宁府那道门,撞入里面的黑暗。
      这片黑暗过于寂静了,如若是在平常的话,江宁他不应当是在府中摆弄那些菊与梅,抑或是坐在书桌前翻着那《昭明文选》抑或《南唐二主集》么?
      莫非他已经伤得极重?
      不敢再想下去,杭州也不顾自己身上的伤痛,只四处奔走着,寻着他那千年来的密友的踪迹。
      一间一间找过去,亭台楼阁风流依旧,熟悉依旧,却缺了那个风雅的、熟悉的人。

      最终他看到书房角落里面的人影,虚弱地靠在墙上,仿佛随时都能够滑下去一般。
      杭州怔住,楞了片刻,飞速奔了过去,许是不习惯这样的黑暗,抑或是心急,手不留神打落了些桌上的文稿。
      他奔到那身着云锦腰系蹀躞的人身边,那人嘴角疲倦地扯起笑容。
      「杭州,你果然来了呢。」
      然后他身子晃了晃,似乎已经撑不住身体的重量,又或许是已经安心故而不再强撑。
      杭州不及多想,忙伸出手环抱住他,此时他才嗅到了房间中弥漫的血与伤的气息。
      「受伤了还待在书房不去休息么?」杭州抬手去拨开那被血粘在一起的发丝,温和地看着对方那已经有些迷蒙的眼睛。他边说着边回身摸索着蜡烛,一只手好不容易才点起了并不明亮的烛。
      于是他看到了那已经完全被血浸透了的月白色云锦,和那苍白毫无血色的脸。
      江宁垂眼不去看他,平静的语气中却带着满满的压抑。
      「不管我伤成怎样,总还是要跟宋徽宗知会一下江宁城的状况吧。」江宁努力地绽出微笑,却看起来无比悲伤。上司是不会关心一个城市的心伤的吧,百姓的饥苦,生活的交迫。上司关心的,一直都只是城市的所属罢了。
      杭州无言,只有紧紧拥着那怀中的人,仿佛一放手就会失去一般。

      「……杭州,放开些好么?」江宁在昏暗的烛光犹豫了很久,声音低不可闻。「我的伤口还一直没有处理……所以……」那声音已经带了些颤抖。
      杭州再次怔住,动手去解他衣扣,云锦纷落,仍然有些地方血未止住,凝在杭州手上。「方才你家上司应当还在吧?却为何不包扎了呢?」
      江宁却也不说话,只是漠然地看着杭州一点点拉开自己的衣带,解下身上已经血染的饰物。
      「啊啊,伤很重呢。」杭州眼神有些无奈,口中只是絮叨着,「这样的伤你一个人不可能包扎得好的,这诺大的江宁府,其它人也都参战了,只剩你一个不是么?」手轻轻拉开那云锦长衣衣襟,向下褪去。「方才你上司是在的,何必不让他为你包扎了?我若不来,你便要一直这样不处理伤口么?」
      江宁愣住了,沉默半晌,低声道,「可是你毕竟是会来的……不是么?」
      其实也是明白的,这次杭州也只是瞒着上司偷跑过来,而已。
      然而毕竟,会来的呢。

      衣衫一件件被抛到边上,盖在那满地碎撒的古书上。却遮不住血的气息。
      手指拂过那多得数不清的伤口,丝缎般柔滑的肌肤上却已经被鲜血染遍。已经失却了那温润如玉的触感,被砍过的伤口只让杭州觉得一阵阵心痛。
      若不是自己……
      若不是那时自己上司失守,让方腊盘踞在自己家长,那么便不会有那「尽下东南郡县」的决策,江宁应当也不至于伤重如此。
      虽然是在南边,一二月份却也是任谁都会觉得冷的,何况是金陵这般已经虚弱不堪的身子。
      江宁在那里瑟瑟发抖,冷风从窗缝中悄悄袭进来,未染血的白皙皮肤也已经被吹得通红。他身子轻微扭动着,有几分不安。不由自主往杭州那边靠了靠,想汲取些许温暖。
      杭州迅速地为他包扎着,脸却微微偏过去不愿意看那人。

      杭州敢发誓他不是怕那鲜血,只是怕那躯体而已。
      明明小时候一起嬉闹习惯了,也曾经跑到他家玄武湖游泳,也曾经在紫金山上面一起赏那无限山光。
      那时候彼此之间并无隔阂,也无嫌隙,只是那般携手度过漫长岁月。
      他应该是见过江宁的身体的,杭州这样思索着。那时候江宁还是南唐国都金陵,后主李煜要焚城,杭州一个人偷偷从吴越跑出来看他。
      然后他眼睁睁看着金陵脱下了那月白色云锦,也解下了蹀躞七事,一并递给自己。
      他身上已经只剩下一件细衫,隐隐可以看到掩映下的躯体。
      杭州偏过头去,本要问他是否会冷,却被他叫转回来,见他只是披上了一件紫金色杭绣而已。
      那杭绣长衣是从前杭州赠他的,记得当时杭州要他挑选,他却只从包金绣、彩丝绣等里面选了一件银线绣着西湖风景的,古朴文雅,素而不俗。
      紫金色的妖娆与无尽的妩媚,夹杂着那样悲伤的气氛,那时的金陵,仿佛不属于尘世。
      他说,「西府,请替我保管这些,也算是最后的残余了。」顿一顿,「也只是想,至少能让一个人不要忘记了,曾经有金陵这样一个城市存在吧。」
      记忆在这一瞬间停止。

      那时候江宁虽然也是遇到了作为一个城市的紧要关头,却是因为封城而没有受到太多伤害。
      当时就不敢去看他的身体,如今依旧。
      想来江宁,也只是把自己当做那个人生中永远的挚友了吧。
      只是挚友,而已。

      「江宁,你家的云锦在哪里?」他看着那伤口,只觉只有云锦才应当缚在那上面,衬托出原来的光华。
      江宁垂眼看着他,犹豫一下,开口问道,「杭州,你可随身带了杭绣么?」
      「咦?」杭州停下了为他擦拭那血迹的工作,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杭绣?」
      「你寻我家云锦是想要包扎吧?可惜我已暂时不愿去那屋子。杭州你若不吝你家杭绣,便用杭绣也好。」
      杭绣长巾缚住了伤口,缚住了江宁。
      也许应该可以有一分期待的,是么?
      也许我确实可以期待,用这杭绣束缚住他的心?
      一时无言,时光静好。

      微微蹙起的眉心阐释着此时的痛苦,江宁身上的伤毕竟重了,杭州再怎样轻手却也还是不能完全不碰疼他。
      「我是不愿在那群上司眼皮下包扎的,杭州。」忽然吐露出的话语,点醒了杭州本不解的心情。
      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不愿意示弱于上司之前?
      那么请靠在我身边就好。

      「说来这次你受伤也是因着我家被攻占后下达的那条命令,想来你也会埋怨我的吧?却不想今日我来江宁府,没有受到一点阻拦呢。」杭州跪在他身边,细细包扎着最后几个细微的伤口。
      「我还不至于为上司之间的愚蠢战争而损伤了我们多年的感情啊。」江宁低低笑着,语气却有些酸涩,「自打我出事后,江宁府已经基本死寂了,你能来,我也是很开心的呢。」
      杭州一时无言。
      「啊,杭州,从我们相识,已经一千五百年了呢。」江宁仍然是笑着,风流辗转。
      杭州楞了一下,也笑得温和起来,「当时还是我看着你出生的呢,那时候的你,当真可爱得紧。」
      江宁垂头不言。
      那被战争侵蚀出的伤口已经完全掩映在银线绣的柔和细腻之下,隐隐还可以看到有血渗出。
      杭州的长发有些松散,擦过他的脸,又好似触动了千年的情感。

      「带你去卧房可好?」杭州长身起来,转头望向窗外,虽无雪,天犹寒。
      江宁被他抱将起来,拉住他的衣襟。杭州默默行在这已经荒凉凄冷的江宁府中。
      栖霞山上月,莫愁湖里情。
      雕栏画粱犹在,空怨人不复,往事凭谁猜?
      他将江宁置在那久久未用的床上,拉过翻金线缀雀纹的锦被,盖在他身上,又轻轻掖好被角,微微叹气。
      「你好好休息。」
      不是没有发现,锦被被面,分明是那杭绣。
      不是没有想起,江宁府中属于自己的客房,永远都是那一床云锦裁制的铺面。
      然而却应当是说不出口的罢?

      他正准备转身离去,却发现自己的衣角被人扯住。垂眼看去,是那苍白的手,却坚执地拉紧他的衣角,不愿放开。
      「杭州,请不要走。」仿佛是压抑了太久才说出的话语,带着摇摆带着不安。
      杭州转身回到床前,手握住他那因寒冷而颤抖的右臂。如冰的冷,千年寒玉,温润不媚。
      「杭州……」他用左手紧紧拉住那素来珠帘玉带锦绣光华,而今却一般憔悴的男子,猛地向自己身前一带。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绝望的吻。
      触到那一片冰冷的唇,杭州猛然一惊,却不知道应当如何是好。他不敢也不愿推开那病重的人,他与他,不仅是挚友,更是超出挚友的另一层关系。
      或许都是明白的,却从来说不出口。
      咸涩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到唇边,出人意料的苦涩。
      杭州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一身傲骨的男子,其实便如同那雪中寒梅一般,从来都是瘦弱却不能被压迫的。
      然而寒梅,却也需要栖息,是么?
      他反手拥住那冰冷苍白的身体,带着那混合着惊奇与怔忡的心情。
      千年一梦。

      夜色冷平芜,衾被寒山孤。
      结束了那个尴尬而纠结的吻之后,杭州茫然地望着床上的那千年来一直熟悉却永远无法完全看懂的脸庞。
      江宁转过头去,声音低沉,听起来有些哽咽。
      「抱歉……刚才一时冲动了。」
      还可以看到他肩膀微微的颤抖,和极弱的抽泣声。
      杭州呆立在一旁,也不知道应当怎样做。
      「抱歉,你也受伤了,我不该留你在这里的……」江宁的声音已经完全颤抖,窗外风竹动,「这次你也是偷溜出来的,被上司发现就也麻烦了……我没事了,你回去罢。」
      杭州呆了半晌,忽然似是明白了甚么,更不离去,只轻轻一笑,「可是要我赶这寒夜回去么?」
      江宁闻言,不由得转过身来,表情极是无奈。「啊,我却忘记了这事情呢。」犹豫一下,「你可是要宿在原先你的客房?我只是不知是否还完好……?」
      杭州伸出手,缓缓拂过他面颊,温柔似水。
      「不如留我住你房间,夜长也有个照应罢。」是那般温和而恬适的笑容,完全扫去了那被战争侵蚀所留下的伤痕。

      「身上的伤还好么?」杭州躺在他身边,如同那千年前两个小孩子联席夜话般。
      「我受伤不是你的错。」江宁神色平和一如往昔,「时也,运也,命也,非吾之所能为也。」
      看他受伤中还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种话,杭州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江宁我真的要怀疑你被鲁地的那些兄弟们带跑了呢……」
      江宁「啊」了一声,有些哭笑不得,拉了拉被角,往里稍微瑟缩了些,「你最近还真是贵公子形象大毁呢,这种话平素你是不说的呢。」
      杭州也不反驳,「上千年交情了,我何必在你面前还要做那般模样?」顺手去拨弄着南京那散乱的长发。
      江宁方欲接话,却猛地咳起来,只震得已经包扎好的伤口再度裂开,于杭绣那麒麟绣面上沾染暗红的血花。
      杭州一惊,忙坐起身来,将他抱在怀中,轻拍着他的肩。

      方才的事情,不是意外啊。江宁感受着那西湖孤山断桥青莲婉转月桂盎然的气息,经历了一千五百年的沉淀,熟悉得已经完全烂在心里。
      从小就追逐着那个珠帘玉带锦绣光华的影子,也学他的风流婉转,也学他的灵秀气韵。
      吴越乡水,荆楚风韵。
      晕染出了西湖平湖秋月、南屏晚钟的山水秀丽林壑幽深,也赋予了金陵那栖霞精舍、石燕掠江的明秀枫林与三面悬绝。
      相识一千五百年,追逐了一季季春暮碧桃,夏月光华,秋夜流枫,冬日晴雪。
      青鸟不传云外信,丁香空结雨中愁。

      「杭州……」他犹豫着开口,嗫嚅道,「方才……适才……」
      身前的人也不答话,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抵上他那冰冷的唇,「江宁,一千五百年的羁绊,你纵不说,我也是明白的。」
      或许根本就不是如他想象的那般「在水一方」,只是「心思不能言」而已。
      只是想的过于复杂。
      只是不敢去触碰,不敢去探寻那细微的叹息。

      「金陵。」他唤的是他最初的名字。
      江宁呆了半晌,才惶然从唇中吐出那些字句,「杭……你是甚么时候……知道的……?」
      杭州楞了一下,绽出丹桂一般沁心的笑容,「啊,这个是很久以前了呢。」
      他是一直看着这个孩子长大的呢,一千五百年风雨秋凉,一千五百年的关注与照拂。
      本以为只是兄长一般只是挚友的关怀,而若说发觉自己真正的感情,大约是在隋唐了。
      江宁默默望着他,有些微窘,「这样么。」
      杭州微笑地望着他,手只是轻扶着他的头,然后柔和地在他额上印下温和静谧的吻。

      最终还是要沉沦么?杭州轻轻吻着身前那微微颤抖的人,白梅的芳香与素菊的傲骨,化指柔情暗转。
      「杭,杭州……」江宁有些慌乱,手足无措,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杭……你……」
      杭州只是握住他那素来磨墨燃香的修长手指,温和而不失从容。
      「不必窘迫,只放松便好……金陵。」
      熏衣空扰昨日香,楼台辗转黯神伤。

      枕边低语,风韵宛转。
      江宁默默地只是承受,千百年来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丝缠绵。
      本也秀逸的长发沾染了汗水而纠结在一起,如同那千年的羁绊。
      便只这样沉沦便好,只要他能暂时忘却那些伤痛那些惨像。
      他奉献着自己所有的情感,也安抚着他的不安。
      江宁身子略略颤抖,手紧紧攀着那人的肩。

      烟谧深沉,屋子中依旧充满着方才情事的气息。
      杭州环住还在颤抖的江宁,轻轻放他躺下。江宁只是侧一侧头,靠在他肩上,嗅着那依旧带着些血腥气息的髪香。
      微微叹气,杭州摩着那虽然伤痕累累却依然净白宁谧的身体,轻按着那应当已经好了的旧伤。
      「这还是你于隋文帝那时候的损伤呢。」是生生剖去了一大片肉的那种伤痛,永远消不尽永远残存。杭州还记得他那是望见建康的情形,那从小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已是体无完肤,寒风中伤口尚未结疤,身边却没有一个人,便连扬州,也不被准许留下照拂于他。
      江宁默默点头,「彼时我是六朝废都,些许伤痕又如何?」
      杭州也只笑而不言。
      你又怎会知晓,在我眼中,那时你便如同秋菊,抱残枝头,宁死不屈。
      你又怎会知晓,我彼时心情。

      「方腊余党还在你家作乱呢。」江宁抬头,声音低不可方语。「杭州,请答应我……」
      「不论上司怎样,我必当逐其众。」
      至少,不会再这样远远看着你,受尽欺凌。
      宣和三年二月底,杭州为官军占领,方腊之众俱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翠色横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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